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进了院落,那为首的军官给十格格先见了礼,又给赵冠侯施了个礼。两人一般都是二品顶戴,赵冠侯胜在多一件黄马褂,而这人却是虎神营翼长,京城算是他的地盘,行客拜坐客,赵冠侯终究还是多还了个礼才作罢。
刚见过礼,从护从中,就有个人冲出来,边走边脱去外面的号衣,“冠侯!上帝保佑,我还以为很难见到你了,末日,这简直就是世界末日,这次的交涉,绝对是没办法完成了。”
赵冠侯这才发现,这名护兵是简森穿了军装化装而来,由于低着头,倒也没露出什么破绽。他大喜过望,拉住简森的手“怎么样?你没受伤吧?我这边也有点事,只听到喊啊杀啊的,你没受伤吧。”
“没有,我好的很,那些暴徒并没有伤害到我,但是我必须提醒你,你们这个国家,已经处在毁灭的边缘。如果不能尽快对于这些盗匪的行为做出约束,那么一切就都无可挽回。你们将承受来自世界各国的怒火,相信我,那绝对不好受。”
她说的是卡佩语,别人听不懂,赵冠侯也以卡佩语回答道:“那些事,是大人物想的问题,跟我无关。我只在乎你怎么样,只要你没受伤,就一切都好。”
简森甜蜜的一笑“我不但没受伤,而且还赚了一笔大钱。我不但完成了你交给我的任务,还做成了几笔大生意,下半年的业绩,肯定非常好看。”
阿克丹这时,又将护兵里一个人请出来“五爷,出来吧,您跟赵大人也是熟人,大家没必要藏着掖着。”
人群里再次出来的,则是化装成亲随的大刀王五,他看到赵冠侯,脸色很有些难看,细说起来,两下是过节远大于交情,不知怎的,他今天也会找上来。众人坐定之后,阿克丹先对十格格道:“十爷,王爷让我给您带个话,那条马鞭,您得好好带着,千万不能丢了。虽然他老人家把您赶出来了,可是终归您是他的血脉,他不能不管。这不,把卑职打发来,就是护送着您出京的。”
庆王马鞭里的秘密,显然不能对他明说,但是只要不是蠢人,听了这话,也就该知道马鞭子里另有乾坤。这也是庆王的一道保险,免得几人全都一时糊涂,把他的苦心都辜负了。
阿克丹虽然是虎神营的翼长,可并非端王心腹。军队之中,想要都是主官心腹,也是件可望而不可及之事。京城各军之中,都有权臣自己的耳目亲信,谁也不能做到把所有的力量都抓到自己手里。阿克丹,正是庆王的一枚棋子。
他父辈曾受过庆王的恩,其本人又被庆王周济过,是以愿意为庆王效劳。这个关系,庆王之前一直不曾动用,这回为了闺女,也只好用了这个关系。其在虎神营管炮,因为学炮术的机缘,与西什库教堂的洋主教,成了亦师亦友的关系,再后来就由主教施洗,让他加入天主教,做了教民。
对于旗人入教这种事,目前还不大相容,尤其端王这种极端排外的人,就更不用说。好在神机营副都统庆恒与他相善,庆恒又是端王很谈得来的一个朋友,有这么个关系,倒也没人动他。可是对他,总是有些歧视,只有庆王因为办洋务的关系,眼界比较开阔,并不计较教民身份,与他也最相得。
这次拜托他出面保护十格格一行出京,也是借重他虎神营翼长的身份,眼下飞虎团无法无天,目无纲纪,只有虎神营,才能靠着端王的关系,略微约束他一下。赵冠侯又看看王五“五爷,您怎么赏光,也一起过来了?我可是下了几次贴子,想请您到山东,可您就是不给面子。我们袁大人久仰您的大名,一心想聘您去给右军做个教习,不知道这回,您赏不赏脸。”
王五道:“赵大人,您误会了,王某这次是受了阿克丹大人的托付,护着你们离京到津门,到了地方,我就回。当初十格格对王某这个粗人很是看重,有这个交情在,我不能看着她落难不管。至于教习之事,王某只是个山野村夫,可当不得这个大任。”
他对于谭壮飞遇害这个芥蒂未去,不肯点头,也在情理之中。好在其人光明磊落,有恩必偿。当初十格格以贵胄之尊,对其礼遇有加,其以国士之礼以报,也算是个意外之喜。
高进忠从屋里拿了些酒肉出来,为众人斟上酒,赵冠侯问道:“阿大人,到底出了什么事,怎么这一天,我光听着杀啊杀的。原本飞虎团不是在外城么,怎么却杀到城里了?”
阿克丹摇摇头“赵大人,您还不知道啊,今天这一天,京城可实在是闹的够戗,出了大事了。”
之前直隶的拳民越闹越大,已经让各国公使严重不满,多次向事务衙门提出抗议,要求金国官府对于拳民的行为做出约束。两天前,扶桑使馆书记生上杉彬遇害,则将此事彻底激化。大金与各国公使之间,已经到了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地步。
今天上午时分,赵冠侯到西苑面圣,东交民巷那边,则出了一件外交纠纷。两名拳民到东交民巷显威风,乘着马车在里面游逛,在马车上摆弄大刀,吓唬洋人。正遇到克林德出行,克林德本就是个锋芒毕露的人物,一见飞虎团立刻施以攻击。那几名拳民敌不得克林德,一人逃遁,两人被拿。衣服钢刀,都被送到事务衙门。
辅国公承澜前往交涉徒劳无功,两下非但未谈成,反而是闹的更不愉快,最终两个被拿拳民,全被普鲁士公使馆处死。此举,彻底激怒了飞虎团。等到中午时分,报复行动便开始了。
数千飞虎团团民在大师兄二师兄带领下经崇文门杀入内城,见教堂即烧,见到卖洋货的商店,也不放过。又四处捕捉教民及所谓的二毛子、三毛子等,押往庄王府,一并杀戮。内中妇孺儿童,不知凡几。
其本是想一路杀进使馆,杀戮洋人给团民出气,不想克林德布置也很周密,谈判破裂后,就在使馆的交通要道,都埋设了地雷,并用木牌进行了标识。
此举恐吓的意味,远高于实战。可是飞虎团多是不识字的文盲,根本不知道警示牌上写的什么,不管不顾的冲进去,随后就吃了大亏。地雷加上排枪,飞虎团民遭到迎头痛击,士气受到挫折。转头,冲向王府井大街,连烧了十几座教堂,洋货商店烧毁无数,被杀之人更难以计算。
团民后来分做两路,一路追杀着逃跑的教民与传教士、修女,追到西什库教堂附近,准备着对教堂展开进攻。另一路则重整旗鼓,还是把目标选在了东交民巷。
宫里给庆王来了旨意,要他把住在东交民巷的大学士徐同救出来,免受池鱼之殃。可是徐同早就已经带着家人,住进了端王府,阿克丹则趁着这个机会,把住在租界的简森夫人给带了出来。另外则请了王五,一并同行。
赵冠侯看着阿克丹“你认识简森夫人?”
“我们是教友,之前未曾见过。这次主要是租界里我有个朋友,向我做了介绍,当然,大家都是教中同道,理应互相帮助。现在东交民巷那里还在喊杀,情况闹的实在不成话,听他们说,明天还要烧南北堂。这简直就是要造反,王爷也不约束一下他们,我也是想不明白。”
南堂是最早在京城设立的教堂,位于宣武门一带,而北堂就是西什库教堂,也就是立山的邻居。赵冠侯到杨府吃酒席时,曾经见到过那教堂,知道其是天主教设于金国的总堂,一旦焚烧,所关非细。皱了皱眉头“阿大人,北堂离三海那么近,难道烧北堂,就不怕惊扰了两宫么?”
“可不是这么个话,宫里已经下了懿旨,派澜公带兵,前去弹压地面,饬令团民不得焚烧北堂。可是端邸先发了话,说这是民心所向,不能违背民意。徐同还给团民写了副对子,创千古未有奇闻,非左非邪,攻异端而正人心,忠孝节廉,只此精诚未泯;为斯世少留佳话,一惊一喜,仗神威以寒夷胆,农工商贾,于今怨愤能消。写明了书赠飞虎神团大师兄,这不是助长他们的气焰么?澜公接了上谕,根本没动地方,依我看,明天准是一场大乱子。王爷担心,乱民杀人放火,不利于格格与大人,特意明下官前来,明一早,送你们出京。”
“京城,还出的去么?”
“德胜门可以走,只是路上都是飞虎团,遮蔽道路,难以通行。下官在端邸面前还有三分面子,又从庆恒兄那讨了支大令,送你们过丰台总无问题,遇到程功亭的兵一接应,就没事了。”
赵冠侯点点头,连连道了几声谢,天色已晚,今天晚上是不能动了,就只好等到明天再说。房子小,住不下那么多人,阿克丹带来的兵,就只在院落里临时对付一晚,明天早上准备出行。
天气闷热,人心浮躁,再听着隐约间传来的喊杀声,就越发觉得胸口压的难受。赵冠侯将一支烟递到王五面前“五爷,我们聊几句?”
王五并没接烟,“有什么可聊的?我说过了,这次是还十格格人情,跟赵大人没什么干系。”
“我知道,五爷心里还在怪着我,没帮着谭大爷的事。可是您现在看看,京里成了什么鬼样子。如果谭大爷他们的计划实行,以子弑母,万民难服,到时候旗汉相杀,各省攻伐再所难免,祸患比起今天,怕是只重不轻。咱们放下远的说近的,您是明眼人,京里这局势您看的出来,如果不能及早安排,大乱就在眼前。您是盖世豪杰,自然不怕。可是,您身上还有一份牵挂。半壁街几十条好汉跟您吃饭,他们可不是光棍一人,有家有口的,您就不想为他们谋算谋算?”
王五哑然,固然他有一身极高明的艺业,外加江湖上很了得的名气。飞虎团内,也有不少武林中人,其中多有旧识,倒是不怕他们对自己不利。可是现在这种闹法,他并不认同,而且感觉的出,秩序正在逐渐崩坏,等到彻底失控时,不管是谁,都约束不住他们的行为。
如果洋人报复,或是团民的疯狂已经到了不认旧交的时候,自己或许不怕,可是镖局里那么多手下的家口,他不能不考虑。这个总镖头,是要为手下人着想,谋个出路的,总不能看着他们家眷受害,自己一无作为。
赵冠侯道:“我这次回山东,会去想办法联系车皮,或许车不会多,但是几十人的家口,我还是能带的走。如果五爷不嫌弃,就让您手下人的家眷,跟我到山东,德州是我的地头,到了地方我安顿他们。”
“这些人都是武行,家里没什么钱财,一群人离乡背井,以何为生?”
“德州是大码头,总有人一口饭吃。再说武行的朋友若是愿意到德州,依旧还能开镖局。”
王五冷笑一声“你这么说,还是打的王五这口大刀的主意?你就不怕,我到了德州之后,先取你的人头?或是找袁慰亭算帐?”
赵冠侯微微一笑“五爷,您是个老江湖,何必说这种笑话。飞檐走壁,神不知鬼不觉摘去督抚疆臣六阳魁首,这种话您自己信么?又或者说,手握万千大军的疆臣,几时把一二名侠放在心里?您这口大刀,在绿林道上有名望,可是在军中,却也不过是一勇之夫。我请您,是敬重您讲义气够朋友,如果您说我贪图您的武技……那咱们两便为好。”
院落里并没点灯,王五的脸色也看不清楚,半晌之后,只听他叹了口气“我先替我手下的兄弟对你说个谢字。你这个人心思太多,我算不透,总之,我会让我手下的人,跟你去山东,至于王某……我有这口大刀在手,五湖四海大可去得,飞虎团也好,洋人也罢,谁也不能把我如何。山东……我是不会去的。咱们过去的恩怨,也两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