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祥道饶有兴致:“如何反其道而行之?”
“当所有人都妥协的时候,御史台坚持弹劾中书令,我们不在乎是皇权弱势、还是以下凌上,咬死了礼法、规矩、成例不松口,哪怕遭受群起而攻,也决不妥协!”
刘祥道忍不住笑起来:“到那时,咱们不就成了众矢之的?”
孙处约也笑着道:“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既然陛下能够将自己摆在弱势的地位之后再奋然反击,等到咱们誓不妥协的时候,便同样站在弱势地位,胜败无关紧要,只要让人见到御史台以一衙之力对抗整个朝堂,就如同亚台新近移栽而来的那几株柏树一样树干挺直,任凭雨淋霜欺依旧岿然不动,谁还敢质疑御史台的风骨?”
这是陛下的阳谋,现学现用,也能成为御史台的阳谋——要么你们跟着御史台一起反对陛下,要么你们成就御史台“一枝独秀”“坚韧不拔”之清名。
所有人都攻讦指责皇帝,皇帝自是出于弱势地位,博取同情;可等到所有人都妥协,便都站去陛下一边,依旧坚持不妥协的人就成了弱势者,以御史台一己之力对抗皇帝、对抗朝堂、对抗整个天下,谁还敢说御史台逢迎媚上、甘为鹰犬?
傲然如松、挺拔如柏!
这才是御史台的气质啊。
刘祥道放下茶杯,拍了拍桌子,吩咐道:“就这么办,你且回去按照中书令可能的言行策略拟定一番反制之策略,莫要事到临头不知所谓。此事你独自去办,勿要假手于人,以免泄露。”
中书省、门下省、尚书省,这三省彼此协作、又相互制约,官员流通性非常大,且中书、门下皆在太极宫内办公,彼此很是熟悉,关系盘根错节,稍有疏忽便会导致消息外泄,等到中书省那边有了准备,御史台将会陷入被动。
“下官明白,多谢亚台栽培!”
孙处约精神振奋。
只要此事办成,重新将御史台的正面形象树立起来,他便是御史台第一功臣,威信陡增,彻底站稳脚跟,成为未来御史大夫的有力竞逐者。
时近晌午,敞开的窗户隐隐传来蝉鸣,房内闷热无风,墙角冰鉴内的冰块散发着丝丝凉气却也未有太大作用。
李承乾跪坐在靠窗的地席上,身旁一身宫装的皇后苏氏正弯腰将冰镇的葡萄酿斟入玻璃杯中,细腰如同柳条儿一般弯下,如云秀发盘成整齐的发髻,露出修长洁白的脖颈。
俏脸上洋溢着喜悦的笑容,似乎对于陛下许久未曾来到甘露殿毫无芥蒂,声音轻柔温和:“这是刚从西域运来的葡萄酿,用冰块镇一镇愈发甘冽爽口、消暑去热,陛下快尝一尝。”
“嗯,皇后也坐,一起品尝佳酿。”
李承乾举杯喝了一口,微笑着抬起脸。
“多谢陛下。”
皇后笑容不减,伸手拢了一下裙裾,跪坐在足踝上,端起酒杯凑到唇边,浅浅呷了一口,动作优雅端庄、仪态万方。
放下酒杯,瞥了一眼似乎正在组织言辞的陛下一眼,率先开口:“关中的天气越来越热,宫里更是犹如蒸笼一般,臣妾很是担忧东宫那边,唯恐内侍们不能妥善照料太子,万一中暑就麻烦了。所以臣妾欲往东宫小住几日,贴身照料太子,待到暑气消减、天气凉爽再搬回来,不知陛下意下如何?”
李承乾:“……”
却是将他早已酝酿许久的言辞堵在嘴里。
便有些不满,蹙眉道:“东宫那边人手充足,自是不会慢待了太子,何须你操心?再说你是后宫之主,没有搬去东宫居住的道理,总不能后宫事务都拿去东宫处置吧?”
皇后苏氏笑容收敛,神色淡然,呷了一口沁凉的葡萄酿,缓缓道:“陛下御极神州、皇权无上,天下人心咸服、风调雨顺,这后宫之内平日里没什么麻烦事,我也大多下派,并不亲自过问,有我没我,实则并无紧要。”
李承乾眉毛一扬,神色不悦:“这是跟朕置气呢?”
皇后忙放下手中酒杯,欠身道:“陛下乃一国之主,臣妾不敢有不敬之心。”
李承乾并未动怒,深思稍许,叹气道:“你我夫妻一体,应当能够朕之不易,本以为你会支持朕的,孰料却受到外朝那些舆论之干扰,实在不该。”
顿了顿,见皇后低眉垂眼、并不接话,续道:“朕之处境,想必皇后也感同身受,若不能将这潭死水搅合起一些波澜,觅得破局之法,难道就这么甘当一个傀儡?当初支持朕的那些人,如今只顾着收敛权力、攫取利益,还有谁在乎我这个皇帝的想法?你应该帮帮我才是,而不是这个时候给我拆台。”
皇后垂首,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依旧闷不做声。
李承乾有些恼了,我这般小意逢迎、低声下气,你却执拗倔强、半点颜面都不给么?
“皇后到底意欲如何?”
皇后苏氏声音柔和、语气却冷淡坚决:“非是臣妾意欲如何,而是陛下意欲如何?”
李承乾紧蹙眉头:“不过是区区一个昭仪而已,皇后乃六宫之主,何以这点胸襟都没有?”
皇后苏氏盯着李承乾看了一会儿,再度垂下头去,淡然道:“君为臣纲、夫为妻纲,任何事陛下做主便是,臣妾不敢反驳,这些话您自去对大臣们说就好。”
李承乾气结。
他忽然发现从未真正了解自己这位皇后,以往温柔小意、知书达礼,却不知何时变得这般执拗、倔强?
大臣们跟我作对也就罢了,连你这位皇后也不听我的?
怒气上涌,李承乾起身:“不可理喻!”
转身拂袖而去。
门外侍立的内侍、宫女皆躬身垂首,战战兢兢。
虽然帝后不和早已不是什么新闻,但这般直接冲突却前所未有……
房内,皇后安坐不动,连眼皮都未抬一下,秀美的面容端庄娴雅、古井不波。
夫为妻纲,然若夫不正,妻可改嫁。
当丈夫与儿子择选其一,每一个女子都不会有太多犹豫,答案几乎相同。
梁国公府。
用罢晚膳,父子两个坐在花厅里饮茶闲聊,提及当下朝堂里对于册封昭仪之争。
房玄龄一眼便勘破李承乾的策略:“置诸于弱势而反击,陛下很是高明,朝野上下此刻固然一片反对,但等到了朝堂之上,应该还是会通过的,毕竟仅只是册封昭仪而已,远未涉及储位之争,很多人只看当下、未有远虑,会妥协的。”
房俊却并不乐观:“未必顺遂如意。”
“你是指有人借此机会邀名卖直,故意与大多数人唱反调?即便如此,大势所趋之下也难以影响结果。”
“非是担心这一点,所谓攘外必先安内,虽然册封昭仪并不需要皇后同意,可皇后毕竟是六宫之主,若无皇后之同意,即便陛下强行册封昭仪,也会使得皇后与昭仪之间生出龌蹉,彼此争斗必不可免,后宫要陷入混乱了。”
房玄龄蹙眉:“皇后性格温和并不强势,纵然心有不满、担心太子将来储位不稳,却也未必反应强硬吧?”
房俊喝了口茶水,自是不会说出皇后为了保住太子储位已经暗示他可以“委身于下”,决心如此坚定、宁可做出巨大牺牲,怎能不强硬?
“皇后看似温和贤惠,实则外柔内刚,这从前几次叛乱之事皇后之反应便可见一斑。况且女子本弱、为母则刚,既然意识到将来太子的储位有可能不稳,必然要以强硬的态度应对陛下,最起码也要逼着朝中大臣选择站队。”
房玄龄上下打量儿子一眼,疑惑道:“你何时对于女子心态、性情有如此透彻之了解?老子警告你,有些人可以碰,只当是年少轻狂、男儿本性,可有些人绝不能碰,事关原则,不可僭越!”
“咳咳……”
房俊差点被茶水呛到,委屈道:“父亲何以这般污蔑儿子?儿子在您眼中难道就是那般好色如命、毫无原则的登徒子?”
“呵呵,”房玄龄冷笑一声:“你现在早已长大成人、功成名就,为父一般不愿多管你的闲事,但老子警告你,在外头乱七八糟也就罢了,可房家血脉不能散落他处,我房家的子孙必须认祖归宗,绝不可认他人为父,更不可入别家族谱!”
见儿子尴尬的模样,不禁疑惑道:“想我房玄龄一生清正、自诩君子,非礼勿言、非礼勿视,怎地却生出你这么个性好渔色、毫无节制的浪荡子?”
房俊讷讷道:“这个……或许父亲非是不想,而是不敢?”
房玄龄不满:“我乃一家之主,若当真那般想,谁能阻止?”
“呵呵,”房俊强忍着笑,顺从道:“是是是,父亲所言极是,您非是不敢,而是不想。对了,外间传言当年太宗皇帝赐两名宫女于父亲,却被父亲断然所拒,不知是真是假?”
房玄龄大怒:“这些事是你作为儿子能够过问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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