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冠侯刚刚从京城坐火车过来,现在又要坐火车回去,未免觉得往返徒劳,早知如此,自己留在京城不是省了很多时间和力气。再者,如今京城生变,事关废立,牵扯非小,搞不好就是一场乱局。家眷那里还没能安顿,他的心里也不安生。只是上官有差遣,他又没办法把这些话明说,只好放在心里。
但是韩荣老于官场,只一看之间,便知赵冠侯顾虑,伸手抄起了一支大令,吆喝了两声,便从后堂转出一名材官。
“你拿着我的令,带上五十名快枪手,到赵大人家外面守着。若是防营那边的人敢来,见一个抓一个,不管是谁,先抓了再说。谁敢反抗,就地击毙!”
“喳!”
那名材官接了令,一手举令一手扶腰刀离开,韩荣笑道:“这总算放心了吧?其实你也是糊涂,那个主一完,庞得禄就完了。没了庞得禄,区区一个庞金标,在你面前算个什么东西?你只要亮出黄马褂,还不吓他一溜跟头出去?”
赵冠侯心知,那五十名快枪手,多半也是方才这行辕里的埋伏。韩荣这安排固然是安自己的心,同时也未尝不是威胁。若是自己不肯为其所用,则家眷亦难保全。他只好戴好顶戴“卑职这就动身。”
“别慌,火车的水煤都已经加好,一声令下就可动身,你这有个顶戴了,本官给你配齐了行头。来人,取一套二品武官服来。另外再取两支新枪,一百发子药。”
他的行辕里,武官服色不缺,二品官服枪单,片刻即到。韩荣又从靴页子里伸手,拿出一张一万两的库平银票“老佛爷赏的,是老佛爷赏的,这份是本帅赏的。我知道,你这次付点辛苦,但是大事当前,大家都要辛苦着点,等这一关过去,保你前程似锦绣,飞黄腾达。”
这列火车是韩荣早就预备好了的,车上的人不多,除了赵冠侯外,就是几十名持米尼步枪挎腰刀的护兵,个个长身大面,虎背熊腰,一见便知,都是精通搏击之术的勇士。上车时,时间已经将近晚上七点钟,两人都没吃晚饭,赵冠侯的肚子里,已经开始叫了。
韩荣吩咐一声,不多时就有几名士兵抬了个大理石桌面过来,上面列了十几样小菜,另外还有人拿来了一坛酒,两个酒杯。赵冠侯刚要起身,就被韩荣叫住
“寡酒难饮,再说现在这个时候了,你还跟本帅讲这套虚礼么?好生坐着,一起吃点,离到京城还得好几个小时呢。车上简陋,不能跟行辕里面比,饭菜做的也不合口,凑合吃些,有什么话,等到事情过了之后再说。”
赵冠侯看过去,见那十几道小菜,俱是津门时鲜蔬菜瓜果,河鲜海味,想来车上专门有冰桶,将这些河海鲜味用冰镇着,确保不至于变质。单这一桌简陋席面,怕是没有几十两银子也别想下的来。正想着时,又有人将几道大菜陆续端上来,乃是一道白扒鱼翅,一道炸烹对虾,韩荣所谓的简陋,便是如此了。
那酒坛打开,一股香气扑鼻,韩荣介绍道:“这是二十年头上的南酒,前者杨崇尹杨都老爷到津看我,送的礼物,我今天不好喝酒,这酒你尝尝,剩下的,带回家去。”
“谢大帅的恩赏。”
“不用客气,高兴么,高兴就该喝两盅……这话说的,说是不能喝酒,我这酒虫可是犯了,算了,来一杯,一会不许给我再倒……”他话说着,便有听差给他满了杯酒,他举着酒杯闻着味道,不住的点头。“好酒……好事。总算是等到这一天了,这天下总是有救了。”
按说废立天子,乃是动摇国本大事,凡重臣者,怕是都要号啕大哭,以示自己无能方有此祸,向祖宗请罪。可是看韩荣的欣喜样子,其只知有母不知有子的传闻不虚,与皇帝怕也是关系差到了极处。
他抿了一口酒,随后道:“冠侯,你可知杨都老爷来做什么?”
“卑职不知。”
“他是来给我看一道折子的,这道折子的内容,就是请老佛爷三度训政,重掌权柄。这个折子干系太大,他也担不起责任,就来问我的计。我给他的答复就一句,先上了再说。就这几个月,天下已经败坏成什么样子了,老佛爷不管一管,可怎么得了。”
“大帅英明,卑职也认为,老佛爷非出山,不足以挽救局面,亦不足以制裁那些维新乱党。”
“好个维新乱党,这个词说的好,来,再给我满一杯!”韩荣将剩下的酒喝了进去,酒杯一放“冠侯,你跟我交个底,炮营你现在能掌握得住么?”
“回大帅的话,卑职不敢说掌握炮营的话,那是朝廷的军队,不是卑职的私兵,哪里能说掌握。但是,我敢保证一点,炮营的儿郎皆有忠义之心,以朝廷旨意行事。只要是有大帅军令,让他们打谁,他们就打谁。”
“要的就是这句话。”韩荣满意的点点头,伸手拍了拍赵冠侯的肩膀“本帅早就看你是个人才,果然是没有错。好好干,有本帅帮你,保证干出个好样来。袁慰亭跟我玩心眼,明着是送朱谕,实际就是孟德献刀,他拿我当了董卓了。可惜啊,我不吃他这一套,今天他稍有异动,我便把他拿下了再说。当时本帅,要是让你砍人,你这刀也要落?你不是喊他姐夫么?”
赵冠侯心知,这是韩荣在有意考验,连忙回道:“大帅,卑职与袁慰亭虽然有郎舅之称,但那只是个虚言,沈夫人于我,也只是认的姐弟,并非血脉相通。何况,既然从军报国,就不能以家小为念,至亲骨肉,也抵不过皇恩国法,何况一个认的姐夫?那不作数的,大帅只要让我杀,卑职就杀了他!”
“说的好!朝廷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若是人人都如你一般忠义,咱们大金就不是今天这个样子了。好好的干,袁慰亭那个位子,早晚是你的。你这次随我进京,把差事办好,我保你二品前程做实,去右军里当个分统,再过两年,我就提拔你做翼统领,将来整个右军,都是你的。”
赵冠侯连连摇着头“使不得,使不得。下官年纪还轻,威望也不足,做了分统,下面的人也不会服气,怕是误了帅爷的事。”
“不服?谁敢!你手里有军法,到时候谁不服,就拉出去砍了!公事上的事,我看谁敢有丝毫含糊。有本帅给你撑腰,你只管放手去干,别的,什么都别在乎。”他给赵冠侯鼓鼓劲,又道:
“冠侯,这次要你跟本帅进京,也是有极要紧的差事交给你做,你可要好好的干,别辜负了本帅对你的期望。万岁搞的维新变法,很合洋人的心意,连带着,总办事务衙门那边,还有个张阴恒跟万岁一个鼻子出气。下面的人,就更不必说了,维新派占了多数。其实本帅也知道变法是对的,法不变,是不行的,可是像他们那么搞,就更是不行的。他们是在挖大金的根基,毁大金的江山。”
他叹了口气,似乎有满腹的委屈无处去诉“你到了京城就知道,我家里是早早就用上电灯的,能说我守旧?可是我也做了这么久的官,经的见的多了,什么是好,什么是歹,还能分的清。就他们那个搞法,整个国家都会被他们给毁了,我又怎么敢支持?又怎么能支持?可是不管怎么说,现在大金国的事,洋人总爱多说多问,一不留神,怕是就要引起外交纠纷。这回让你进京,差事就是一个,办洋务。”
与上次迎接亨利亲王一样,对于事务衙门里,办理洋务的章京大臣,韩荣大多不信任。总觉得这些人心里是向着皇帝的,到了大事上,肯定会为皇帝说话。他这次布置部队,其行已同兵变。若是皇帝再度掌权,他的头是保不住的。自然是想着要把废立的事推动下去,废掉天子,另立明君。
这种事,肯定会引来国际势力的关注和干涉,一不留神,就要闹成提兵问罪。赵冠侯与洋人交涉无碍,韩荣自然就要点他的将。既要马儿跑,就得给马吃草,韩荣明白这里的道理,向赵冠侯许诺着
“只要这次把事情办成,将来本帅必要重重保你,虽然你是武将,可是没关系。拿一笔钱,捐一个候补道候补府,就可以转成文衔。将来以候补寻缺递转,照样有大好前程。别人不说,袁慰亭不就是个候补道发济么?你若是立了不世大功,还怕不如个袁项城?”
他能说出的不世之功,想来想去,就只剩了拥立一条。赵冠侯心知这种事兹事体大,自己不能有明确表态,更别说大金这边真要是废君,洋人那边的反应自己也猜不出,还是不要过分保证为好。只是笑了笑,说着“卑职自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韩荣知他有所顾虑,便也不多说,只是说些闲话,又问起京城里八大胡同的情形,言谈无忌,显然已将赵冠侯当成自己人。等到了南马堡车站,已经是半夜时分,只见站台处站了不少兵,赵冠侯眉头一皱,挺身相前“大帅等一等,卑职下去看看。”
韩荣见他如此举动,心内大喜,一拍他的肩膀“别慌,都是自己人,这个是你的熟人。”
下了车,借着灯笼之光,赵冠侯认出来,来的确实是自己的熟人,接待亨利亲王时,被自己很是折腾过一回的步军统领九门提督崇礼崇受之。就因为上次接待的事,他现在得了提拔,已经补了刑部尚书,兼提九门。
崇礼见到赵冠侯也是一愣,韩荣道:“自己人,带来办事的,这人很得力,我信的着。”
“那便没说的,庆邸等着咱们呢,请大帅上车。”在车站外面,停了一辆蓝呢马车,韩荣与崇礼进了车里,赵冠侯就只能跨辕,一手按刀柄一手按着手枪,周身戒备,向城里飞奔。
步军统领衙门算是京城里的地头蛇,有衙门的官灯在前,巡街的兵早早的就避开,到了庆王府时,却已经是凌晨时分。书房里,庆王一手托腮,正在打盹,见到几人来了,才打起精神,坐起迎接。一见赵冠侯,他也是一愣,但是表情随即就热络起来。
“冠侯?你来的正好啊,要是不来,我也要给容庵拍电报,务必把你叫来呢。好家伙,你这回立的功劳可是不小,足有百十号湖广来的匪人进了京,内中听说有一些人手上的功夫很是了得。若不是你事先通报了消息,真让他们闹起来,万一惊了慈驾,我这个罪过可是不小。本王这回,倒是要谢谢你。论功行赏,你这次就等着好信。”
“王爷您夸奖,这是卑职应尽之责。那些话只是街巷间的一些传闻,未必能做的准数,主要还是老佛爷的洪福齐天。”
韩荣也道:“本初手下,他得算第一号的干将。这袁绍手下有个赵云,是他的造化,可惜他用不了。有这么个人在他身边,本初我就能控制的住,不怕他生了二心。这回能把这么大的事,都化解的得当,他得算大功。后面与洋人办交涉,还是离不了他。”
赵冠侯心知,接下来几方要密谈一些话,自己的级别怕是没资格列席,主动道:“卑职先得跟几位大人告个假,实在是困的邪兴,待会当面失礼就不好了。我这外面过过风,连给几位大人站班,连吹吹风,凉快一下醒盹。”
庆王一笑“站班就不用了,府里有人,但是年轻人气血旺,一晚上不睡三晚上不醒。你要是从现在就熬夜,后面就有的你熬了。来人啊,带他到客房休息。”
两名下人领着赵冠侯到了客房,那里的被褥枕头俱是新的,床也极是舒坦,赵冠侯委实困的厉害,不多时就睡了过去。
而在这个夜晚的京城,他是幸运的,至少还能摸到半夜安眠。很多人在今晚,都注定与睡眠无缘。庆王书房的灯,一直点到凌晨,进宫递牌子才吹灭。而同样的情景,出现在凤翔胡同、祖家街等亲贵之家,不愿意暴露身份的访客来了又走,书房里油灯长明。
在义兴木厂,以及几个镖行、大车店里,那些来历神秘的外乡客,悄悄的拿出了包裹,抽出了自己的兵器,在磨刀石上磨了又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