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松与白芷悄悄退出了静室,关上门,留给皇帝与他久别重逢的小舅子一个单独相处的空间。
秦柏看着皇帝如今的模样,虽然比三十多年前更显威仪,但同时也更加苍老了。他心中一酸,很想要象当年一样,张口喊一声“姐夫”,可是想到两人如今的身份差别,想到自己本来的打算,他还是冷静了下来,恭敬下跪,口称:“草民拜见皇上。”
皇帝一把扶住了他,眼圈隐隐发红:“柏弟,三十多年不见,你怎的跟我生分起来?这里又不是皇宫,你我本为至亲,久别重逢,照着从前那样,叫我一声姐夫,不好么?”
秦柏略带着一丝哽咽道:“君臣有别,草民不敢无礼。”
皇帝听得更加心酸,手上用力,将秦柏扶了起来,打量了几眼,心里说不出的难过。
他上一次见这个妻弟时,秦柏还是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侯府公子,性情温文尔雅中,又带着开朗风趣,从小锦衣玉食,是备受家人宠的英俊少年。一别三十二年,如今的秦柏,已是双鬓灰白的半百老人,身量清瘦,面带风霜,身上穿着半旧布衣,显然日子过得并不富裕。皇帝想到亡妻至死都念念不忘的幼弟竟然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流落在外三十多年,不知吃了多少苦头,罪魁祸首却在京城安享荣华富贵,这富贵还是他赐予的,心里象刀割一般。
皇帝握着秦柏的手臂,很想要问一问他这些年吃了多少苦,但话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了。秦柏受的这些苦,秦松与伽南固然有罪,但他又何尝无过?他不知犹豫了多久,才克服了心中的愧意,下定决心来见秦柏。可真正见到了人,他又发现,原来自己心里那关没那么容易过去。
秦柏虽然不知道皇帝在想什么,但也能看得出,他对自己满是愧疚。皇帝姐夫是愧疚没有看穿伽南与秦松的谎言么?这又有什么呢?自己同样没有看出来。
秦柏轻轻扶了皇帝一把:“皇上请坐。”皇帝反拉住他:“我们一起坐,好好说说话。”秦柏也没反对。
皇帝面对面见他,没有口称“朕”,而是自称“我”,便是以姐夫的身份来跟他说话,而不是以皇帝的身份居高临下。他做点小动作够了,不必与皇帝显得太过生分。三十多年不见,他还需要让皇帝想起多年前的旧谊呢。否则,后头的事该如何处置?
两人分别在桌子两边坐下,皇帝重新打量秦柏,有些生气:“秦松竟然连件新衣裳都没给你做么?”
秦柏微微笑了笑:“新衣自然是有的,大哥虽粗心大意,大嫂却是细心人,并没有怠慢我们一家的意思。只是今日出门,穿戴太过华丽了,未免过于张扬,便把从前的家常旧衣取出来穿上了,也耐脏耐磨些。皇上不要误会大哥,他还不至于小气至此。”
皇帝冷笑了一声:“他对自己和自己的儿孙,当然不会小气,只是对你这个弟弟,从来没有心而已。难为你们兄弟还曾经在西北共过患难,他也不是没受过你岳家恩惠。你瞧他的样子,象是个知道好歹的人么?叫人看了生气!”
皇帝这么一说,秦柏知道了,自己与牛氏的婚姻,还有当年的旧事,皇帝恐怕都已弄清楚了。不过秦平在御前当差,皇帝想要打听也容易,秦柏并没有放在心上。
他只是低头向皇帝赔罪:“当年是我疏忽了,先是匆忙间没有用心打听皇后的病况,径自去了天津,错过了见皇后娘娘最后一面的机会,接着又没看出伽南在撒谎,一走三十多年,不曾为皇上尽过忠,分过忧,实在是对不住皇上与皇后娘娘的厚,还请皇上恕罪。”说着要起身再跪。
皇帝制住了他,满面惭愧:“你不要再说了,当年之事如何能说是你的罪过?分明是秦松与伽南为私心而欺骗了你。你只当那真是你姐姐的想法,受尽委屈离开京城。我若是警醒一些,早些去寻你,把事情说开,哪里会有这三十多年的分离?秦松与伽南固然是罪无可恕,我却也是有责任的。是我害了你才对!”
秦柏还要再说,皇帝再次拦住他:“你先别说话,听我说,当年之事,其实还有内情。甘松与白芷说的并不是全部。”
秦柏怔了怔,便安静下来,听皇帝叙述当年旧事。
皇帝那年登基后,为岳家平反,召秦家人回京城。皇后那时因为身体虚弱,又病倒了,听闻父亲与继母先后去世,又受了一番打击,病情加重。那时候的皇后,心中愧疚感很重,只觉得秦家无过遭劫,完全是受了自己连累的缘故,结果却是父母双亡,庶兄也丢了性命,家下人等,不知死了多少。她那时候对秦家亲人十分珍惜,哪怕大侄儿秦伯复的身份存疑,他生母薛氏又有背弃婆家的不义之举,皇后也都容忍下来了。
她那时候对皇帝这样说:“薛氏有孕的事,符老姨娘是知道的,张姨娘也知道,伯福那孩子的岁数也对得上,确实有可能真是二哥的骨肉。若他确实是二哥子嗣,二哥日后便有人继承香火,不至绝嗣。若他并不是二哥子嗣,我认了那孩子,便是救了他一条性命,也算是积了德,日后符老姨娘也算是有了孙子承欢膝下,老年有靠了。这般想想,留下那孩子也是好事。他年纪又小,离不得生母,让薛氏留在秦家照料他吧。”
连薛氏与秦伯复,秦皇后都如此珍惜,更何况是一母同胞的亲兄长呢?
无奈秦松实在是个扶不起的阿斗。他回到京城后,先是跟薛氏争侯府大权,闹了点笑话,后来又大肆报复马家等曾经得罪过他的人,更铺张地准备与许氏的婚礼,同时还仗着自己是秦皇后的嫡亲哥哥,十分有野心地想讨还亡父生前的兵权,并插手到朝廷政务中去。很明显,他是不会甘心做个安静的外戚的,他想要掌握实实在在的权利,在京城呼风唤雨。
可惜,他没有那智慧,没有那手段,全靠狐假虎威,动不动抬秦皇后出来压人,对秦皇后名声大有损伤,皇帝都要烦死他了。他还死守秦柏的下落,不肯说出真相,只一味说些没人相信的话污蔑秦柏,叫秦皇后着急难过。若不是秦柏当时还未回京,皇帝不想公然处置秦皇后的兄弟,使妻子名望受损,估计都要直接弄死他了。
皇帝当时曾经想过,等秦柏回来了,他立刻赐官赐爵,让秦柏在朝中站稳脚跟。有这位靠谱的国舅爷在,秦松哪儿凉快待哪儿去吧。若是他能安份待着,皇帝还能容他做个富贵闲人,若是不能,静悄悄死了,报个病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这个想法,皇帝没跟任何人说过,连身边的近侍都没有透露,但秦皇后与他是结发夫妻,兴许察觉到了什么。
后来秦皇后先是抱病上表,为兄请罪,又勒令秦松回家准备婚事,不许再插手政务,估计都是秦皇后为了救兄长一命而作的努力。秦松自然是不会领情的,他没有了官职与权力,回家准备婚礼时,也没少跟朝臣串连。那时京城局势还没有完全安稳下来,许多曾经依附其他皇子的旧臣惶惶不安,比如许家,曾经为保家族前程,哪怕明知道秦松不靠谱,也帮着他做了不少事。若不是许家老爷子当时还在,心里明白,拦着儿孙们些,只怕许家人早做出无法挽回的错事来了。这让皇帝对秦松的厌恶更深,早早作出了对他永不录用的决定。
后来,秦松再婚,皇后病重,临终前召集了身边的心腹宫人,吩咐了什么事。皇帝并不知道内容,只隐约猜到可能是给秦柏留的遗言。秦皇后既然打算瞒着他,自然有她的用意,皇帝也不会刻意打听妻子的秘密,因此从不向甘松等人询问。后来,伽南声称奉皇后遗旨出宫办事,他也放了人。等伽南回宫后,说她在宫外见到了秦柏,他真的非常吃惊。
秦柏听到这里,也很吃惊:“皇上当年知道我回来过京城?!”
皇帝叹了口气:“是,我知道。你回到京城承恩侯府,其实并不只有秦松一人知情。当时没人想到是你,等时间长了,总会有人回过味来的。伽南大约也知道,这事儿瞒不住,即使瞒住了,我也迟早会派人去寻访你的下落,倒不如早些绝了后患更好,因此向我坦白了。”
秦柏隐隐有些预感:“伽南是怎么跟皇上说的?”
皇帝苦笑:“她跟我说,皇后临终留下遗旨,让宫人见到你时,对你说,你受委屈了,是秦松害了你,她心中有愧。她去世后,秦松仗着自己是长兄,恐怕会处处压制于他,做出更多对不住你的事情来。秦松不堪大用,为了秦家基业着想,不能心慈手软。她还留了毒酒与你,让你暗中处死秦松,自己担起秦家大任。秦家日后交给你了,只盼你能不辜负她的期望,让秦家重新兴盛起来。”
秦柏目瞪口呆。据甘松与白芷所说,秦皇后的遗旨中确实有类似的意思,但绝对没有这么直白,更没有什么毒酒!伽南这么说有什么目的?难不成……
秦柏看向皇帝,皇帝点了点头:“伽南这么说,是知道,你绝不可能照着假遗旨所说的去做。伽南还说,这是皇后故意的,目的是让你感念于她这个姐姐的护之心,起誓绝不会伤害秦松性命,并且主动离开京城,以保秦松富贵尊荣。伽南说,皇后这是为了保住兄长的性命与前程,方才秘密吩咐她暗中行事。至于你这个幼弟,暂且离开二三年是无妨的。等事过境迁,你再回来,也不过是挨几句训罢了,于秦松无碍,岂不是皆大欢喜?”
二三年?伽南对秦柏说的,明明是叫他过二三十年再回来。
秦柏发现自己真的是小看了伽南。她居然是骗了他,又骗了皇帝,即使甘松等人说出真正的秦皇后遗旨,也能搪塞过去。她机关算尽,却一无所得,只能说是时也命也。
这世上总有些事,是不可能光凭算计,能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