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青晖湖上,一个女子的歌声,在午后的阳光下响起。
歌声缓缓的停歇下来,花船之中,众人纷纷叫好。
此时,在花船中唱着曲儿的,正是岳湖第一花魁秦红韵。秦红韵歌声罢歇,船上的宾客纷纷叫好。其中一名锦衣玉带的中年男子赞道:“红韵姑娘的这首《一剪梅》,越听也有韵味,字句之精美,意境之幽邃,即便是今科会元宁才子的新词,也能够比得。”
秦红韵道:“先生过奖了,妾身与那位宁才子,虽然从未谋面,但生平最佩服的,便是那位宁才子,若非那位宁才子,谁又能将填词这种小道,生生的变成潮流,使得天下才子莫不以填词为乐,也引得风花雪月之地,多了那般多的风雅之事?”
其他人也不由得纷纷点头,填词的兴起,的确是缘于那首“天接云涛连晓雾”,尤其是经过长公主亲手谱曲之后,更是在一夜之间,传遍五湖四海。长公主夜游崆山,宁解元湖中吟诗之事,更是成为了才子佳人间的一段佳话,甚至有说书人将它编成故事。
另一人道:“说起来,那位宁才子与红韵小姐也算是同乡,两人又都是岳湖诗会的诗魁,为何听小姐所言,似乎与那位宁才子并不相识?”
秦红韵微笑着道:“妾身与宁公子虽然都是临江郡人士,但并非同县,那位宁才子,志向高远,一向不出没于风月场所,红韵蒲柳之姿,自然是无缘相识。”其实她与宁江是见过面的。只是其他人并不知晓罢了。
这首《一剪梅》,原本就是宁江暗地里送给她的。
秦红韵原本也是官家千金,只因父亲犯事屈死,她自己也罚入贱籍。本是千金小姐。沦为朱唇一点万客尝的风月女子,虽也曾想过寻死,却又始终没能鼓起那个勇气,只能在这污浊之地,尝试着改变自己的命运。好在她幼时学诗。颇有一些才华,靠着岳湖诗会带给她的声名,成为了岳湖第一花魁,总算从卖身卖笑的普通妓女,成为了只卖艺,不卖身的名妓,其中艰辛,唯有她自己知晓。
当然,所谓的“只卖艺,不卖身”。也只是用来吸引人的噱头,大抵上,是从只要有人花钱就无法拒绝,变成了可以有选择的,选自己看得入眼的,或是权势高到让她根本不能拒绝的达官显贵。
“卖艺不卖身”这种事当然是有的,但那一种,根本就不是贱籍中人,有一种江湖女子,白日里是行侠仗义的女侠。晚上偷偷换个身份,就变成了卖艺卖笑的风月中人,以此补贴生计,但人家说到底是自由之身。身怀武艺,四海漂泊,得罪了有钱有势的人物,大不了抽身便走。
对于真正的贱籍中人,“卖艺不卖身”不过就是一个笑话,是用来吸引那些纯情才子的噱头。面对那些真正有钱有势的人,卖不卖身,岂是你自己说了算的?
那一日,她之所以会在暗中向宁江通风报信,倒不是为了巴结宁江,那个时候的宁江,其实也不过是一个举人罢了。实在是,在得知鲍青等人的计划后,心生同情,她自己就是因为父亲被人陷害,连累了全家,如果鲍青计谋得逞,毫无疑问,宁江日后的前程,也会被毁大半。她心中不忍,对方又是同乡,于是悄悄通风,心中其实也多少有些害怕,生怕被鲍青发现。
却不料,没过多久,鲍青竟然被人分尸,而宁江再上台阶,成为会元。过了几日,就有一自称秦小丫儿的女孩找上了她,呈上了宁江的书信,送了她这首《一剪梅》,算是对那一晚的报答,没有想到对方的谢礼如此之重,秦红韵又惊又喜。
原本,秦红韵说到底也只是“岳湖第一花魁”,在京城这种地方,实在是算不了什么。正是靠着这首“红藕香残玉簟秋”,在短短几天里名动京华,京城之中,不知多少达官显贵千金一掷,只为请她在宴席中露个面,增加门面,添个彩头,身价自是倍增。
秦红韵自己算计,再过半年,她三年不得赎身的期限便要到了,到时便能脱离贱籍。只是她本质上属于官妓,想要脱离贱籍,要支付相当大的一笔钱财为自己赎身,正常情况下,靠着自己,是很难筹足那一大笔银子。虽然靠着才名,也有达官显贵愿意为她赎身,娶她作妾,但那种所谓的“如夫人”,其实地位低下,往往要受尽大妇的虐待欺辱,更有甚者,不过就是被当成家中养着的歌妓来对待,她心中又不情愿。
而现在,在京城这种到处都是视钱财如粪土的权贵的所在,打出才名,她自己悄悄算计了一下,这般下去,半年之后,应当便能筹足为自己赎身的钱,不过是个心中不忍的善意之举,竟能获得如此回报,心中自也极是感激。
也正因此,除了宁江暗地里送她的这《一剪梅》,每当宁江有新词出现,她都会带头传唱。前些日子,因为宁江羞辱了“京城第一佳人”,不知多少世家公子对他不满,也是靠着她在风月场中,不断的大赞宁江才学,并悄悄串联,制造出“人人争唱宁会元新词”的现象,在一定程度上,抵消了宁江的负面形象。
至于在表面上,因为她与宁江的确是“素不相识”,自也无人知道她投桃报李的用心,只以为这位岳湖第一花魁,真心那般仰慕宁会元。
既然谈到宁江,秦红韵便又将这些日子,宁江的新词一一赞去。
就是在这个时候,上游忽有琴声传来。
琴声初起之时,众人便下意识的安静了下来。随着琴声而来的,是一种梦幻般的、不可思议的意境。虽是下午时分,却仿佛有星河涌动,心灵深处的丝弦不经意的被拨动,清流激湍。畅叙幽情,飘飘渺渺,如梦似幻。
紧接着,便是美妙的充满了似水柔情的歌声:“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
众人原本就因这天籁般的琴声而讶异,此刻听到歌声,竟是以往不曾听过的新词,一时间。全都竖起了耳朵。琳琅的琴声,继续响起,不只是他们,整个青晖湖,都在这一刻陷入了沉静,唯有这空空灵灵的琴声,回响在夏日的青空。唱歌的少女,声音悦耳的犹如黄鹂,引动天上鸟雀盘旋,美妙至令人难忘。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听到这一句时,所有人立时动容,这令人惊叹的琴技,以天籁般的歌喉自然不用赘述,这唱出的半句新词,却也同样堪称经典,尤其是这句“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直可称得上是千年难遇的金句,单是这一句。便已惊世骇俗。
整个青晖湖中,人人屏息,直等着那琴继续弹去,那歌继续唱下。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琴声似梦,歌声缠绵,飞鸟落下,白云悠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了一般,那珠玉落盘般的弦音。仿佛在构建着全新的天地。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花船上的众人,彼此对望,心中震撼莫名。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此词,直可与“天接云涛连晓雾”、“红藕香残玉簟秋”这两首,一同并称于世、千古传诵,这琴技、这歌声,同样让人的每一个细胞都在战栗。三者加在一起,真可称得上是“此曲只应天上有”。
到底是什么人,能够弹出如此美妙的弦音,唱出如此动人的歌声?又到底是什么人,能够做出这等新奇的新词?
那曲,那歌又重新回旋了一遍,停歇之时,众人已经沉浸于其间,久久不能忘怀。好一会,远远近近的人们,方才反应过来,或是踏出花船,或是走至窗前,纷纷往歌声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艘豪华的画舫,正从上游缓缓漂下。
那画舫,雕栏画栋,构造精致,前后两处方阁,阁顶又搭高阁,装饰华美。船头船尾,又各自站着两名带刀的女侍卫。
单是看着这般情景,众人便已知道,那画舫里的人,绝对是大有来头。只是,里面的到底是什么人?弹琴与唱歌的,究竟是何人,这新词又到底是何人所作?包括秦红韵在内,众人心中俱是好奇。
画舫里的,自然便是宁江、小梦、鸾梅长公主、春笺丽四人。弹琴的乃是鸾梅长公主,唱歌的是春笺丽,新词自然不用多说,原本就是另一个世界最有名的七夕佳作,词牌名是《鹊桥仙》,不过这个世界填词只是刚刚才开始盛行,还没有“词牌”这种说法,虽然没有《鹊桥仙》这个词牌,但它的曲调却是早就存在着的,唤作《蟾宫引》。
就是因为,原本就存在着曲调,如鸾梅长公主、春笺丽这等精于琴唱的才女,自是方一拿到新词,就能够将它唱出。
宁江原本就是抄来的诗词,但是鸾梅长公主与春笺丽自然并不知晓,对这新词竟是爱不释手,看着宁江的眼神,自又多了几分崇拜。宁江心道惭愧,但当然不会自己拆自己的台,反正就算要解释也解释不通,而且说实话,被绮梦用这般钦佩的眼神看着,让他有点小小的虚荣,至于春笺丽怎么看他,他却是没怎么放在心上。
在三人身边,宁小梦手指点颊:“为什么我觉得,还是哥哥唱的那首‘携手游人间’更好听?”
春笺丽的眼眸立时像星辰一般发亮:“宁公子莫非还有其它新词?”话一说完,脸又有些发臊,对这个说她“恶心”的家伙,她其实不想跟他说话。
宁江赶紧轻咳一声:“只是以前在高锁县的游戏之作。”
鸾梅长公主微笑道:“那首‘携手游人间’,我也曾从小梦妹子这学来,此曲倒也……新奇!”她不知道该怎么评价。
对于春笺丽来说,但凡是宁江写出的诗词,无一不是足以传世的佳作,既然知道还有其它自己没听过的词曲,便催促着鸾梅长公主试唱。鸾梅长公主拿她无法,于是便再取瑶琴。
画舫外头,人们纷纷在打听着舫里的是什么人,有人以小舟接近画舫,向船尾的女侍卫询问,那女侍卫也未瞒他。很快,消息便传到了秦红韵与她身边的那些人耳中,没有想到,画舫里的竟然是鸾梅长公主,与铜州第一才子、眉妩台的春笺丽,所有人俱是惊讶,紧接着又都露出恍然的表情。
确实,目前的京城,也只有宁才子能够写出这等佳作,同样的,也唯有鸾梅长公主的琴,笺丽姑娘的歌,能够达到这种天上仙乐般的效果,这画舫里,除了他们,还能是何人?
“这竟是宁会元的新词?”秦红韵亦是一阵心动,又把这“纤云弄巧”,来来回回的吟了几遍,每一个人都是赞不绝口。
就在这个时候,琴音再起,众人赶紧再次屏息静气,侧耳聆听。很快,一个女子的声音,便轻轻柔柔的响起:“不让岁月倦了等待的心,我的世界随你到天涯遥远;窗前灯火此刻悄悄熄灭,我心轻轻擦亮你如水的容颜……”
琴声依旧缥缈,歌声依旧动听,只是众人听着这歌、这曲,却有些面面相觑。其实这歌声,听起来也还是不错的,就是这曲调……这歌词……
然而那画舫中的女子,依旧继续唱着:“你的笑容仍甜美依如当年,你的消息是我珍藏的依恋;不管繁华成落叶战士没荒野,承诺永远不如记得每个今天。你我相隔遥远,人事偷偷改变;历经万水千山,是否心意相连;不求生生世世,不想朝朝暮暮;但愿平平淡淡,携手同游人间……”
直等这歌慢慢的唱完,众人依旧在安静中,彼此对视,一时间没人说话。好一会儿,才有人笑道:“这歌……琴技与嗓音,倒也无错可挑,就是这歌词……”另一人亦道:“这歌词,倒是俗气了点,没有什么格调啊。”
既然有人开口了,其他人也纷纷评价:“陈兄所言极是!”“唔,有宁才子的‘纤云弄巧’珠玉在前,后面这首,岂止是没有格调?真可谈得上……唔,怎么说来着?庸俗倒也谈不上,就是……”“怪异?”“不错不错!怪异……正是怪异!”“的确啊,看起来只是故作创新的庸俗之作,真正高雅的,还是宁会元的新词。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这等佳句有几人能够写出?”
秦红韵微笑道:“虽然有些……怪异,但听起来,倒也颇为新奇,以前的确是闻所未闻,不如让人再去探探,这第二首,却又是何人所作?”
旁边一人笑道:“有什么好问的?想来不过是某个连基本的格律都不知晓的庸人所作。”“就是,就是!”“唉,先前若是没有宁才子的新词在前,倒也勉强一听,可惜啊可惜!”
虽然这般说,外头还是有人前去问了,只是,得到的答案,却让众人再一次目瞪口呆。
——“这第二首,也是铜州第一才子,今科会元宁江宁公子的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