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早早便在厨房忙碌,她当然知道儿子的饮食喜好,所以她并没有准备什么大鱼大肉,而是四样纯天然绿色食品:石磨豆腐、酒糟芋子、冬笋淮山羮、清炒芥菜,除此之外,唯一的“荤菜”也很另类——黄花菜老鸭汤。
农家原滋原味的菜肴,才是一亭最喜欢的,而且儿子回来前也特意交待了,自己的几个朋友口味和自己相同,母亲便随他的意。
趁着忙碌的空隙,她在准备着祭灶的用品,今天是小年,这里有个送灶神上天的习俗,传说每家每户的灶神爷在小大要回天庭汇报工作,为了让他多说几句好话,于是思想朴素的村民们便会在灶神临行之前,摆上些微薄贡品,点上一盏油灯,表示恭送。
母亲便是在摆弄着那盏油灯,她的眼睛确实有些花了,挑了几次,灯芯都没有顺利被拉上来,她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便把油灯端到客厅的方形供桌上,这里光线会好些,就在她走出厨房、转进客厅时,李一亭等人刚好来到家门口。
李村的房子还是保留着古老风格的木制房屋,共有三进,客人进门一般是从客厅进入,这里的长条高供桌上还摆着几个神位、佛龛,母亲早早就已经备好香烛,放在了方形供桌上。
长条高供桌靠墙,方形大供桌就在长条供桌的前方。
看到李一亭回来,母亲的眼睛微微一红,不过脸上终究还是洋溢着开心和幸福的神采,她默默地点燃着手里的那束檀线香,李一亭也默默走过来,直到母亲把手里的香递给他,然后肃然地拜了三拜,母亲又接过,她去各个神位上按顺序插香。
插香完回来,母亲依旧没有说话,半天才淡淡地道:“亭,准备吃饭吧。”
说完母亲便转身走进了后堂,依稀中母亲似乎抬手抹了一下眼睛,只不过背着大家,很少人看见,或者说,看见了也只能忽视。
站在远处拐角的沈明月眼泪却刷地下来了,她是个感性的人,她的情绪瞒不了任何人。
刘紫辰帮她把脸上的眼泪抹去,笑道:“傻丫头,高兴的事。”
“知道。”沈明月点点头,很快便破涕为笑。
前来迎接他们的这些人,在李一亭家中叙旧了大约半个小时,陆续便告辞了,其实他们家也就住在附近,一亭家里有客人,他们知道分寸。
李福齐是最后一个起身打算离开的,但李一亭死活不同意,且不说福齐今天帮家里做了事,即便没有这么一层,李一亭也很想留个亲朋好友和北亭众人聊聊天,自己的父母毕竟是老人家,而且不善言辞,福齐的身份和谈吐自然是再合适不过。
在李一亭心中,现在自己和李福齐已经悄悄转变角色,成为家宴的主人,陈天宇他们都是客人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他还想借机跟大家好好喝一杯,有李福齐在场不怕没人活跃气氛。
李福齐很快便明白了堂哥的用意,也很爽快地答应下来。
这里面表现得最热情的是李一亭的父亲李起淮,这个地道的农民家长还没开始喝酒便显得满脸红润,他显然是太激动了,农家汉子不善掩饰,细微表情都清晰镌刻在脸上,老人家亲自给每个人端茶倒水,并拒绝了李福齐的帮忙,递茶时,他还不忘跟每个人寒暄几句,问问情况。
温热的茶里还专门放了细碎的冰糖,喝起来甜丝丝的,茶也是当地自产的野茶,这让两位女士很是喜爱,不自觉地多添了好几次水。
陈天宇在旁看着,不露声色地笑了笑。
对于这种温馨素雅的环境,他并不陌生,也很是习惯。
李福齐率先开口道:“一亭哥,你还在政府部门上班吗?”
李一亭还没说话,父亲李起淮先回答道:“退下来好几年了。”他转头对李一亭道,“看看你,这么多年不回来,弟弟妹妹们都完全不知道情况了。”
提起这个,李一亭心里自然也有些愧疚,但他不想过多去提及工作上的事,更不想让大家瞎担心,刑警是件危险的工作,除了家人,他从来未曾与外人提起。再说这次回到家里,他最想做一个普通人,虽然他清楚被人问及是难免的事,但他回来之前便已想好一番说辞。
“福齐,现在在政府上班是个苦差事,我是个懒汉,早就干不动了。现在和他们几个好朋友一起做点自己喜欢的清闲事……”
李福齐倒是没有生疑,他单纯地道:“功成身退,这样也挺好的。”
“嫂子呢?……”李福齐随口说道,旁边的父亲李起淮也下意识地瞅了刘紫辰和沈明月一眼,不过两人专心喝茶,丝毫没有察觉。
李一亭老脸微红,连忙打岔道:“欸,福齐,你成家没有?我这当哥哥的确太不称职了……也没空过问。”他机智地转移了焦点,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李福齐笑道:“没呢,我还早。”
“是时候该提上议程了,你主动放弃了城里的工作,别再耽误了自己的姻缘。”李一亭说的倒是真心话。
李起淮看穿了儿子的窘迫,适时插话道:“一亭,你妹妹过几天也回来。”
“是吗?”李一亭感激父亲及时给自己解了围,但心里的愧疚感着实重了几分,“嗬,李恬这家伙还知道回来。”
李起淮轻笑道:“她可比你顾家,每年都知道回来看看。”
李一亭尴尬地摸摸脸:“这小妮子还算有点良心。”
母亲这时候正好走过来,贴心地道:“好男儿志在四方,老头子你瞎念叨啥呢?……赶紧招呼几位贵客开饭吧。”
“对对对……”李福齐也赶紧招呼道,“上桌吧,咱们边吃边聊。”
在农村,餐厅就设置在厨房里,开放式,面积也是相当大的,摆下一张大方桌还可以到处走动,就像是城里的一个大包厢。
母亲早已在饭桌上摆齐了碗筷,还有热腾腾的几盘菜,当然少不了几壶温老酒(类似于绍兴黄酒)。
看到今天的菜品,李福齐忍不住开了个玩笑:“二娘,你们家今天吃斋啊?”
父亲李起淮毫不介意:“你还不知道你二哥口味刁嘛。”
“一亭哥的风格果然是独特。”李福齐感慨道,“还好我也喜欢”。
众人笑着上了桌,很快便在父亲的热情熏染下,灌了几碗浓香四溢的老酒,酒劲一上来,大家便自然熟络起来,可以聊的话题就丰富许多了。
陈天宇乘机打听了一下李一亭家族的情况,李起淮顿感亲近,话匣子也滔滔不绝地打开来,原来,李起淮兄弟六人,每户又有不少子女,是李村首屈一指的大户。在李村,其实真正德高望重、说话一言九鼎的并不是村支书,而是大哥李起泗,不过他现在年纪大了,主要掌管祖祠,很少过问村中琐事,村子的人又不多,所以大小事务几乎完全交给李福齐这个年轻人打理,只有非常重大的决策,才需要得到“大族长”的首肯。
老三李起文,就是观音庙的庙祝,这个陈天宇早已清楚,李起淮告诉他,除了李福齐,老三可是村里唯一的一位准“先生”;老五李丘茂是个技术高超的木匠,村子里的木房子几乎都是他设计建造的;而老六李丘彬除了能帮五哥打下手操木匠活,还是把种庄稼的好手。
陈天宇正在疑惑为什么从来没人提起老四,李福齐主动说道:“我父亲排行老四,名叫李丘沅,我年幼时就已经去世了。”这么久远的事,他提起来也便没有太多伤感了。
李起淮点头道:“老四样样精通,是三乡五里不可多得的人物。还好福齐也争气,没给你老父亲丢脸,将来定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众人纷纷赞同,各自举碗干了。
席间,从来没有吭声的旷梭突然提了一个问题:“一亭怎么不是福字辈呢?”
李起淮醉意朦胧地道:“一亭出生的时候,村里刚刚盖了一座精美的水亭,我便给他取了这个小名,他大名叫李福炎,你们大概没有听他提起过吧。”
大家忍不住哈哈大笑,李一亭也乐得挠挠头,自己来一大碗。
华灯初上,冬天本就日短,农村的天色更是暗得快,整个村子除了各家各户门前的几盏昏暗堂灯,便陷入了一片黑暗和寂静中。
中午虽然招待了一顿清淡的,那是考虑到大家旅途劳顿,避免油腻;晚上却难免还要杀鸡宰鹅,大鱼大肉一番,母亲想得很是周到。
李一亭的家房间很大很多,还是个二层楼房,区区六个人随便就能安顿好,除了两位女士强烈要求共住外,每个人都有一个单独的房间,沈明月不由感慨道,还是农村地盘大呀,舒服。
所以,酒足饭饱的几个人早早便洗却风尘躺下,享受着难得的安逸。
只有李一亭当真睡不着,他的心情始终是激动的。按理说,他也是老大不小的人了,平素里又是最为沉稳的角色,但现在他比谁都更像个孩子,更想好好地在港湾内休憩,安逸对他而言本就是一种奢侈品。
难怪有人说,越是坚强的人,越是难以抵挡回家的诱惑。
李一亭在床上翻来覆去躺了一小会,还是忍不住爬了起来,他本想找母亲说说话,却发现母亲正在厨房费劲地忙活着,他慢悠悠地凑前一看,才发现母亲始终还是没能将那根没有分量的灯芯挑过圆孔去。
李一亭鼻头一酸,他伸手接过母亲手中的挑针,很轻松地完成了这份工作。
母亲轻叹道:“还是老了。”
不过她的脸上并没有任何伤感,而是麻利地往油盏里倒上了半杯茶油并端到了灶台上,动作轻巧而敏捷。
“呲啦”,熟悉的划火柴声,一股轻烟冒起。
油灯被点亮,母亲拿起放在一旁的灯罩,轻轻地将油灯盖住,黄色的火焰顿时变得朦胧而泛着红光。灯罩无顶无底,是竹柱和油纸制作而成的长方体,四面都有精美的图案和文字,比如“百字登科”“三门及第”,还有各种神态各异的神像、生肖画、动物画,在灯火映照下栩栩如生。
母亲不紧不慢地在油灯前摆上贡品,还有专门用来插香烛的米升,李一亭在旁帮忙把一对蜡烛点上,插好蜡烛后,他才点燃十几支线香,先在灶台上拜了拜,插好三支然后走出厨房,在客厅和门前依次拜了拜。
这套程序他不用多想,不管多少年没回来,也依旧熟练。
等他忙完回来,母亲已经在柴灶前烧起了刀纸,嘴里还念念有词,据说,这是要灶神带上天庭的好话,不过,李一亭从来不清楚内容是什么。
刀纸即将燃尽,母亲用手中的铁钳翻动了一下,便有几片亮黑色的灰烬飘扬而起,在微风中慢慢落向四周,悄无声息。
一盏油灯,两曳烛火,三缕清烟,这便是魂牵梦绕的家!
李一亭轻唤道:“妈……”
“回来就好。”母亲淡淡地道,“今天小年了。”
李一亭伸手握住母亲早已满是褶皱的手,熟悉的温暖从掌心传递过来。
“这次我争取在家里多待几天。”这是他唯一能够承诺的。
母亲微微一笑:“我的儿子我晓得,不耽误正事就行。”
她忽然想起一件事。
“有中意的姑娘了吗?”她问。
李一亭这回不能再隐瞒了:“有……但没成。”
母亲点点头:“姻缘这东西,是命中注定的,不可强求。”
李一亭忙道:“妈,你放心吧,一定会给你找个好儿媳。”
“不着急。”母亲低声道。
两人不再说话,就这样默默坐着,安静祥和。柴灶里的火忽明忽暗,锅里的水却开始沸腾,冒起了阵阵白色的水雾,一股浓郁的香气在屋子里蔓延,不用说,母亲又在炖着什么美味佳肴,准备让疼爱的儿子大饱口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