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这么大,顾惜惜何曾被人这么近距离调戏过,一张粉脸红得直似滴出水来,恨不能将头埋进衣衫里,若是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再也不要出来才好,偏生此刻内室的声音又传了过来。
“这孩子,老身就知道你今日有心事,是听到他被下旨申斥了吧,告诉你,那不是处罚,而是保护。昨日他老泰山进来时,老身听得有些不对味,明贬实褒、避重就轻,等到今日朝会上,就连陈宜中都没有使绊子,好嘛,几个人合在一块儿算计,就单单瞒着老身,迁都?老身倒要看看,他们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言罢她叹了口气:“如今想想,刘禹那孩子虽然莽撞了些,性子也直,心地倒是不错,对老身从不欺瞒,本事也是有的,只可惜太过年青,这一任外放,还不知道有没有回来的那一天。”
还沉浸在心意被人当面叫破,羞不自胜中的顾惜惜没有听懂谢氏后面的话,可是刘禹却听懂了,不但听懂,还听得浑身直冒冷汗,他本以为是谢氏病中闹别扭,使小性子才会拖着不迁都,目地是等着陈宜中等人来哄,可是没想到,事情居然是岳丈的锅。
也许是叶梦鼎太过自信,完全没有考虑到谢氏的感受,竟然利用了谢氏的信任,与陈宜中隔空作了一个交易,由此引起的后果就是,谢氏觉察到了他们之间的猫腻,从而产生了反感,这是很自然的事,没有哪个最高权力拥有者,会不在意让手下耍得团团转,哪怕她是个女人。
其实坏就坏在她是个女人,久居深宫,什么治国方略、帝王心术是没有的,而其他该有的小聪明都不缺,碰上这种事,一下子就钻了牛角尖,怎么办,如果不能立刻消除她的误解,明天陈宜中来了也不会有用,形势搞不好要比历史上还要坏,
不能再等了,刘禹略略权衡了一下,立时有了决定,这个时候的谢氏,不但是君,还是一个陷入自身思维当中的君,有如一头没有逻辑可言的老虎,绝不能再让她自言自语下去,否则便会不可收拾。
他把心一横,从台子上站起来,快步绕过琴台,一手掀起了帘子,等到顾惜惜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到了后殿,就在殿门口撩起前襟拜伏下去。
“罪臣刘禹冒昧来见,乞请恕罪”
“你!”
“来人!”
“有刺客!”
他的突然出现,在后殿引起了一阵短暂的沉默,然后数个女人的声音尖利地响了起来,几个女官本能地挡在前面,把还没有歇息的谢氏拦在了身后,很快刘禹的身后就响起了脚步声,一个身影挨着他伏到了地上。
“圣人容禀,人是奴带来的,与他人无关。”
谢氏的眼神在二人的身上扫过,可能是因为病中的原因,声音有些沙哑:“当真是你把人带来,骗过了宫中的内侍,藏在这里打探消息的?”
刘禹用眼睛的余光发现,边上的那身影颤动了一下,顾惜惜抑制住内心的不安,用尽量平和的声音回答道:“人的确是奴带来的,可并没有欺瞒圣人的意思”
“将一个男子带入后宫,不声不响,这也叫没有欺瞒,顾君悦,谁给你的胆子,是这个男子吗?”
谢氏的声音不算高亢,可字字都如刀子戳在她的心上,入宫这么久,上面的这位一直都是和颜悦色,待她如亲族长辈一般,猛然间这么一变脸,执掌天下的那股威势便自然而然地压了过来,刘禹倒还没有什么感觉,顾惜惜的身子已经微微颤抖个不停。
“不是他”她的辩解还没有出口,就被刘禹抢了先。
“都是臣的过错。”既然不能善了,他也不再想遮掩什么,反正他是个文臣,再怎么着也不会有杀头的罪,因为不管他本人还是后头的老狐狸叶梦鼎,都不是谢氏能轻动的,既然这样,索性连害怕都无需装了,就这么一拱手,抬起了头。
“与这位娘子无关,臣是拿着岳丈的拜帖入的宫,圣人托辞不见,无奈之下,只能行此下策,正好碰上这位娘子奉召入殿,臣就出其不意地胁持了她,扮做侍从混了进来,为的只是见上圣人一面,别无他意,还请圣人明察。”
“胁持?顾君悦,他说他用了强,是这样吗?”谢氏没有看他,而是盯着伏首于地的顾惜惜。
顾惜惜强撑着身体抬起头,露出一张惨白的面容,对上那束冷冷的目光,嘴唇嚅动着,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奴他没”
“你要想清楚了,劫持宫人、意图不轨,是个什么罪名?交通外臣、秽乱宫帷,又是个什么罪名?”谢氏眼神凌厉至极,语速又急又快,言辞更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从未有过类似经历的顾惜惜一下子就懵了,根本听不出这里头有什么在等着自己。
“圣人!”刘禹眼看她快要支持不住,昂首挺身而出,接过了话柄:“臣与她素不相识,交通什么的,恕难从命,今日这一切都是臣所为,她毫不知情,就别再为难她了。”
“好,不找她,那就找你。”谢氏从善如流,看着他冷冷一笑:“再给你一次机会,刘子青,你当真不认识她么?”
“臣刘禹谨奏,臣在这宫里不认识任何人,更未曾识得一位叫做顾君悦的女子!”听到他的答话,顾惜惜茫然无措,心里头更是五味杂陈,明知道那是为了自己在开脱,可总觉得不是滋味。
此时的内室,外殿门口,就在他们二人的身后,高内侍带着几个黄门叉手而立,随时准备听命行事,刘禹的辩解声掷地有声,让他那颗跳动的心渐渐安静下来,很明显对方是准备要一力承担了,可结果如何,还得看那位太皇太后的意思,让他不由得为里面的年青人捏了一把汗。
“你打量着,叶镇之在兴庆坊站着,你又是从三品的路臣,老身就动你不得是吧?先不说你是如何擅离任地、潜回京师的,就冲你一个外臣,未经传唤擅闯禁宫,老身就能命人将你格杀当场,任是谁也说不出什么?你那老丈人叶梦鼎不行,陈宜中也不行,可听清了?”
“臣知罪,但凭圣人处置。”听到这些话,刘禹总算松了一口气,很显然这里头的每字每句,谢氏都不是说给他听的,而是要把那天叶梦鼎的话,都还回去,不过他恰逢其会,做了这个出头鸟而已,报复心重的女人招不得啊。
许是看他服了软,谢氏的神情慢慢放松下来,她挥了挥手:“将此人带到外殿,听候发落。”
黄内侍听得分明,心里也是一松,如果是带到殿外,那就是真的要处置,而带到外殿,明显是要见他啊,一个男性外臣,当然不能在这内殿相见了,他朝后一呶嘴,几个黄门立刻上前,押着刘禹走了出去。
等到男人们都离开,殿内只剩了她的心腹,谢氏的脸上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那股冷咧,看着依然保持着一个跪伏姿式的顾惜惜,摇摇头走到了她的身边。
“吓到了?”
突然间听到如平日里一样的温言细语,顾惜惜茫然地抬起头,她的脸上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让谢氏心疼不已。
“你平日里也是个聪明的,怎得遇到他就丢了魂,不过也好,如此反应方显得真切。”命人将顾惜惜扶起来,见她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笑着伸出手指点点她的额头:“还不明白?不如此,焉知他心里有没有你,痴儿。”
用后世的话来说,就是恋爱中的女人智商是负数,顾惜惜是关心情切,根本就没想到,谢氏不过是试试他们玩儿,不过这其中真真假假,究竟各占几分,就只有本人心里才知道了。
与叶梦鼎来见的那晚不一样,当谢氏换好装束走到外殿时,整个殿内只有刘禹一个人站在那里,殿门口打开着,重重帷幕中一个人影都没有,谢氏被心腹女官搀扶着,一步步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老身还以为,今晚前来求见的,会是陈宜中或是你那好岳丈,没曾想,他们明明想得要死,却偏偏只推了个谢堂前来碰钉子,也只有你小子,才会想出那样的法子,可这么做有多凶险,你想过没有?”谢氏的声音依然有些沙哑,音量也不太高。
她果然是有病在身,只怕还不轻,历史上,这场病一直持续到元人打进来,奉上降表,她还因为要养病,推迟了前赴大都的日程,因此,刘禹在想,她后来不愿意再迁都,这病估计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已经多少有了点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在里头了。
刘禹暗自叹了口气,此刻谢氏的语气,又让他想起了之前的那几回觐见,很难相信方才差一点就要发作的情形:“臣也怕,可没有办法,臣不来这一趟,百万生灵就没了活路,就算圣人真要怪罪,也顾不得了。”
“此话怎讲?”谢氏一愣。
“圣人也知道,臣是个不会讲话的,直来直去,学不会那些弯弯绕。”刘禹知道她现在最烦的就是那些云里雾里的话,干脆先挑明了说:“臣是从任地回来的,丢了路治,被同僚弹劾,对不起圣人的爱重,但臣并不后悔,因为,路内的百姓都已经安置妥当。”
“可是这临安府呢?臣走的时候是何样,如今还是何等模样,殊不知元人已经逼近了独松岭,兵锋直达镇江府、安吉州等处,离着京师,只有一步之遥了。”
“所以,你和他们一样,都是来劝老身迁都的?”
“不瞒圣人,臣的确有此意,但臣与他们不一样。”刘禹摇摇头:“臣不是宰辅,眼里没有江山社稷,只有看得见的东西,比如这宫里的人。”
“说下去。”谢氏的示意让他放心不少,看起来,她的抵触情绪并没有蔓延到自己身上。
“这宫中除了内侍,没有一个成年男子,臣想请问圣人,一旦元人破城,宫里的这些女子,像顾娘子那样的颜色,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下场?”
刘禹的话一出口,扶着谢氏的那位女官,就感觉到圣人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很明显,对方的话一下子就戳中了她的心事,这样的话,陈宜中等人是决计讲不出的,也只有这个年青人,才会如此大胆。
“靖康二年,发生了什么,臣不想再提,也说不出口,今年是德祐二年,臣不想看到,一百五十年前的惨祸,又一次上演,那将会是臣等的失职,百死莫恕。”
这就是刘禹的办法,他没有从大义的角度去说些什么,只是挑选了一个女人最为在意的东西,那就是名节,也唯有这个,才能在不引起谢氏反感的情况下,让她认真地考虑迁都的问题。
“当真只有迁都一途了么?”谢氏的心被深深触动了,她何尝不知道,那一年发生过什么?
“还记得臣临上任时,在这里与圣人话别,曾经说过,臣先走一步,为圣人僻好住所,虽然没能如愿去往广东,可臣在广西,就会让鞑子不得寸进,圣人到了广州,一定会高枕无忧。”
“老身还记得你说过,有你在,元人就攻不下临安城?”谢氏被他一提醒,顿时想到了那天说过的话。
“臣的确说过,若是再给臣一个月的时间,这话依然有效,可是现在御营禁军全数调往了独松关,偌大的临安城,除了禁中的班直,连一兵一卒都没有,臣不是神仙,不能靠空口白话退敌,因此,唯有迁都一途。”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决定还得谢氏来做,因为拖着病体,步履已经有几分蹒跚的她,慢慢地柱着孤拐走向大殿门口,刘禹很自然地接过另一边,与那位女官一左一右,扶着她站到檐下的台阶上,殿外,就是临安城。
整个宫禁都建于凤凰山上,地势本就高出许多,再加之筑殿之时加的那几重台阶,又人为地拔高了好些,因此,他们所站的即便不是城内的最高点,也足够俯瞰城下的万家灯火了。
“老身不到二十就进了宫,自封后便一直住在此殿,曾无数次站在这里眺望,看着百姓家的灯火,羡慕他们的安逸快乐,却从来没有机会亲眼看上一看,如今,只怕再也没有这个机会了。”
刘禹心头一松,这话的意思,就是同意了?他赶紧趁热打铁:“瞧圣人说得,临安城也是人建的,咱们大宋只要百姓还在,总有一天能再建起一个来,臣敢保证,只会比现在的更美。”
“那就是你们的事了。”谢氏拍拍他的手背,让刘禹立时感到了一阵凉意:“你能不能告诉老身,为什么,大宋富有四海,带甲百万,都挡不住元人呢?”
“臣说的话可能不中听”
“中听的话,也不会让你来说了。”
刘禹有些不明白她是兴之所致,还是有感而发,这个名义上的大宋统治者,骨子里不过就是一个深宫妇人,群臣让她看到的,都是她可以看到的,等到发现情况不对,人也跑光了,兵临城下了,这是她的可悲,也是大宋的可悲。
可君就是君,刘禹不想因为一两句错话,再一次葬送了大好局面,于是这一次回复就慢了些,在心里斟酌了良久,谢氏没有催他,反而是另一头的那位心腹女官,用眼神盯了他好几下。
“其实说起来原因很简单,元人上下一心,亲领者是他们的君主,将士焉得不用命,反观我朝呢,路、府、州、县,各行其事,看上去我大宋有百万之兵,可全都分散在各地,朝廷下诏勤王,有来的有不来的,来的只是少数,不来的等到元人的大军压境,任何一处都无法与其单独对抗,焉有不败之理?”
为了便于她理解,刘禹用了一个最为通俗的理由,不讲政治,不讲朝局,不讲财政等等,只说出一个简单的事实,谢氏一下子就听懂了。
“那为何你能常常获胜?”这才是她最想知道的。
“所以说臣鲁莽,一到任就得罪了全路的同僚。”刘禹自失地一笑:“还记得臣临走前,向你讨要的专征之权,就是为了统一号令,将全路的兵马集合一处,那些州府没了兵权,哪能不忌恨臣?”
“若是”
谢氏脱口而出的两个字,一下子又给收住了,她没有说出来的话,刘禹一清二楚,若是集全国之兵,或许能与元人一战?这是不可能的,大宋坑爹的制度,文官节制武将是其一,文官之间相互牵制是其二,不让一方独大,连一路之内都无法做到一统,又何谈全国。
再说了,就算能集结一支大军,谁来统领?只能是丞相一级,此时的宰辅们都是一个什么德性?连获罪的贾似道都不如,所以说宋朝的败亡,是注定的事,谢氏只怕也想到这一层,当然说不出口。
“臣蒙圣人恩擢,骤居高位,就连姻缘都是托了圣人的福,心下只有感激的,所以方才圣人说臣从不欺瞒,才会让臣惭愧无状,主动现身,实是不想误了圣人拳拳之心,可那位娘子,她真是无辜的,还望圣人开恩。”
谢氏一怔,转头看了他一眼,刘禹坦然地与她对视,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兹事体大,宫规森严,有些事不只一双眼睛在盯着,你们以后做事情,也要想想后果,不要一味地莽撞,老身能护得你一时,还能护得一世?”
“圣人教训得是,臣有欠考虑,罪莫大焉。”
“夜深了,你赶紧出宫去吧,替老身带句话给那个老东西,自作聪明者,早晚被聪明所误。”临了临了,倒底还是露出了孩子气的一面,刘禹放开手,朝她深深一揖。
“臣记下了,夜深露重,圣人也回吧,明日返家时,畅游运河之上,观两岸春光,牧笛轻奏、垂柳随风,必然心旷神怡,不药而愈矣。”
一时间,谢氏被他描述的美景深深倾倒了,好像离开这临安城也不是不可接受的事,家乡有多少年没回过了,不过更让她感动的是,此子居然还惦记着她的病体,看着那个年青而挺拔的背影,她忍不住出言道。
“刘禹,你方才说你的亲事,是托老身的福,老身这会子再想想,倒是有些后悔了。”
谢氏的话让他一怔,有些不明白其中之义,可是他不明白,坐在客间琴台上的顾惜惜却听懂了,粉靥之间红霞飞起,一双美目波光粼动,思绪更是不知飘向了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