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宁江的话,南宫嘉佑脸色微变。
他虽然已经意识到情况不妙,却没有想到,居然到了这种地步。
宁江笑道:“虽然我自己说这话,可能有点不妥,但是现在与我划清界限,其实还是来得及的。长河武林盟那一边,现在也正值用人之际,你现在投过去,他们必定欢迎。或者,开始收集我的罪行……我知道,你想要收集的话,必定可以找出很多的,然后把它们交给刑部,朝廷那边,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名分,一个大义的名分。像什么功高震主、与蛮军和谈的条件……这种事情他们是绝对不会承认的。把天地会、东南武林盟的‘罪证’交上去,接下来你就可以飞黄腾达了,将来的刑部大员,必定有你一份。”
南宫嘉佑咬了咬牙,勐地抱拳躬身:“不瞒盟主,属下虽为捕头,口口声声皆是朝廷法纪、江湖义理,但有时夜里,自我反省之后,深知自己,其实是一个见利忘义之人。”
宁江点了点头:“能够认清自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也是我看重你的地方。”
南宫嘉佑道:“但是这些年以来,跟着盟主,属下为盟主的义薄云天所折服,盟主只管放心,属下虽为见利忘义之辈,却愿为盟主抛头颅,洒热血,盟主但有吩咐,属下义不容辞。”
宁江失笑道:“你不但见利忘义,还无耻得紧。”
说话之间,外头,孙紫萝来到后园:“盟主,有一位自称典宏的官员,在门外求见。”
宁江道:“请他进来吧。”
南宫嘉佑拱手道:“属下先行告辞。”
宁江额了额首,没有多说什么。
南宫嘉佑从后门出了宁府,很快,有两人从暗处转出。其中一人道:“捕头,可有说动盟主,不要前往临安?”
南宫嘉佑道:“盟主有他自己的决定,我们只要遵守就好。”
“可是,”另一人低声道,“现在的情形……捕头,我们是否也该考虑一下……”
“考虑什么?”南宫嘉佑瞪了他一眼,冷冷的道,“盟主义薄云天,有他一日,我南宫嘉佑,便心甘情愿为他赴刀山、下火海,绝无任何后悔。”
那人立时不敢吭声,暗地里,却已经悄悄的打起了鼓,萌生了其它念头。
南宫嘉佑就这般,带着两人离去。
他如何不清楚,身边这人暗中的念头?但他没有再说什么。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选择,而他的选择,就是利……他依旧相信,只要跟紧那个人,就能拥有最大的利益。
南宫嘉佑离去后,宁江便在大厅中,会见了原临江郡知府典宏。
在宁江参加府试时,典宏正是临江郡的知府,是他将宁江点做一等廪生,如果从儒教的角度来说,他也算是宁江的老师。
只是后来,因为岳湖天降陨石一事,在讲究天人感应的大周王朝,出现天灾,便意味着当地的地方官治理无方,得罪上苍,他自然也就被罢了官职。
直到宋弘登基,新朝暂选在临安建符,他方才再次得到启用。
此时的典宏,发丝已经白了许多,显然,这些年的动乱和颠沛,对他造成了不小的影响。尤其,他本是进士出身,虽然只是三甲,却也是光宗耀祖的国家栋梁。文帝星的崩溃,对他也造成了莫大的影响,文气不再,蛮夷入侵,天下儒生惶惶不安,那似锦的前程,一下子变得黑暗无光,仿佛再也看不到尽头。
宁府位于钱潮江边高锁县,而高锁县乃是临江郡管理下的八县之一。对于典宏,宁江自然也是颇为了解的,知道他的确是一个好官。
此刻,见典宏到来,他便亲手为典宏起身斟茶,道:“老师怎会突然到此?”
典宏赶紧起身道:“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如今的宁江,虽然没有官职在身,但却是天下闻名,即便是按照科场的惯例来说,他虽然勉强可以算作宁江的老师,但宁江是一甲状元,他不过是在三甲之列,大周王朝的官场上,科场中的排位,更在官职之上。
宁江却没有这么多的讲究,为他倒满茶后,坐下笑道:“老师不用客气。呵呵,这些年,我也没怎么回到家中,今日归来,本以为会有许多故人来访,谁知,原以为怎的也会门庭若市,没想到却是门可罗雀,也不知是不是自己突然就变成瘟神了。本以为今天是不会有人来了,没想到老师竟然会出现,倒是让学生颇为惊喜,感觉自己还是有那么一些人缘的。”
典宏无语了一阵,紧接着却长叹一声:“我已经老了,如今这个世道……也有些看不懂了。这几日里,跟家中的小儿女吵了两句,有些心烦,所以过来坐坐。”
“不知他们说了什么,让老师这般烦闷?”
“他们说,这八百年的儒道,早就已经走入了穷途末路,该变了。唉,其实,这个还用他们说?做了这么多年的地方官,这天下的问题,我又怎会不懂?底下的佃民,那是越来越无法过了,地方官绅的田地,那是越来越多,平民老百姓,那是越来越穷。就拿我来说,中了进士之后,天天告诫家人,谨守门风,戒贪戒污,可名下的田地,还是翻了不知多少番,它们从哪来的?连我自己也算不清楚……”
宁江道:“这也怪不得老师,大家都是这样。”
“是啊,都是这样,我们一边享受着功名带来的荣华富贵,一边看着越来越多的人,为奴为仆,然后心想,这世道该变了……该变了啊!”典宏苦笑着,“但却没有人想到,在我们有生之年,这世道真的有可能改变。”
宁江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虽然我也知道该变了,但是到底该往哪变?我却是完全看不懂了。”典宏手中握着桌上斟满茶水的杯子,目光却是茫然的看着厅门的外头,“我的小儿子,这些日子里,整日里念叨着儒家慈学,他说,这世间,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杀戮?就是因为人与人之间缺少了仁慈,仁与物之间也缺少了仁慈。如果每一个人都能意识到慈心于物的道理,就会少了许多杀戮。冤冤相报何时了,今日蛮族杀华夏人,明日华夏人杀蛮族,这样下去,杀戮就永远不会结束。今生人吃走兽,来世走兽吃人,这样的轮回就永远不会停止。如果每一个都能够从自己做起,一步一步的化解仇恨,减少杀戮,最终,必定能够实现全天下的和平……还有道理啊……总觉得很有道理。”
宁江与他隔着一张桌子,两人并排坐着,一同看向外头。
典宏继续道:“我的大儿子,却是一直都在研究九阴真经……还有你写的那些九阴真解。他对我说,这个世道的确是该变了,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所谓的慈心毫无意义。杀戮是永远消弥不了的,所以,有本事的人,就应该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强,然后承担起更多的责任。鱼鸟走兽成为人类的果腹之物,原本就是大自然的选择,因为它们弱,因为人类强,所以鱼鸟走兽理所当然的成为人类的口粮。至于说什么来世,且不说是否真有来世这种东西,就算真的有,到了那个时候,野兽居于人类之上,它们难道就真的会懂得什么仁慈,放过人类?就是此刻,荒郊野外,也有许多勐虎大虫,食人害人,提倡慈学的那些人,为什么不先去跟它们讲道理?先让他们停止吃人?很有道理啊……总觉得也很有道理。”
宁江道:“既然老师觉得都还有道理,那老师到底在纠结着什么?”
典宏扭过头来,错愕的看着他。
厅外,细雨绵绵,随着秋风的刮过,雨丝飘洒,让远处的天色,犹如蒙上了轻纱,迷迷蒙蒙。
后园中的某处,个头高大的蛮族女子,正在逗弄着脑袋上长着一堆猫耳的小女孩,小女孩闲不住地奔来跑去,偶尔嘟了嘟嘴儿,紧接着又变作小黑猫,跳入微雨之中,也不知是怎么做到的,那诡异的猫影,时断时续,一忽儿就没了踪影。
小黑猫跳到了客厅的窗台上,坐在檀木大椅上的青年向它招了招手。小黑猫想要跳到跳到他的腿上,任他抚摸,不过终究因为厅中还有外人,没有过去,转身又跳了回去。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变强,然后承担起更多的责任……虽然感觉很有道理,但是想来,这样子下去,也的确是没个尽头。强者尽出,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想法,弱肉强食,永无止境,纷争必不可少,战事永无止境,最终强者死,百姓苦,然后一代又一代的延续下去,”典宏叹道,“实际上,我也看过你写的那些九阴真解,六经注我,我注六经,我固然知道,那些经书中,隐藏着你的理念,而这些理念,或许可以用内里的其中一句来概括,那就是……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宁江道:“老师并没有看错,那些九阴真解,原本就是写给那些练武之人看的,虽说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我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够承担起自己的责任,然而说到底,血雨腥风才是江湖和武林的常态。我既在书中宣扬华夷之辨,又阐述物竞天择的道理,就是希望能够引导天下武者,视家国为己任,面对着蛮夷的侵略,能够奋起抗争。”
典宏点了点头:“但是,这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然而每个人的‘天下’都不相同,这就是争执。就比如,这一场明眼人都能看到的武林纷争,强者承担起更多的责任,梅剑先生踏足武林,他强,他觉得他有救亡图存的责任,但是责任必定是和权力相对应的,他想要更多的权力,于是腥风血雨就起来了。而哪怕他取得了他想要的权力,但是他也终究会老,会死,宗圣再怎么厉害,终究不是神仙,等他一死,江湖上还有更多的强者,紧接着又是腥风血雨,如此的,没完没了,何时有个尽头?”
宁江道:“既然这般,老师为何不倾向于慈学?如果人人都能够善待天下生灵,不伤生,不害命,岂非就能迎来最终的和平?”
典宏无奈的道:“但这却也有一个问题,我信了慈学,不伤生,不害命,但是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难道吃斋吃素,整天念着天地仁慈、万灵平等的经文,就真的能够让那些毒虫勐兽不伤己、不害己?就比如蛮族……这些日子里,杀了我们华夏多少人,一句以德抱怨,化解冤仇……气不过啊。”
宁江道:“所以说,老师您在纠结什么?”
典宏讶道:“怎么可能不纠结?这两个方向,天差地远,水火难容……”
“其实我也知道,老师会来找我,必定还是更偏向于物竞天择的理念的,”宁江截断道,“不过我却觉得,慈学是个好东西,它所说的那些很有道理。老师您之所以觉得它们水火难容,是因为你不知道辩证地看待它们的道理。这两种看似截然不同的理念,实际上是可以糅合在一起的。物竞天择也好,慈心于物也好,其实都没有错。”
典宏紧紧的皱起了眉头:“怎么可能都没有错?这两种,肯定有一种错了……”
“都没有错,错的仅仅只是时机罢了!”
“时机?”
“没错,时机!慈学是个好东西,只不过宣传它的时机不对。一个人打了你一巴掌,然后告诉你,要忍让,要以德报怨,要被打完左脸送右脸,来化解敌人的怨气……这他妈凭什么?”宁江冷冷的道,“所以我们应该变强,强得能够狠狠的揍回去,揍得让他连他娘都认不出,然后我们也来教他什么叫忍让,什么叫以德报怨……这样就完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