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一次?
“你说……忘记那人不是我的决定。”
林三酒抹了一把脸,看着湿漉漉的手指,自己也不由恍惚地生出了诧然。
为什么?
“我不是被人害的,不是像卢泽那时一样……对吧?不然那个朋友自己会来找我的,其他人也会告诉我的……所以,是他本人的决定?怎么办到的?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在不在Karma博物馆?你、你要将他带来吗?”
女娲沉默着让她的一个个问题从夜色中流走了。
等林三酒声音渐低,终于不再说话时,她才慢慢开了口。
“你与你的朋友之间,有过怎样一番纠葛历史,我不关心。我自然也不会为了你,满宇宙去搜寻他,又或把那个人抓来,让你对峙盘问、互诉衷肠……这么做于我而言,毫无意义。”
林三酒一怔。
也对,对于早已脱离抛弃人类身份的女娲而言,若是忽然开始热心肠地给自己拉拢故人、修缮记忆,大概才是怪事——就算她这么求女娲,对方恐怕都不会多眨一眨眼。
“那你刚才说‘见面’,是指……”
“我说的是‘见一次’那人,并非‘见面’。”女娲更正道。“我之所以会提出帮助,也是因为你的方舟形态太特殊了。就算经我提醒,你知道了自己忘记的是什么,要以方舟救一个忘记的人依然很难。我很好奇,你会想出什么样的办法去救。”
扁平世界质变过程尚未完成,女娲和林三酒一样,都还不知道“方舟”最终成型后的具体情况。
但仅从已知的模糊轮廓上来看,她知道女娲说得没错——方舟形态确实太特殊了,就连想要用它救回已刻骨铭心的亲友,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不过,不管等方舟完成后她该怎么想办法,都少不了第一步,就是先见那人一次。
“那、那么……‘见面’和‘见一次’的区别,是什么?”
“很简单。”女娲抬起一只手,指尖轻轻碰上了林三酒的额头。“人的意识是一道连接现在与过去的桥,所以你才能通过意识,进入亲友过去两天的梦里。同样的事,我已经做过一次了,再次把你推进他人梦里,也不过是举手之劳。”
“所以……我也要进入他过去两天中做的一个梦里么?”林三酒咽了一下嗓子,不知不觉紧张起来。
“没有分别,因为那个人一直在沉睡。两天前的梦,现在的梦,不过都是同一场绵延大梦罢了。义人之事已结束,这一次,我也不需要设计梦的形态了,你进入的将会是他本身自然生起的梦,简单得很。”
林三酒觉得还应该问点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呼吸、手指……都在颤抖。
女娲问道:“你准备好了么?”
好像那一声“是”才响起来,世界就忽然沉没了。
草地上明明也是一个黑夜;可是与林三酒此刻所站之处相比,笼在草地上空的几乎算得上白昼了。
她进入了别人的梦,可她也像陷入了一场昏沉长梦似的,浸入了黑沉沉的深深湖底,昏暗水流里波荡着光影和记忆的碎片。
有的碎片她眼熟,觉得自己也去过那地方,有的她不认识,有的她不敢看。
……梦真是奇怪,现实的影响也能渗入梦里;就像从另一条河道里涌进来的水,温度、颜色总会不同。
比如有时候,人在梦里赤脚走在地面上,或许是因为踢开了被子,双脚冰凉的缘故;林三酒还没有见到梦的主人,却也隐隐透过他感觉到,他身旁床幔低垂、被褥凌乱,因为太久没有变换过姿势,一侧肩膀已经酸疼难忍了。
那只肩膀单薄得几乎瘦骨嶙峋,硬硬地硌进了梦里。
林三酒茫然站了一会儿,只觉自己失方寸失得好笑,竟没有在进入梦里之前问一句,这个梦的主人是谁。
是不敢问吧。
仅仅站在梦里,她已经快要断裂了一样。
“……林三酒?”
她从没有想过,一个阴鸷低沉的陌生声音,遥远冰凉、仿佛不太肯定似的三个字,却差点让她发出一声嘶喊——仿佛她是失足跌入山渊的遭难者,在苦苦煎熬至性命边缘时,终于听见有人从崖上叫了她一声,终于有人来找到她了。
可是她明明才是什么都忘记了、不该有情绪的那一个人才对啊。
是我,林三酒站在昏沉沉的漆黑水流中,想要拼命喊叫出声,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是我,我在这里——
她却被困住了一样,不管怎么挣扎也走不动,叫不出声。
“别……别过来。”
那声音像灰蒙蒙的雾气一样,又凉又轻,似乎一碰就要散了。
林三酒顿住了。
她没法出声,也没法动作,是因为……是因为梦的主人不肯让她走近?他难道察觉到,有人侵入了他的梦里吗?
“真是……要疯了。”
那声音好像在忍耐着什么,忍得很苦,几乎是断断续续地说:“我也该吃上一颗那鬼东西才对……”
“鬼东西”是什么?为什么不让我过去?
这句话一直在她的思绪里回响,不知道有没有被梦的主人听见。
林三酒无声地说,你是谁?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好像在这三个字一问出口的时候,梦的主人忽然怔了一怔——虽然他始终抵抗着、不让林三酒走近,但她毕竟正站在他的梦里;他的情绪、他的状态,就是困住她的漆黑水流。
林三酒无声地说,你是谁?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好像在这三个字一问出口的时候,梦的主人忽然怔了一怔——虽然他始终抵抗着、不让林三酒走近,但她毕竟正站在他的梦里;他的情绪、他的状态,就是困住她的漆黑水流。
会察觉梦有了变化,也不奇怪吧。
林三酒试探着往前走了一步。
蓦然之间,她踏上了一片浅灰石砖地。
它无边无际地铺展出去,她看得清脚下石板砖上的细细裂纹,看不清它延伸向何方;她只知道,这里似乎是一片广场——她似乎来过。
……是什么时候来过?这是什么地方?
在灰蒙蒙天地交接之处,在风也沉落消寂的时间里,坐着一个黑衣人影。他的身体半弓着,仿佛在等待着自己蜷曲的脊骨一节节化作刀刃,切开皮肤与外衣,扎进世间的风里。
他半垂着头,看不清面容;包裹着黑色皮革的双腿,长长地软在地面上,就像是一个……就像是一个失去牵线的人偶。
林三酒如果不是在梦里,大概会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忽然想起来,在刚刚击败枭西厄斯之后,大巫女曾抬起眼皮,朝她问道:“人偶师在哪里?”
那个——那个十二界里人人避之不及的疯狗?丧心病狂的杀人魔?
是……是她忘记的人?
林三酒想要再往前走几步,但才一动步,就听见远处那人又低低地说:“我说了,别过来。”
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在别人的梦里,一切都不受她的控制。他说别过来,她果然就走不过去了。
看不清面容,却能看见他腿上漆黑皮革泛起一线长长的,暗哑的光。湿透的黑发,耳垂上一只银质长耳坠,在沉沉的灰暗风中,微微摇荡。
那是他不久以前才新换上的一只耳坠,那时她还想过,很好看。
林三酒慢慢朝地上蹲下去,双膝落地,水滴打在石板砖上,一颗一颗地染深了地面。
被耳坠勾起的、失去的记忆像海啸一样打上来,打得她摇摇摆摆、不能自已;等汹涌海潮退去时,她却依然双手空空,那海啸只是一场幻影,什么也没留下。
“第一次……还是第一次听见你在梦里问我,我是谁。”
他并不抬头,也不转眼看她。似乎即使在梦里,他也希望能沉睡过去,连说话也像是梦呓一般。“还真够与时俱进的。”
听了一会儿林三酒无声的嘶喊,他低低地笑了一声。
“怎么?在梦里,那颗糖就没效力了?是啊,我是人偶师……不要这样一遍遍地叫我。我听了……浑身都在痛。”
他停顿了一会儿,朝灰沉沉的天空仰起头。
“真是够可笑的。”
他重新低下头,拖起一只好像被水浸透的、沉重的手,没等捂住自己的眼睛,又跌落下去。“十二界恨不得杀我而后快的人,要多少有多少。我在这个地方一动不动睡了好几天,除了你,却谁也不来。”
等等,你在哪里?
那陌生男人却像没听见一样,慢慢收拢散落一地的四肢,慢慢地站起身。
“我没办法自己结束这一个笑话。我在睡梦里等着死亡,也等不到,反倒只有你一次次地来。我烦得想杀了你……或者不入睡,你就不会来了。
“不入睡,你就不会来。
“……无法放弃,面对不了,也做不到不看。”
他站在路口上,周围不再是石板砖铺就的广场了;林三酒忽然想起来,这里是落石城。
是她在杀死宫道一之后,愣愣坐着的那一条石板路。
他顿了一顿,终于回过头,与林三酒第一次目光相触。二人遥遥相望;过了几秒,他转身离去了。
倒吸的那一口尖锐的凉气,令林三酒猛然睁开了眼睛;她一时之间,几乎错觉自己又被人掐住了脖子,随即才意识到,是她在梦中哭得太厉害,鼻子早堵得严严实实,一点气也透不进来。
她大口吸着气,从草地上爬起身,女娲依旧坐在远处,面色一动不动地望着她。
雾蒙蒙的月,在女娲身上染白了一线凉光。
“醒来得真是时候。”她低声说。
“那个人……那个人就是他?”林三酒说话时,气仍一顿一顿地,喘不均匀。“我知道他是谁了……可是我、我怎么用方舟带他回来?我什么——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如果他死了——”
“你是方舟的主人,”女娲打断了她。“具体要救谁,怎么救,自然只有你来决定,也只应该是你的决定。”
林三酒怔怔抬起头,想起了她刚才的那一句话。“你说‘真是时候’……”
“你的扁平世界,质变就要完成了。”女娲静静地说。“要思索怎么把忘记的人带回来,不妨等看过扁平世界的新形态再说吧。”
至能源送达倒计时—01:24
临近结局,压力真的非常非常大。
这个结局是我在放弃了好几个设想之后,斟酌酝酿很久的结果,我自己挺喜欢的。不过写文这么多年,我很清楚,做不到所有人都满意。(别说满意了,甚至做不到所有人都看见我写了啥)
但我依然希望能让大多数的人满意,给你们和末日相伴的时光一个合格交代。所以嘛,压力真的很大……大得睡一半醒过来,手心都在出冷汗的地步。
有时真觉得,文是要拿命写的,连网文都是,真不公平啊,不是说网文门槛低来着吗……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