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历九年,元月。
生活在冰原上的蛮族遭到了天谴,暴雨、瘟疫、岩浆、地裂,种种可怕的天灾降临在蛮族人世代经营的土地上,将曾经兴盛的种族在三个月内摧毁。
站在天启山向北看,电闪雷鸣,暴雨肆虐,地壳移动,岩浆纵横,仿佛末日的景象。往后长达十年的时间,冰原的土地上再没有受到过阳光的滋润,黑暗的云和剧毒的烟成功遮蔽了天空,将温暖的日光挡在外面。
冰原,成为了一片被诅咒的土地。
据说那片土地上已经没有活人了。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朗朗书声从简陋的屋子里传出来,阳光明媚的早晨,穿着华贵的学生们在一间与他们身份地位完全不相称的破败草屋中读书。
草屋的主人是一位隐居避世的大儒,字号晦翁,世人皆称他为晦翁居士。此人年过半百,穿着补丁密布的衣服,眼下生着七颗黑痣,黑痣的排列如同北斗七星。
他不单单是十里八乡出名的大儒,也是人间佛国有名的大儒,天启帝登基的时候曾经派人请他前去致词,被拒绝;后来又邀请他入朝做官,又被拒绝。
理由都很简单,一个字——隐!
晦翁居士是个隐士,视荣华富贵如过眼云烟,一心隐居。
打那之后,天启帝便不再派人寻他,晦翁居士名声却越来越响,人国的读书人都会千里迢迢地赶来,拜他为师。
“君子,向阳者也,虽遇百转千折,却总能更进一步!”只是这晦翁居士思想奇特,不拘一格。教课的时候虽然不收费,但是想起来什么就说什么,前一句还是锄禾日当午,后一句便是君子向阳而生,让人摸不到头脑。
他一身补丁的衣服,头发也是潦草的像个鸡窝一样,坐在四处漏风的草庵中,右手握着一本书,左手拿着一条戒尺,看上去不像什么大儒,倒像是读书读傻了的书呆子。
“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之谓自谦。故君子必慎其独也。”
“所谓修身在正其心者,身有所忿惕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心不在焉,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食而不知其味,此谓修身在正其心。”
课堂上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学生们坐在堂下听的津津乐道,摇头晃脑,也不知道是真听懂了还是假听懂了,亦或只是图个大儒学生的虚名而已。
朗朗书声不绝于耳,很多面孔脏兮兮的小孩趴在窗户的破洞上偷学,学着儒生们的样子摇头晃脑,之乎者也,然后放肆开心的大笑。
“小孩不懂事,我去赶他们走。”一名耿直的儒生站起来,义愤填膺地要将外面的孩子们赶走。
晦翁居士眼睛微闭,看都不看他,直接用戒尺敲打桌面说道:“天摇地动而君子不动,坐下!”教训人的时候倒颇有些圣儒风范,那性格耿直的学生马上便蔫了下来。
“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理密察,足以有别也。溥博渊泉,而时出之。溥博如天,渊泉如渊。见而民莫不敬,言而民莫不信,行而民莫不说。舟车所至,人力所通,天之所覆,地之所载,日月所照,霜露所队,凡有血气者,莫不尊亲。故曰配天。”话到此处,晦翁居士睁开眼睛向窗外看了一眼。众人好奇,是什么引走了大儒的目光,顺着他的视线好奇地看过去,却见到一个脏兮兮的男人正在泥里打滚和孩子们玩在一起。
草庵不单单是学子们的读书地,也是孩子们的玩耍场所,村上的小童们喜欢聚集在草庵附近,一边听着师生们讲学,一边开心玩耍,胡打乱闹,甚至在课堂上穿来走去的捉迷藏。
只是,孩子们中间却有一个成年人,样子脏兮兮,头发乱糟糟,整天痴痴傻傻地笑,不厌其烦地陪着孩子们玩。
有些小孩蛮横无理,看他傻而没有亲人,便故意欺负他,用石头扔他,或者向他身上尿尿,他被打急了也不喊疼,被侮辱了也不会躲,痴傻的笑容万年不变的挂在脸上,耐心地陪着孩子们跑来跑去。
“唯天下至圣,为能聪明睿知,足以有临也。宽裕温柔,足以有容也。发强刚毅,足以有执也。齐庄理密察,足以有别也。”晦翁居士又读了一遍,精亮的目光落在这个傻大个的身上,惹起众人的非议。
学生们心中呐呐“先生说的天下至圣,不会是指这个白痴吧。”此人虽然宽裕温柔,也足够坚持,但是不聪明也不够尊敬咱们读圣贤书的人啊。
却见晦翁居士复又收回目光,闭上眼重新诵读起来,还是和往常一样,想到哪都就说到哪,肚子里仿佛装着无穷无尽的知识与智慧。
一堂课就是一上午,等到上午的课上完,学生们提前安排的人刚好送来了饭菜,晦翁居士却不着急享用,而是走出屋子,走到草庵的院子里,目光又一次落在那傻笑的大个子身上。
那人像是感受到了他的目光,咧着嘴回望过来,眼睛咪咪的,嘴角咧开笑个没完,喉咙里哼哼哈哈的,似乎把晦翁居士看得和眼前的小孩子没什么两样。
坐在草庵中的学生们又议论开了,“怎么先生对这个新来的傻大个特别关注的啊,是同情心泛滥还是怎的。”
“诶,对了,你们谁记得这傻大个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多久了。”
“好像是上个月吧,被人从河里面拾起来的,本来已经奄奄一息,却出人意料的痊愈了,然后就每天来草庵中和小孩一起玩,顺便蹭饭。”
“我看他就是蹭饭来的。”
“我觉得也是,和孩子们玩都是装装样子。”
“不!”站在院子里的晦翁居士像是听到了几人的对话,发出严厉的声音反驳了他们,“他是被圣贤的教诲吸引来的。”
圣贤的教诲吸引来的?
众人低下头去,都被晦翁居士的发言惊到了。
他们有的人想:不愧是老师啊,真能给儒家添色增光。
有的人想:老师平常就不太正常,现在看是真糊涂了,一个傻子而已居然说是被儒家的教诲吸引来的,脑子锈住了吧。
有的人想:老师平时看上去像个书呆子一样,其实挺有脑子的嘛,简单的一句话从他口中说出来,立时有了不一样的感觉。
总之没人将晦翁居士的话当真,都以为他在故弄玄虚。
晦翁居士也没有解释,俯下身伸出右手去触摸那傻子的头发,他伸出的是刚刚紧握圣贤之书的手掌。
“不会吧,老师怎么主动摸那个傻子!”
“好脏啊,圣贤书会被玷污的。”
“不要啊!”
任凭学生们唏嘘嘲讽,晦翁居士充耳不闻,用右手掀开了傻子的头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一言不发地又将头帘放下了。
“从明天开始,草庵中有你一个位置。”晦翁居士的话惊到了众人。
“好啊,好啊。”没想到那傻子像是听懂了,居然拍手应允。
可是学堂上的其他人不愿意啊,谁愿意和一个傻子一起上课!一时间各种抱怨的声音四起,却听晦翁居士说道:“有人进来,自然有人要出去,请自便吧!”
众人这才闭上嘴巴。
当天下午傻子还是陪着孩子们玩耍,可是第二天,他就真的出现在了学堂上,而且是随着晦翁居士一起来的。
众人猜测,可能是晦翁居士引着他走进来的,反正他和晦翁居士都来的很早,人们没见到他们谁先谁后。
傻子坐在第一排,咧开的嘴巴向下流出口水,身上恶臭扑鼻,以至于第一排位置都被空了出来。
晦翁居士倒不介意,继续诵经读史,学生们能听进去多少就听多少。
“喂喂喂,你们看,傻子都能读书勒!”窗外的孩子们扒头,看见傻子坐在了草庵第一排,一个个惊奇的不得了。
“他能读,咱们也能读。”有脾气壮的立时带头,想要冲进草庵。
“说的对,连傻子都能读书,咱们为什么不能读呢。”几个小伙伴一合计,鼓足了勇气沿着墙根走到屋子里。
他们的脚步声晦翁居士听到了,眼睛仍然微闭没有出言阻止。
孩子们胆子大了一些,屋里没地方坐就坐在傻子旁边,反正这一排位置都空出来,他们也不嫌弃傻子脏和臭。这些人都是村里面的孩子,和慕名而来的书生身份上天差万别,也就趁着年纪小能够四处在村子里玩一玩,再过两年就要下田种地了。他们过去虽然一直在草庵附近玩耍,却从来不敢走进来坐在位子上和儒生们一起听学,因为读书人衣着的华丽让他们心里没底。
今天不一样,一个流着口水的傻子都能进入草庵读书了,他们为什么不可以,当下鼓足勇气走了进来。
一众儒生们恍然大悟,心说:高,果然是高啊,晦翁居士真乃大儒也,借着一个傻子将村子里的孩子们引入了草庵,用圣贤的声音教化他们,以此传播圣贤的思想,真乃大儒也,厉害,厉害!
对于这些议论的声音,晦翁居士仍是充耳不闻,毫不在意。
上午的课结束了,一如以往的有下人送来了饭菜,孩子们看着香喷喷的菜色口水直流,可是准备饭菜的儒生却不想与他们分享,这些饭菜对儒生们而言不过九牛一毛,但要分给穷人,却不高兴如此。
晦翁居士似是看出了儒生们心中的想法,将自己桌上的饭菜交给顽童们享用,作为弟子的儒生怎能看着师父挨饿,马上命下人再送十份同样的饭菜过来。
他们以前觉得晦翁居士没什么了不起,今日有了不一样的看法。
一个好心的顽童将白中带黄的馒头递到傻子面前:“吃吧,没有你我们也不能进来听学。”
傻子接过馒头开心的吃起来,晦翁居士对这顽童多留意了几眼,唇角挂笑。
傻子大口大口的啃吃馒头,可能是吃的噎到了,又将吞到嘴里的馒头块吐了出来,接着呕吐咳嗽个不停。
一时间恶臭味弥漫了整个草庵,一众儒生们恶心的不行,可是晦翁居士在场又不好发作。
眼看着傻子就要将吐出来的东西复又送回嘴里,众人已经不忍再看了,这时候,一条一尺多长的戒尺伸了过来,摁住了傻子的双手:“地上的东西脏,不许吃了!”
傻子居然出奇的听话,呵呵笑着不再去捡,晦翁居士微微一笑:“孺子可教也!”
傻子嘿嘿的应和。
众人觉得非常惊奇,心说这傻子不会真的听的懂晦翁先生的教诲吧,怎么总是能准确了解老师的意思呢,便想找个机会上前试探一下。
傻子哪知道他们的用意,咧着嘴对着晦翁居士笑个不停,摇头晃脑的像是在回味圣贤的余音。
吃着可口的饭菜,长着美丽羽毛的鸟儿降落在院子里的大槐树上,晦翁居士像是有所感应一样,向着那鸟儿看了一眼,果然过了一会儿,鸟儿就开始叽叽喳喳的叫,像是在庆贺什么
天是蓝的,云是白的,村子里鸟语花香,美不胜收。
下午的课结束的时候,孩子们一哄而散各奔东西,傻子也走了,可能是随着孩子们一起出去的吧,反正转眼时间就不见踪影。
草庵是教书的地方,却不是晦翁居士的住所,居士的住所在山上,每天从山上走下来进入草庵,要走十五里路。先生每天走这段路,日日如此,与一路上见到的人微笑打招呼,村子里的人很尊敬他,谁都知道山上住着一个不得了的人。
今天,晦翁居士离开草庵之后没有马上上山,故意绕了一段路,走向了村子的另外一边,在村口界碑后面的杂草丛里,找到了佝偻睡下的傻子。
他可真是个傻子,山里的夜冷而有风,傻子穿着一件破破烂烂的衣服躲在草丛里度过整个夜晚,孤苦又无依。
晦翁居士早就知道他在这里,每到太阳落山,孩子们各回各家的时候,傻子失去了众人的陪伴就会来到村子外面落脚,界碑后面刚好有一丛杂草,他躺在里面外面的人几乎看不见,等到转天天亮再爬出来。
傻子似乎不需要吃东西,又或者他的肠胃并不很好只需要吃很少的东西,每天自己营生也不见乞饭找食。
看着傻子安详的睡脸,晦翁居士笑了,将身上的衣服摘下披在他的身上。
居士今天特意穿了一件稍微厚一点的褂子,虽然也是缝满了补丁,但是比起傻子身上单薄的衣服总要好的多了。
做了好事而不声张,晦翁居士转身走了,而傻子自顾自的睡觉,哈喇子流了一地。
第二天,儒生们到来的时候,傻子和晦翁居士已经坐在了草庵中,傻子正在打扫卫生,而晦翁居士正襟端坐闭目养神。
儒生们大感意外,心说傻子什么时候学会扫地了,不会真的被圣人教化,开悟了吧。
议论纷纷的声音却如同传不进傻子和晦翁居士的耳中,又或者两人明明听到了也不会被影响,始终充耳不闻。
握着扫帚的傻子看上去挺有力量的,“哗哗”的扫地,院子里的脏土落叶很快就聚集在了一起,再被统一收走倒出门去。
傻子看上去比原来聪明了一些,虽然他的笑容仍然呆呆的,嘴角仍然不停地向外淌着哈喇子,可是他已经学会了扫地,这是圣贤的教诲起了作用吗?
昨日的顽童们有的来了,有的没来。
晦翁居士注意到,那个递给傻子馒头的孩子,他来了。
开始上课,又是朗朗书声余音绕梁的一上午,晦翁居士的肚子里好像真的装着无尽的知识,每天说的都不重样,偶尔重复也是应景而生。
儒生们更是佩服了,这才明白眼前的先生不是浪得虚名。
中午吃饭的时候,晦翁居士走到傻子面前,对他说:“今天别吃饭了,吃了会吐。”
傻子点点头,一边开心地笑,一边赞同的拍手。
众人这才想起,好像从没见过傻子吃东西,也从没见过他自己找东西吃,他整天不吃东西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呢,而且看上去身体蛮壮的。
晦翁居士不叫傻子吃东西,傻子就不吃东西,看着别人在旁边胡吃海塞,哪怕口水直流也忍耐不吃,看上去圣贤的教诲在别人那里是一句话,在傻子心中却是一道不容违抗圣旨,或许他是真的愿意听从的,或许他只是不愿意反抗。
没人知道真相,总之傻子一中午也没吃一粒米,等到下午的时候肚子也没有饿的咯咯叫。他坐在第一排摇头晃脑,特别认真的样子,仿佛圣贤之音都能听入耳,让人感觉煞是惊奇。
窗外的鸟又来了,叽叽喳喳的叫像是在庆贺晦翁居士收了一个好徒弟。
众人心说真是邪门了!自从傻子进门读书之后,那只漂亮的小鸟就每天站在树梢上唱歌,仿佛真的在庆贺什么,难道傻子进屋读书是天意的安排?
他们忽然觉得晦翁居士有些高深莫测,君子之气在晦翁居士身上体现的淋漓尽致。
晦翁居士读书的时候傻子在笑,书中的声音在傻子听来似乎是儒家祖师的圣言,给了他无穷无尽的启迪。
下课的时候,儒生们特别留意了傻子的动向,他们发现傻子脸上的笑容更浓郁了,眼睛出离的望着天空,仿佛从自己的世界中进入了更高层次的世界,仿佛真的因为一堂课而有所感悟。
傻子随着孩子们走出了草庵,他走路的速度很快,一直走出了村子爬进浓密的草丛中,披上晦翁居士昨天送给他的衣服,便要原地睡下。
一路跟随的儒生们扒开草丛找到他,发现转眼的功夫傻子已经安然睡去,而他身上的衣服分明是老师昨天穿的,肯定是老师送给他的。他们感到嫉妒,自己拜师已久都没有收到过老师一件礼物,为什么傻子却可以。
他们拿起老师的衣服生怕将它弄脏了,发狠在傻子身上踹了两脚,没想到没有踩疼傻子,自己反而被震退回来,倒地不起。所谓百无一用是书生,整天在草庵里听学的儒生们一个个手无缚鸡之力,但要说用力打人反被所伤未免太夸张了。
众人大呼邪门,心说这傻子身上难道真的有什么不凡之处,让老师如此看重?
对他拳打脚踢,每次都被反震之力搞的狼狈不堪,向傻子扔石头,石头撞在对方身上居然不能留下一点伤。儒生们想起了傻子和顽童们嬉戏的场景,顽童们无论怎么打他欺负他,傻子都不还手,也不喊疼。现在想想,他不是不喊疼,怕是真的不会疼。
这傻子不会是什么妖魔鬼怪吧!
众人大惊,跌跌撞撞地离开草丛,感觉发现了什么惊天的秘密。
没想到撞到了一面钢板之上,抬头看,居然是晦翁居士。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