建康城的狂欢持续了整整一夜,到了最后,无论是操纵者还是力士,全都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就连手臂都抬不起来,只是每个人的眼里都毫无倦意,如果不是所有的成品已经一扫而空,他们就是用牙齿咬,也绝不会停下来。
刘禹相信。
这座城里的人们,压抑了太久,太需要一场彻底的宣泄了,因此,他并没有阻止,哪怕到了后来,炮火一遍又一遍地在没有活人的土地上犁过,将那些断臂残肢,炸成血肉糊糊,永远地留在了泥土里。
“战地黄花分外香啊,明年这块土地,庄稼一定长得特别茁壮。“
刘禹没来由地叹了口气,苗再成等人一时间没有转过弯来,等到想明白了,无不是开怀大笑。
欢笑声传染到了每一个城头上的人,无论是守城的军士、民壮、医者、还是那些辛苦了一夜的妇人,全都站到了城墙上,往日里,为了躲避矢石,他们只能躲在城角下,何尝有过如此畅快的时刻。
辛苦劳作的一夜的妇人们来了,
慈恩局那些医者来了。
就连能走得动路的伤者,也相互搀扶着,来到了城墙上。
每一轮炮火,无论打中了什么东西,都会赢得他们的欢呼,男女老幼,无不如此,满城的欢呼声,甚至盖过了爆炸的巨响。
就这样,一直到天气慢慢亮起,城外的情形一览无余,每个人都被眼前的所见惊呆了,刘禹也毫不例外。
就在几个时辰之前,城外还布满了元人的营帐,旌旗招展、一眼望不到头,那一排排高过城墙的木头架子,如同噩梦一般,时时在提醒着城中的人,破城可能就在下一刻。
而如今呢,外面的大地只有一种颜色,那是一种区别于泥土的深禇色,整个地面如同被铁犁反复地犁过,一道道地往上翻,泥土中夹杂着无数的杂物,已经无法分辨清楚,里面究竟是什么。
至于那些营帐,在一夜之间全都消失不见了,哪怕是炮火所及不到的地方,也是一片狼藉,燕子矶码头上那些密密麻麻的船只,已经无影无踪,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城头上出现了片刻的安静,就连下面的炮手们,也都按摁不住好奇,纷纷走了上来,一个妇人呆呆地望着那种诡异的景象,突然从嗓子里冒出一阵尖利的哭喊。
“我的儿啊!”
在她之后,每一个人失去了亲人的男女,无不是悲从中来,伤痛不可自抑地冲上心头,这些坚强的母亲、妻子、儿女,当初亲手火化了亲人的尸体,没有在众人面前流露出任何情绪,转身便接过了他们的刀枪,义无返顾地站上了城墙,如今,面对着从天而降的胜利,再也难以忍受那种压在心里的情绪,不知不觉,刘禹发现自己泪流满面,满城放声痛哭的情形,比之前的狂欢还要震撼,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
这是活人在告慰死者,唯有如此,才能让他们的在天之灵安息。
无论是悲伤还是欢乐,都属于英勇的建康人民,他不想去打扰,想要趁人不备挤出人群,周围的军士,已经在那个老兵的带领下,为他分开了一条通道。
刘禹推脱不得,只能在他们的注视下一步步走下城楼,一路接受着人们的注目礼,即使没有欢呼,他也能从这些眼睛中看到一些不一样的东西,无论是军士还是百姓,无论是男是女,都没有了对前途的绝望,从那一双双还带着泪水的眼中,涌动着的,是喜悦,是希望,是坚定无比的信念。
他已经让所有人相信了,建康城,是鞑子攻不破的,无论他们来多少人!
刘禹默默地离去了,他不想再说出什么慷慨激昂的话语,城中的人们,需要的是休息,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炸药的做法,你们都明白了,这个不需要当成什么秘密,因为鞑子就算知道了,也没有原料,所以一定要张贴在显眼的地方,让每一个制造者,熟练掌握,你们要做的,就是严格控制原料的保存,每一次消耗都要记录下来,是谁领走了,过手的都有哪些人,一定要能做到追根溯源,这不是一般的武器,它将是我们克敌制胜的法宝,有了他,鞑子再想像之前那样从容围城,便不可能,实际上,他们根本不知道,咱们的炮火究竟能打到多远,就让他们一次次地去猜,而你们。”
面对着苗再成等人,刘禹说出了之后的计划。
“这一次,鞑子估计被消灭了五到六万人,这个数目,还不足以扭转局面,他们依然会有兵力上的优势,你们要趁着这段时间,用新的装备,训练城里所有的男子,等到下一次准备好,就不是,将他们轰走这么简单的事了。”
“抚帅要走?”张士逊首先反应过来,苗再成一听之下,也是急切地看着他。
“大宋不只一个建康城,还有镇江府、常州,他们被围也超过了四个月之久,到了弹尽粮绝的境地,怎么能看他们不管呢?”
刘禹也是无奈,原本他并没有界入江南战事的打算,就连建康城,也是听之任之,因为对于那个名义上的朝廷,他并没有任何忠诚,可是有些事情是身不由已的,如同这次意料之外的行迹,换成任何一个有点血性的男子,都不可能无动于衷,要达到一个政治家的冷血,他还要修炼很久。
忽必烈可能是这个时代最合格的政治家,为后世的无数文人所推崇,然而对于不到一天之内所发生的一切,他只想要用上最原始的手段,否则,难以压下心中的愤怒。
谁能想到,一座看着奄奄一息,似乎随时都能攻陷的城池,居然会迸发出那么大的能量,更是让他连夜后撤,狼狈不堪。
此时,他亲领的中军已经退到了牛首山山脚下,侍卫亲军近五万名怯薛歹,遮蔽了一切可能的路口,在他的身后,是一队队汉军步卒,他们步履蹒跚、眼神不振、精神萎靡,就连旗帜都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这该死的江南气候,一点风都没有。
在他的脚下,匍匐着一个汉人男子,身上虽然着了甲,头盔却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露出一个匆匆梳就的发髻,声音更是断断续续地,如诉似泣。
“......大汗,臣等无能,为宋人所骗,他们是早有预谋啊,臣向忽刺出万户再三建议,要提防,可谁能想到,他们的攻击,来得毫无预兆,又是那般迅猛,咱们......实在是挡不住啊。”
何玮声泪俱下,一字一句地将事情发生的经过道出,说完了连头都不敢抬,前营完了,逃回来的廖廖无几,就连主将忽刺出都没能幸免,他做为副将,哪里还有半分侥幸?
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何玮才听到头顶上的声音响起来:“忽刺出死了,老阿瓦丁也死了,前营五万多人,回回炮万户府,近万人,还有前部的巡骑,五千之众。活下来的,不到两千人,何玮,你知道么,方才朕让人清点了一下,这两千人,几乎全都是伯颜的余部。”
忽必烈的声音显得有些苍老,听到自己的名字,何玮的身体抖得像是筛子一样,连连嗑头不止。
“臣无能,臣有罪......”
“你们知道是什么后果,你们知道他们会死,为什么事先......”
忽必烈突然提高了音量,就像一个霹雳在他脑海中炸响。
“不说?”
“你们还逃回来做什么?想要等到下一次,再来一出,死里逃生么?”
何玮吓得泣不成声:“臣不敢,臣不敢隐瞒啊,陛下。”
他一边说一边爬到忽必烈的脚下,也顾不得什么君前失仪,扯着裤脚哭喊道。
“臣逃回来,就是为了告诉陛下,宋人的火炮,可以打出一千步远,陛下的御营也在其中,臣不敢死啊。”
“好一个不敢死,朕要是杀了你,岂不是寒了将士之心?”忽必烈发出一声阴冷的笑声,让他心寒到了骨子里。
“臣不敢,臣从无此心,臣丢弃部下,苟且偷生,请陛下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看着那个不断摇动着的脑袋,忽必烈厌恶到了极点,恨不能一把拔出刀,将他斩成两段,可是他也知道,不能这么做,这个人的身后,站着一大群汉人世家,此刻全都在这帐子里,就在等着看他的处置。
可要轻易地饶过,又是那样的不甘心,就在两难之际,一个身影匆匆地跑了进来。
“臣郭守敬见过陛下。”
忽必烈松了一口气,抬抬手:“郭卿,此人说他救了咱们,你以为呢?”
郭守敬一愣,不由得看了看周围的将校,心知这是大汗需要自己,搭一个梯子。
“巧了,臣正要说此事呢,方才,臣带人去前头看了看,有一些心得,正需要前营幸存的将士加以佐证,何将军亲历始终,正是合适人选,臣斗胆,请陛下让他戴罪立功,让前营的将士们,能死得其所。”
忽必烈气鼓鼓地看着他,郭守敬丝毫不让地执着礼,如此坚持了一会儿,他装作无奈地摇摇头。
“你总是让朕为难。”
“臣让陛下为难,才不会令天下为难。”郭守敬正色答道。
忽必烈的神色放松了许多,轻轻摆摆手。
“都听见了,不杀了,都滚蛋吧。”
“谢陛下。”
一众汉人将校纷纷跪下,感激涕零地恨不能立刻去死,何玮更是叩得头都肿了,与保住一条命相比,这点痛又算得什么。
等他们通通出去,忽必烈才现出了一脸疲惫,身体无力地靠在榻上,轻轻地闭上眼睛。
“说吧,有什么发现。”
“臣仔细勘察过了,宋人所用的,并非寻常的震天雷,其威力至少高出数倍,更可怕的是,他们还在里头放了这样的事物。”
郭字敬将一个纸包递上去,自有宫人接过来,打开检查了一下,然后才递与忽必烈。
那是一根尖利的钢针,说是针不准确,因为它要粗得多,让忽必烈惊异的,当然不是一根粗针,而是这种针,竟然是用精钢制成,那可是连箭头都舍不得的精贵事物!
一种无法缝衣服的针,能拿来做什么?忽必烈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宋人是为了此战斗,特意打造的事物,为的就是加大对人体的伤害,他们竟然奢侈至此。
“每一根都是?”他有些不敢相信。
“每一根都是。”
郭守敬斩钉截铁的回答,让他陷入了沉思,不知不觉将那根钢针紧紧地捏在手中,直到手指关节发白,都无法撼动钢针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