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皇宫。
这些日子里,临安城淫雨霏霏,也令得大地变得渗骨的冷。
前段时间,临安城里的那一场大乱,令得人人惊慌,圣上被杀,宁翰林遇刺幸免于难,别京里的三教九流一片混乱,尤其是东南武林和长河武林的冲突,一下子死了不少人。
原本以为,随着圣上的被杀,整个南方必将一片大乱,然而到目前为止,预料之中的乱战并没有出现。
人人都走在悬崖边上,反而令得每一个人都谨小慎微,不敢乱动。如果说,前些日子,在表面上的平静之下,是暗地里的激流暗涌,那么此刻,连那些一向藏在暗处的人,也都变得安静了。
就像是已经积压了厚厚的积雪的高山,在不知何时就会爆发的雪崩的威胁下,每一个人,都生怕踏错一步,然后让自己……还有家人,在那滚滚的死亡的雪浪中粉身碎骨。
这样的小心翼翼,却随着忽如其来的消息,而一下子沸腾起来。方一开始就马上结束的武林英雄大会,传出的消息实在让人膛目结舌,进而也引起了整个南方的大爆发,走在钢刀的刀口上的微妙平衡被打破了,但是因为发生的事情实在是太过震撼,让整个局势形成了一面倒的突变,在那轰动武林、轰动南方……进而也震动了全天下的变化中,所有人都以为会出现的南方大乱并没有到来,整个局势反而一下子清晰了起来。
虽然宁翰林给了长河武林盟面子,梅剑先生成了武林盟主,然而到了这一步,整个长河武林,已经在事实上,开始认输服栽。
而此刻的东宫,则有一人,已经惊惧到绝望。
在陈松霸代表他的师尊梅剑先生打包票,保证自己的安全时,太子宋俊哲的心,多多少少安了下来。毕竟,梅剑先生是华夏武林第一人,是百年难遇之宗圣级绝顶高手。有他的保证,谁还敢出手伤害自己?
然而现在,连梅剑先生自己都败了,东南武林安排在皇宫中的高手,也开始撤出。
每一时,每一刻,宋俊哲都是心惊肉跳,生怕那残忍野蛮的蝙蝠公子突然杀到。
此时的宋俊哲,宁可能够躲在厚重的龟壳里,连头都不露出,然而天下人又怎肯让他如愿?国不可一日无君,太子不登基,底下的文武百官只能不断的劝说。
而等到武林大会结束,长河武林盟与东南武林盟全都解散之后,陈松霸带着原长河武林的人撤出未久,紧接着,便连已经开始逼近京城的南剑军、威远军、红巾军、吞鹏军等等,也纷纷上书,请太子登基。
宋俊哲并不傻,他很清楚,这些人逼近京城,原本是打算做什么的,那都是冲着他的父皇来的。
现在,他父皇一死,这些人马上又都“忠君爱国”起来,鬼知道他们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只是,他纵然想要逃避,现实却也由不得他。
那一日,外头依旧下着小雨,他坐在椅上,听着面前的一人侃侃而谈。
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乃是三法司衙门的名捕南宫嘉佑,在此之前,宋俊哲根本不曾听过他的名字。
从理论上来说,在外头又被称作“六扇门”的三法司衙门,不过是刑部、御史台、大理寺将他们的手伸向江湖的爪牙,身为太子的他,只需要认得这三处的高官便可以了。
他不知道,为什么这样一个小小的捕头,此刻竟然会出现在宫中,向他进言着登基的必要性,他是怎么进来的?其他人去了哪里?
他不知道,甚至也不敢去问。
“殿下,大周不能没有皇帝,如今,圣上因蛮族刺客的刺杀而驾崩……”
“蛮、蛮族刺客?”宋俊哲忍不住说道,“为何是蛮族刺客?明明就是蝙蝠公子……”
南宫嘉佑头也不抬,淡淡的道:“太子殿下糊涂了?那一日,潜入京城的蛮族刺客在奸相吕豫浩和慈心斋的帮助下,突然发动,刺杀圣上与宁翰林,蝙蝠公子得知消息后,闯入宫中欲救陛下,终究还是迟了一步,因为当时事发突然,众人来不及弄清真相,才会误以为蝙蝠公子乃是弑君的刺客,如今真相大白,陛下死于蛮军刺客和慈心斋的刺杀之事,已经人尽皆知……没有人告知殿下吗?”
宋俊哲目瞪口呆,这一刻的他,终于明白了什么叫“指鹿为马”,这个就是指鹿为马。弑君的凶手,竟然变成了救驾的侠士,颠倒黑白,这世界,怎么能够这般的颠倒黑白?
他的内心在颤抖,这一刻的他,恨不得举起手中的奏折狠狠的往这人脸上砸去,然而他终究是无法做到。眼看着,这人又在继续进言,请他登基,他喃喃的道:“天、天子之位,有德者居之,本……我、我并不是最适合的人选,还请……”
“殿下!”南宫嘉佑冷冷的抬起头来,以冷漠而又略显阴沉的目光盯着他,“太子众望所归,四方劝进,各路兵马纷纷赶来临安,就是为了扶助太子殿下登基继位,众人一片苦心,太子殿下本该为家国计,早日登基,匡扶社稷,你却百般推辞,冷了大家的心,太子殿下……你是要造反吗?”
外头明明只是飘飘洒洒的细雨,却仿佛有惊雷闪过,令得太子整个人都懵了……
登基的那一天,自己到底是怎么度过来的,宋俊哲自己也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那是一个好天气,下了许多天的雨,终于停了下来。一整套繁琐而又复杂的仪式,让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人用绳子拽着的人偶,万人之上,坐拥天下,明明是那般美妙的事,此刻的他,却像是坐在火山上一般,更多的是恐惧和不知所措。
鲜血早就已经被洗了个干净的龙椅上,面无血色的他,看着阶下山呼万岁的群臣,这些人中,有些人如同他一般惶惶,也有一些人,始终都是阴沉着脸,仿佛时时都在算计着什么。
然后,紧接着,成为皇帝之后的第一份奏章,很快的就呈了上来。当他打开,看完这封奏章后的那一刻,他茫然了。他看着底下的臣子,希望有人能够站出来反对,然而所有人都在沉默。
他心中想着,不可能所有人都被那个家伙威逼和收买,总会有人站在他这个天子这一边,然而哪些是忠臣,哪些是奸臣,他也已经看不清了。
这是一份由各军将领一同上奏的联名奏章,上面的名字一排一排,他也看不过来,这些人上奏的事情唯有一件,那就是……请封宁江为左仆射兼天下兵马大元帅,统率三军,平苗灭蛮!
“天下兵马大元帅”这个职位,在大周王朝的历史上有……且仅仅只有一次,那是在四百年前消藩所引发的内乱中,由皇帝自身兼任。这样的头衔,在正常情况下,原本就不可能封赐给天子之外的其他人,实际上,在消藩之后,连“枢密使”这样一个有可能会导致军权失衡的职位,都已经成为了不再实设的虚职。
封宁江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这样的任命一旦发出,将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清楚得很。
实际上,正如宋俊哲所想,文武百官中,也的确是有一些人心中愤愤,只是,这些人大多都是在军中没有多少影响力的儒官,他们很清楚,南方的武人已经开始沆瀣一气,而像吞鹏军、红巾军等,说到底原本就是反贼,人心不古,让这些不知圣贤书的小人坐大,祸害华夏,使得尊卑不分,伦常全乱。
只是他们虽然愤愤不平,此刻却也敢怒不敢言,两年之内,连着换了三个皇帝,使得八百年儒道天下所形成的、天子的威望,在这一刻降到了冰点,此时此刻,各路兵马已经逼到了临安城外,新天子同意,一切好说,新天子不同意,他们也不介意杀进来后,再跟天子慢慢谈。
军中众将联名上奏,请封宁江为天下兵马大元帅,其他人也跟着纷纷呈上奏表,就连原本就官封太保,此刻已是武林盟主的梅剑先生也同时跟上。
在这种大势之下,纵然有一些反对的浪花,也很快就被巨浪打翻,卷不起一丝波澜。
而这个时候,又有两件事,引起了天下人的注意,一个是鸣山鬼军师公开《阴符》,一个是进士典宏他个人新办的报纸上的《求是论》。
鸣山鬼军师发表出来的《阴符》,实际上是经过了一些修改的,虽然如此,其所涉及到的奇门遁甲、行兵战胜之法,依旧让众人耳目一新。鬼军师自言收到宁翰林公开九阴真经的影响,不敢再继续藏私。
自独尊儒术的这八百年间,奇门术数与兵法,不但没有任何的发展,几乎都快要被人遗忘。而《阴符》中所记录的各种遁甲之理论,就是在先秦之前,似乎也不曾真正出现过。
虽然鬼军师言,它乃是古人姜太公所写,但到底是或不是,有人相信,有人不信,但是不管怎样,际此战乱连连的非常时期,《阴符》的出现,令得许多年轻人争相传抄,继道门化学、墨家新墨学、儒家慈学、农家之后,在华夏的土地上消失许久的兵家,也开始跟着出现,而鸣山鬼军师,无疑成为了新崛起的兵家之代表性人物。
新时代的百家争鸣,已经开始形成,而这个时候,典宏抛出了他不断斟酌过后,正式刊发的《求是论》,其中大篇幅的提及他与宁翰林在那一个下雨的日子里,发生的争执和各自的阐述。
天下无万世不易之法!
格物致知,实事求是!
《求是论》的出现,完成了击垮“天人感应说”这座压在世人头上的大山的最后一击,也开始对如同雨后春笋一般,纷纷涌现的各种全新学说,产生了或大或小、各不相同的影响。
此外,在宁江的建议下,典宏将他的报刊进一步做大,报纸本身并不采取任何的立场,只是将各家各派投来的稿件,挑选出文笔优良、条理清晰的进行刊发。若是在以前,这其中任何一篇的出现,都会迎来朝野上下诸多大儒高举圣贤书的大骂和批斗,进而一生前途无亮。
但是现在,已经没有人管那么多了。
各种学说的蓬勃发展,令得整个南方万象更新,如果说,随着儒道的崩溃,众人感受到的是旧时代的灭亡,每一个人都生活在不知道未来的惶惶不安之中,那此刻,除了一些怀念着旧时风光的腐儒,人们感受到更多的,是新时代的到来。
然而对于北方的“新朝”来说,各种不受控制的新思想的出现,只会让蛮军高层的统治变得更加艰难,为此,他们不得不进一步的镇压百姓、压制江湖,要为新朝代周寻找合理的理由,他们就不得不继续扛起天人感应说,而死死的压制着其它的一切思想。
尽管如此,军功制的实行,虽然给蛮军内部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动荡,但是在虎帝猛查刺、神册宗倍、鹘后的全力推行下,也开始逐步打破了原来各部互不统属的落后军制,给蛮军内部带来了全新的活力,让原本只是犹如共同逐鹿的狼群一般的蛮族,进一步锐变成了饕餮般的怪兽,也使得生活在蛮军统治下的华夏子民益发的艰难。
而这个时候,南方的周朝,新上任的左仆射兼天下兵马大元帅,也已经开始率军进入了临安城,并立刻开始筹备着以神武左军、红巾军为主力,收复巴蜀的战争。大量的火炮、火器,从越岭运往八番镇,越来越多的武林人士,在盟主的号召下赶赴西南,加入军中。
正值北方各地银装素裹,大雪封山,南方许多地方,也开始变得天寒地冻之际,与巴蜀苗军的大战,已是一触即发,整个华夏的混乱,始于西南,此刻,即将卷向天下的浪潮,也再一次的由西南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