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唤醒之后的府西罗,有短短几秒钟的工夫,怔忪而茫然地不知道自己是谁。
前方有一个陌生男人,正在一步步走远;他将双手插在裤兜里,步伐漫不经心,但他几乎是由一股凝蓄着的、随时可以爆发的力量形成的,仿佛每一步压下去,世界就会坚实一点点。
然后他想起来了,那个人是黑泽忌,是跟他——不,离之君——一起度过了三个世界的朋友。
在黑泽忌之外,在这艘逐渐重新熟悉起来的飞船上,府西罗想起来了,还有更多的人在;那些谈话闲聊,饮酒说笑……都一一回来了。
离之君在船上度过的一夜一日,似乎令他感到很开心。
甚至在府西罗醒来,重新接管了自己的身体之后,那一丝漂游的、雾气似的高兴,依然徘回在他胸口之间。
“离之君所度过的人生,他产生的所有记忆,现在都已经过渡给我了。我正是从他的记忆中,从你讲给他听的经历里,知道了枭西厄斯是怎么一回事的。”府西罗低声说,“管家在述职的时候,把工作日志交给我了……你可以这么理解。”
所以……离之君就这样结束了?
他曾以为的人生,他曾交过的朋友,都……“还”给了府西罗?
林三酒一时间似乎要生出几分隐隐的怒意了,但就好像续不上燃料似的,始终缺了一口气,始终游离在怒火一步之外——最终变成了惆怅之下的一口吐息。
她又想起了乔坦斯。
离之君产生过与乔坦斯人生终点时相似的心情吗?大概没有,因为他自始至终也不知道,自己并非一个活人,而是一个漫画角色的人设。
或许这样对离之君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正因为我接收了离之君的所有记忆,我多多少少也受到了一些他的影响。态度,举止,特征……比如说,我作进化者的那段时日中,就从未希望过要靠近任何人。我也从来没有想过,或许这个世界上会有一些人,与我的生命产生联系,在我的眼中获得意义。”
府西罗抬起头看看林三酒,哑声笑了笑,指着自己的胸口说:“你相信吗?我第一次将这些心情告诉别人。没想到,我竟然也有……感觉这么脆弱的时候。”
那一刻,他的神色几乎就像是街边一只流浪狗,不知道在自己身边停下来的这个人,接下来会做出什么决定。
“我很希望,一切都可以回到我被识破之前……从那个时间节点上,大家一起继续相处下去。”
所以……他才第一时间选择了植入记忆。
正如季山青所说,府西罗植入记忆这个行为本身,就证明了他其实没有杀意……只不过,就算林三酒已经完全相信了他,她却依然生出了几分茫然。
难道说,她接下来就要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什么也不知道吗?
“可以吗?”府西罗微微倾过身体,小声地说:“你可以把这件事,当作我们二人之间才有的一个秘密吗?”
“你……你改了他们的记忆,”林三酒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我理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是不代表这个行为是正确的。”
府西罗低下头,仿佛一个没料到自己会受训的小孩,从鼻子里“嗯”了一声。
“那怎么办呢?”他神情闷闷地问道。
很难想象,这个人身体内蕴藏着可以在一击之间就让她送命的力量,此时却……却在小心地请求她保守一个秘密。
“你让我想一想。”林三酒沉默了几秒,没有想出什么办法,念头却跳到了另一件事上:“他们的记忆是你植入的,也就是说,燃料还没送来?”
“嗯,”府西罗答了一声。
“那等送来的时候,只能由我去接收燃料了,”林三酒看了看交互屏上的时间,没多想,念头就化作声音出了口。
但是她话一说完,立刻意识到了它的隐含意义:这不就等于是自己答应了,要帮府西罗瞒住大家么?
“你先别高兴,”林三酒勐一扭头,对双眼都亮了起来的府西罗说:“……只是暂时的。”
“暂时的?”
“如果现在立刻解除掉植入记忆的话,只会让他们对你产生更大的敌意……才刚发现你是府西罗,马上就被你在记忆里动了手脚,任谁知道了都不会高兴的。”
府西罗是一个很灵醒的人,立刻就明白了林三酒的意思。
“所以你希望我能够与大家相处一段时间……再把真相告诉他们?”
要让朋友们带着虚假的记忆多生活一秒,都会让林三酒如鲠在喉,浑身不舒服;然而此时此刻,她却也不知道还有什么是更好的选择了。
枭西厄斯留下的伤还没有愈合,只凭府西罗用一张嘴说,一定无法顺利获得每一个人的信任和认可;即使有了她的游说,朋友们带着戒备和敌意接受了府西罗,也很难保证情况不会恶化。只有在一段时间的相处、认识了真正的府西罗之后,他们才可能会相信,他确实希望能够成为同伴。
她慢慢地点了点头。
不会太久的……她绝不会让植入记忆在朋友们脑海里流连太久。
就算府西罗保证没有副作用、后遗症一类的问题,她依旧给自己暗暗设定了一个时限。到时候,她会好好道歉的。
既然是府西罗亲自动的手,那么想必阿全副本也派不上多大用场了。毕竟二人在储物间里交谈了这么长时间,外面却依旧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发现了真相后的仓忙、也没有人四处找她,就已经说明,阿全也分辨不出植入记忆的真假。
幸好……幸好府西罗与枭西厄斯不一样。
只要一个瞬息之间,就能让他们所有人的记忆被改成了另一个版本的故事,将从未发生过的事,当成铁证如山的事实……如果府西罗真的要对他们下手,他们哪怕死到临头,恐怕都意识不到发生了什么事吧?
如果不是自己提醒了清久留等人一句的话——
“对了,为什么植入记忆对我没有成功?”林三酒脚下都已经走到门边了,冷不丁地回头问了一句。
“我也不知道,”府西罗歪过头,神色有点茫然。“刚发现你对植入记忆免疫的时候,真是叫我吃了一惊呢。自这个能力出现以来,你还是第一个。”
……自己可没有这么特殊吧?
然而她想不出府西罗有什么说谎的理由,更想不出有什么单单放过自己的道理。
这两天以来,细小凌乱的疑惑、没有答桉的问题……已经很多很多了,正所谓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她也不差这一个了。
“走吧,”林三酒招呼了他一声,说:“你不是希望能与他们成为朋友吗?一直待在储物间里可办不到啊。”
她拉开门的时候,府西罗忽然轻轻叫了一声:“小酒。”
林三酒转过头。
在储物间略略泛白的灯光下,府西罗那一双陷在阴影里的眼睛,像是笼在云影里的湖泽,不知怎么令人想起了桃花将开未开的早春。
“我可以这么叫你吧?小酒?”
林三酒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府西罗笑了,眼睛弯弯地,水泽闪烁。“我希望的,不仅仅是成为朋友……是亲人,同伴,对我而言人生中最重要的人。”
林三酒怔了一怔,说:“那自然……更好了。”
府西罗近乎满足地叹了口气。他的嗓音似乎蒙了一层纱;原来强大得超出想象的进化者,也会因为话说多了这么平常的原因,而喉咙沙哑。
“谢谢你,我真的……很高兴。”
就在林三酒转身要走的时候,她却又一次回了头,一个问题不知怎么从她口中滑了出来:“你能够发誓,永远告诉我真话么?”
话一出口,她自己也忍不住有点意外:发誓有什么用?
府西罗却神色平静。他伸直食指与中指,在心口处轻轻碰了一下,举进空气中。“我告诉你的,永远是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