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天的火光中,刘禹能感受到那份令人窒息的灼热,一抹红色在他眼前舞动,看似很近却怎么也无法触及,他努力想看清,视线里却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
“公子恕罪,奴来迟了,自罚一杯。”
“奴家会什么,一会公子自然知道。”
“大郎,若是此刻便死了,奴才不枉这一生。”
“奴唤作‘盼儿’。”
“大郎不来,奴绝不苟活。”
“奴先走一步了,君且记住,黄泉路上,切勿相忘。”
记忆像一幕幕的电影,逐格逐格地呈现在他的面前,刘禹伸出手轻抚着这张魂系梦牵的脸,指尖的触感是那么真实,让他无法分清自己身处何地。
红衣轻转、舞步飞旋,大火及身的女子如同烈焰中跳跃的精灵,脸上没有任何痛苦的表情,而是带着一个明媚的笑容,就像初见时的那一刻,让他怦然心动。
“不要,不要去,啊。”刘禹的周身被火点燃,剧烈地疼痛让他无法起身,忍不住哼了出来,人也不由自主地蜷缩到了地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团红影远去,泪水打湿了眼眶,慢慢地流了下来。
这是要死去了么?刘禹感觉自己快失去思考的力气了,意识一点点地远去,他甚至有些欣慰,就这么随她去吧,那样就没有痛感了。在失去知觉之前,他隐约觉得一双手揽住了自己,然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雉奴冲进房间时,顺手带上了门,她不想让别人看到禹哥儿的样子,两个守卫的禁军虽然有些奇怪,但是谁都没有出声,谁知道那个小姑奶奶又要出什么妖蛾子了。
“禹哥儿。”
雉奴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试着唤了两声,却没有得到回应,她点燃了房中的烛台,这才看清楚屋中景象。只见刘禹整个人都滚到了地板上,眉头紧皱满头大汗,身体蜷作了一团,还在不住地颤抖,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雉奴握住他的手,一股热感传来,她没有想那么多,只希望能让他好过一点。
“禹哥儿你莫怕,我在这里。”
俯身下去一边握住他的手,另一只手则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不知道是不是听到了她的呼唤,刘禹的身体慢慢平静下来,头慢慢地靠向了她,雉奴干脆坐到了地板上,倚在榻边,将刘禹的头枕在了自己的大腿上。
刘禹像个孩子一样地睡得很熟,缓缓地发出了鼾声,雉奴看着那张满是泪痕的脸,心里一阵阵地发疼,她想起了鲁港初阵时,禹哥儿也有过不适的反应,似乎自那以后,就成了百姓口中传诵的少年英雄,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什么样的困难都不在话下,只有雉奴知道他心里有根刺,随时都有可能会刺痛他的心。
也只有在这一刻,雉奴才明白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只是那种伤痛太过深刻,才不得不小心翼翼地隐藏起来,为何会突然发作?雉奴心里猛地一惊,难道这城中就是姐姐的葬身之所?她无意识地抚着禹哥儿的头,一时间陷入了沉思。
“咱们这是在地府么?”不知过了多久,雉奴被一个声音惊醒,她抬起头,禹哥儿的脸近在咫尺,正用一种无比痛惜的眼神望着她,说完,便抬起了手轻轻地掠过她的鬓边、额头、脸颊、最后停在了嘴唇上,雉奴从来没有见过那种眼神,一种莫名的酸楚凝聚在眼中,很不争气地模糊了视线。
“莫哭,我不是来了么,不会让你一个人走的,死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不定咱们还能穿去一个更好的时代,最好是回到我那里,到时候,带你见识一下......”刘禹的声音越来越小,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他终于感觉事情不是自己想像的那样子,好像认错人了。
意识到不妥,刘禹赶紧直起身,他这才发现自己几乎就躺在人家怀里,雉奴抱着双膝坐在那里,眼泪不停地涌出来,刘禹有些手足无措,他不敢直接伸手去擦,只能拿起挂在一旁的官服,将袖口伸到了她面前,雉奴却抬起了头,泪眼汪汪地看着他。
“姐姐她......葬在何处?”这个简单的问题一下子把刘禹问倒了,他暗叹一声坐到了雉奴身边,就像建康守城时的那些个日夜一样,雉奴很自然地将头靠了过去,她方才为了不吵醒刘禹,一直保持着一个姿式,早就觉得身上僵硬无比了。
“那还是在去年的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到这里,原本只是想着做点生意赚些银钱,因为是在鞑子的地面上,我不想直接同他们打交道,于是就找了城中一户商家,让他们帮我出货,也就是这个时候,认识了你姐姐......”
既然都到了这里,刘禹决定将真相告诉她,如果不这样,以这个女孩的性格,肯定会自己去打探,那样的话风险就会成倍地增加,他再也无法承受得起失去一个......怎么说呢,算是亲人吧,这样的后果了。
自幼被拐、长大了被卖入青楼、被救出来没多久就遭祸而死、甚至连个坟茔都没有,饶是雉奴有了心理准备,一听之下也怔住了,泪水潺潺而下,不得不要手掩住才能避免发出更大的声响。
“都是我的错,若不是我不合生了病,姐姐也不会走失,更不会遭此横祸,惨死他乡。”雉奴唔咽的声音从指缝里流出,露出了少有的软弱,也只有在禹哥儿面前她才会如此,就像后者从不避她一样。
她的话让刘禹惊到了,他记得金明也说过她一直为此感到自责,现在又听到了一个残酷无比的事实,不望而知会做何种想法。
“雉姐儿,你是想让你姐姐去了也不安生吗?她从来没有抱怨过什么,唯一的愿望就是再见你们一面,要说错,是我这个男子没有用,连个女人都保护不了。”
刘禹用仅见的严厉目光盯着她,这种念头一旦生了根,会产生很严重的心理问题,他另可让自己担上,因为这本来就是他的责任。雉奴从他的肩头仰起头,满是泪水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笑容,几乎同他贴在了一起,从刘禹的角度,已经近得能看到肌肤上细细的绒毛,一股气息在两人之间流转,这是雉奴从未体验过的,以往不是没有过这样的经历,可是今天,她的心突然一下子就慌了。
这是何等相似的一张脸啊,刘禹的心中没有任何的成份,只有深深地怜意,凝视了片刻,他就转过了头,两人重新回到了之前的状态,相互倚靠着坐在一起,过了良久都没有人说话。
“带我去看看。”
“嗯。”
“要做什么,莫忘了我。”
“嗯。”
“我学了一种很利害的枪法呢。”
“嗯。”
“月姐儿本想跟来的,我嫌她慢没让,你告知李十一那厮一声,有郑叔照应着不会有事。”
“嗯。”
“这袖子太硬,擦不利索。”
“嗯,啊。”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大部分时候都是雉奴在说,他在听,当窗外的黑夜渐渐变白,第一缕晨曦透进来时,刘禹赫然发现,倚在他身边的女孩已经睡着了,手里撰着他的半拉官服袖子。
男式的发髻被布包着、一身红祅轻甲,大致上就是初见之时的那个样子,年龄只有自己的一半、身高才刚过自己的肩头,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在最无力时候,将自己带出了梦境中的死亡,他至今仍然清晰地记着那些耳语。
“禹哥儿你莫怕。”
一个在后世都会称呼他大叔的女孩,握着他的手叫他莫怕,刘禹突然觉得自己充满了能量,有些事情应该要了结了,“十年太久只争朝夕”,他不想再等,梦里的人也是一样,哪怕是一天。
大都城海子市附近的一处巷子,在夜色中显得十分低矮,与周围整齐划一的布局格格不入,就像一块豆腐被勺子挖去了一块,对于四下的百姓来说,这是一个充满传闻和恐怖的所在,哪怕是在白日都尽量会绕着走,更何况是在夜里。
“东家仔细些,跟着小的步子。”
巷子口出现了几个身影,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到处是倒塌的土块、瓦片、梁木,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路了,可是他们似乎对这一带很熟悉,虽然走得不快,但左拐右拐地并没有什么阻碍,更奇特的是有些人手中还提着挎篮。
“应该就是这里了。”
在一处勉强还能看出形状的空地中,当先的一个老仆四下打量了一番说道,随后的几个人开始从带来的篮子中拿出一些东西,元宝、蜡烛、香火、纸串,竟然全都是拜祭用的事物,似乎是为首的一个中年男子任他们行事,眼神怔怔地看着当中的一株枯木,好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东家,这四下里虽然没有巡兵,可咱们还是要小心些,万一给人看到也是了不得的事。依小的看,火就不必点了,尽尽心也就是了,东家动作快些,天要亮了。”
“嗯。”
听到老仆的话,男子才回过神来,他接过老仆手里的香火,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盒子,“噌”得一下子点燃,火光霎时照亮了周围。老仆脸都白了,想要抢过来,却没敢动手,叹了口气任他去了,自己同几个人散开几步,目光警惕着四周。
将香火插在长满野草的地上,男子从篮子里拿出一个酒壶和盅子,盛满后却没有放到嘴边,而是慢慢地洒在了地上,嘴里还不停地说着什么。天色渐渐亮了起来,老仆有些着急,正想再去劝上一句,突然看到了十多条人影朝这边逼过来,没等他叫出口,就被一把长刀架在了脖子上,眼睛的余光里,其余几个人也是一样。
听到异动的男子拿着酒壶转过身,发现他的手下已经全数被人制住,那些人个个黑袄白缨,都是标准的汉军军士打扮,心下已知不妙。奇怪的是并没有人动他,好像在等什么人,男子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等待着自己的命运,直到一群人朝着这处走来,被他们拥在中间的是个年青的汉人,可是装束却与自己截然不同,随着来人的走近,男人的瞳孔陡然放大,嘴也不由得张开,就像是......见了鬼一般!
“砰!”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地上响起,他手里的那个细瓷酒壶已经变得四分五裂,酒水四溢散发出浓郁的香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