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杨勇交代完任务,约定好今后怎么联络,留下一笔经费,韩博二人去前台退房,确认旅社门口没可疑人员,快步走到斜对面的银行停车场取车。
往市局方向开了大约七八分钟,姜学仁冷不丁提醒道:“韩局,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叫停还来得及。”
“姜局,你怕?”
“一个马上退居二线的人,有什么好怕的。你跟我不一样,你有大好前途,郝英良干得那些事又过去好几年,许多人不知道他,更谈不上民愤,现在几乎无人问津。查,就是自找麻烦。不查,没人会说你不称职。”
正如姜学仁所说,现在关于郝英良违法犯罪的线索全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没有确凿证据。
虽然金茂市场管理方与租赁户明天极可能发生大规模冲突,但归根结底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与郝英良实际控制的金茂公司关系并不大。而且把那些租赁户赶走是区领导的意思,对身家早已上亿的郝英良而言,蹚这滩浑水与其说为赚钱不如说是帮区里的忙。
他是政协委员,是市里引起的客商,是企业家也是慈善家。
他跟省、市、区三级领导都能说上话,别说没确凿证据,就算有证据查他一样存在阻力。
已经安排国保民警暗中监视,再过两个半时就会对他上技术手段,接下来还要派杨勇贴靠,要是这些行动被他察觉,能够想象到他会有什么反应。
你是“空降”过来的又怎么样,或许在领导看来你不仅不为经济建设保驾护航,反而是在破坏招商引资环境。
现在是一切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如果那顶大帽子扣下来,你又拿不出他违法犯罪的证据,林书记都不会帮着说话。
韩博当然知道查下去的风险有多大,回头看了一眼姜学仁:“姜局,坦率地说我犹豫过,直到昨夜跟你下完棋,在刑侦支队值班室看到一份案件材料才真正下定决心。”
“什么材料?”
“命案材料。”
“命案?”
“凤鸣山下有一个煤矿,煤质优、煤层厚、储量大,六证齐全,矿主吴骏已着手由炮采改机采,由于其拥有一定经济实力,还打算作为主体参与当时上级要求的兼并重组,准备收购周边的另外三个小煤矿。”
“吴骏,这个名字有点印象,好像跟老杨一样遭遇车祸,意外身亡的。煤老板,挺有钱,当年好多人听说过。”
“天底下哪有那么多意外?”
韩博紧攥着方向盘,微蹙起双眉说:“我让值班民警从档案室找到当年吴俊的案卷,拿到一看只有薄薄几张纸,主要是责任人丁长桂的供词,他承认开装载机不小心压死了吴骏。之外就是对证人的询问,笔录显示几个被询问的证人都说没看清。
再看笔录上登记的办案人,居然是城东分局治安大队民警而不是刑警大队的刑警。装载机属工程机械,其实跟机动车辆差不多,结果案卷同样没交警大队的材料,压根儿没去勘查过肇事现场。”
“有这样的事?”姜学仁大吃一惊。
“嗯。”
韩博点点头,接着道:“从材料上看,案发时吴骏并不在路上,而是站在路边的田里考察,打算把那片地从农民手里承包过去,建一个露头煤场。结果装载机在路上走得好好的,却猛然冲到田里,冲出十几米,把他给压死了,有这样的不小心?”
人命关天,出了人命就不一样了。
姜学仁倒吸了一口凉气,正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韩博凝重地说:“肇事司机丁长桂,曾经在光萍矿业的一个小煤矿开过装载机。案发时虽然已经离职,但他声称租下来经营的装载机却是光萍矿业的。”
“郝英良跟这事脱不开干系!”
“我就是这么判断的,而且今天一早我跟省厅信访处咨询过,省厅证实几年前吴骏的妻子因为这事上过访。说事发前光萍矿业有人找过吴骏,想以八千万的价格收购凤鸣山煤矿。当时正在推行兼并重组,许多矿主都想成为兼并主体,有好几家企业想收购,最低的都谈到两亿,吴骏当然不会卖。”
“后来呢?”在东萍这么多年,居然对此一无所知,姜学仁觉得很不可思议。
“后来吴骏就出事了,再后来凤鸣山煤矿暴露出一系列问题,有人举报该矿发生过重大安全事故,瞒报矿难死亡人数。从非法渠道购买和雷管,安全措施不符合国家相关规定等等。
区里严厉查处,要追究相关人员责任,矿开不下去了,吴骏的妻子只能低价卖给光萍矿业。知道光萍矿业后来把凤鸣山煤矿转卖给国有企业卖了多少钱吗,六亿七千万!姜局,你说说,这一进一出,郝英良赚了多少钱,国家赔了多少钱!”
别人之前谈过,最低的是两亿,最高估计也不会超过四亿。
结果郝英良竟卖出六亿多的高价,这说明什么问题?
姜学仁终于意识到韩博为什么要一查到底,但却比之前更担心了,因为他要查的不只是一个郝英良,还包括那些给郝英良撑腰的人,这已经不只是一起刑事案件了。
沉默了良久,姜学仁终于问了一句:“孟书记知不知道?”
“没顾上跟孟书记汇报,我觉得他也不想知道这些。”
“什么意思?”
“昨天下午我去市委汇报金茂市场的事,提到过郝英良这个人。孟书记担任市委常委、政法委书记前,担任过好几年萍西区委书记。萍西区是老城区,没有矿产资源,我相信他与郝应该没什么交集,但作为区委书记他不可能没听说过郝英良。”
姜学仁反应过来,苦笑着问:“他揣着明白装糊涂,装着对郝英良及郝英良的萍盛集团一无所知?”
“或许他有他的苦衷,不过有一点我能感觉得出来,他希望我一查到底。这样也好,郝英良既然有那么大能量,我们就不要指望一下子达到全部目的,要讲究策略。孟书记暂时不表态,装着什么不知道,接下来反而会好办一些。”
“韩博,他……他是在把你当枪使。”
“当枪使?哈哈,只要打的是坏人,我愿意当这杆枪。况且被当枪使对我来说不是第一次,当年查东华税案时我就放过一通乱枪,最后东华市的两个市委常委,东华县的一半县领导和东华县的近百名财税系统干部全受到党纪国法的惩处。”
原来他早有心理准备,甚至干过比这更得罪人的事。
当年的“共和国第一税案”太有名,惊动中南海。原来是他查出来的,当时好像是中纪委、公安部、国家税务总局全介入了,工作组进驻东华,坐镇查处。
相比之下,东萍这点事真算不上事。
难怪省政法委林书记对他如此器重,难怪孟卫东要想方设法把他调过来,之前只是觉得他破案有一套,直到此时此刻姜学仁才真正明白他来就是得罪人的,他根本不在乎、根本不怕得罪人。
重症需要下猛药,现在的东萍市局也确实需要他这样的狠角。
姜学仁热血沸腾起来,不无兴奋地问:“韩局,接下来你打算怎么查?”
“明天是敲山震虎,声势搞大点,看他慌不慌,他越是慌张越容易露出破绽,只要能找到一个突破口,之后的事就好办了。”
“吴骏,调查吴俊死亡的真相,只要搞清这一点,只要能把他牵连进来,我们就师出有名,就不用担心他背后的人干预我们办案。”
“我也是这么想的,已经有人在查了。”
“谁?”姜学仁好奇地问。
韩博笑了笑,报出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鲍双平,他这会儿应该到了第四监狱。”
“鲍双平!”
“想稳住他没那么容易,只有给他找点事干干,干别的他不一定愿意,收拾郝英良他最积极,当然要让他发挥发挥点主动能动性。”
“怎么能让他查,这也太靠谱了?”
“他是市管干部,还有点背景,当务之急是搞定金茂市场的事,是震慑一下郝英良,暂时不能两线作战。尤其任由他给我们添乱,不如让他去给郝英良添乱,水已经够浑了,不妨让水更浑一点,浑水才能摸鱼嘛。”
浑水摸鱼,说起容易,做起来却没那么简单。
韩博胸有成竹,姜学仁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老了,不禁叹道:“韩局,你真应该早点来,要是早来两年,东萍市局不会是现在这个样。”
“瞧你说得,人贵在自知之明,我到底有几斤几两我心里明白。比如这次来东萍,看似天时地利人和一个不占,其实是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上有领导支持,局里有你、江局这样的战友,而且作为一个外来和尚,又没那么多顾虑,可以放手一搏。”
韩博其实还有一点没说,自己在东萍跟在雨山一样极可能只是一个过客。
别人调不走,不敢轻易得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