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子最终定下,京城舆论很快平息。
张氏兄弟需不需要判死罪已不重要,官员们很自然避开这个话题,民间的非议小了很多,不过对沈溪称颂的声音却愈发多起来。
张家兄弟行将戍边,本以为可以抽身事外的张鹤龄也未能幸免。
张家兄弟即将发配充军之前一天,沈溪来见张延龄,刚坐下,张延龄便不满地质问:“不是说只要我认罪,就能放过我兄长和家人吗?”
沈溪道:“你没被判死罪,你兄长也是前往西北出任军官,待遇要比你好很多……如此还有何不满的?”
张延龄沉着脸不说话。
旁边典狱长笑道:“很好了,两位侯爷一起到西北,彼此有个照应,沈大人已经算是给足了优待……路上弟兄们会好好伺候两位侯爷,到了地方也有专人接待。”
这话不是沈溪亲口说的,但张延龄大概理解这是沈溪对他的“警告”,让他老实点儿,不然的话路上押解的差役以及到西北后负责看管戍边囚犯的将官也会让他们兄弟俩没好日子过。
沈溪道:“去的地方是延绥,不算苦寒之地,以你们兄弟在朝中的人脉,估摸用不了几年就能回来。”
“几年?哼!”
张延龄心中很不满,却不敢发作。
沈溪让随从给张延龄送上食物,很快一张桌子便摆得满满当当,全都是上好的酒菜。
沈溪抬手:“今儿多吃些,上路后风餐露宿,日子未必过得那么舒坦。”
“你这话什么意思?”
张延龄瞪着沈溪,问道,“你是来送我上路的?”
沈溪笑道:“看你这理解力……陛下不会杀你,难道我能送你去黄泉路不成?”
张延龄往摆满桌子的菜肴看了一眼,显然这会儿也饿了,这两天他茶饭不思,主要是被皇帝的绝情和沈溪的狠辣给吓着了,还有就是对未来的担忧。
尤其是在知道沈溪连刑部狱卒都能收买,随时可能在他的饭菜中下毒后,他更是没喝过一口酒,吃饭也只是简单进一些白米饭,还是小心翼翼试探地吃一点,过一段时间觉得没问题再进食。
以前他不小心,但现在他可说是处处谨慎。
沈溪没有留下来观赏张延龄吃饭的兴趣,道:“除了你们兄弟外,你们的族人没有大的问题,不过因你们被贬谪为民,家产被抄没,他们的日子会过得清苦些,但有太后接济,显然不用担心今后的生计问题。”
张延龄没说话,拿起碗筷来,开始进食……他觉得只要沈溪在,就不会有人下毒。
“若真有毒的话,沈之厚不会亲自前来,不然他怎么解释前脚来见过我,我后脚就中毒身亡?”
沈溪看着狼吞虎咽的张延龄,站起身:“还有一点,陛下希望你们兄弟能戴罪立功,你们在边疆会跟普通官兵同吃同住,不要指望别人帮忙……有陛下的谕旨,谁帮你们就是找死!你们千万不要给自己惹麻烦。”
沈溪从牢里出来,彭余早在外等候。
“大人,都安排好了,绝对不会让他们在路上有好日子过,没有马车,就是靠两条腿,一路就这么走到榆林卫!”彭余道。
“嗯。”
沈溪微微点头,“路上的饭菜不用太刻薄,让他们吃饱一点,或许开始时他们不太适应,久而久之就习惯了。”
彭余笑呵呵地道:“明白,这不……已在他们的饭菜里下了泻药,这边饭菜里有,另外一边也有,不是什么猛事,死不了人,但绝对会让他们一路没力气。”
沈溪眯眼看着彭余,虽然觉得这么做有点“阴损”,但还是笑了笑,没太当回事。
二人一起走出监狱,彭余又把跟张家相关产业的处置情况跟沈溪说明。
彭余道:“大人,小的查过了,张家一些女眷的户籍册子,跟现有的人对不上号,好像有些人被送进了宫里。”
“哦。”
沈溪点头,“有关人口的比对就没必要了,张家毕竟只有奴婢会充公。”
彭余笑道:“那是那是,不过有点还得跟大人说清楚,就是张家的产业已不多……城外一些田产,都被宫里派人收走,可能是……宫中某位贵人做的,想给张家留一点东山再起的本钱。”
彭余说的这些事,沈溪有所耳闻,张太后为了不让两个弟弟回到京城后无家可归,将张家一些祖传和后来购置、朝廷封赏的产业给收去了,因为是宫里派专人负责,使得负责抄家的三司衙门没人敢出面。
彭余道:“现在有风声传出,就是宫里会调拨一些款项,让内府做出妥善安排,以小人想来,可能是为张家两位国舅准备。”
“嗯。”
沈溪闻言没说什么,在这个问题上,他不需要跟彭余交待太多。
彭余左右看看,凑过头小声道:“倒是案子牵涉的一些官员,被抓捕后其家产,还有家中豢养的歌姬舞姬,以及奴婢,人数加起来数百,现在官府没定下如何发落,若是大人有需要……”
“不用了。”
沈溪道,“回头会有人把酬劳给你,总不能让你自己掏腰包。”
彭余赶紧道:“小人不需要大人给酬劳,为大人做事是应当的。”
沈溪神色平静:“不用太计较,该给的不会亏待,做事若连最基本的赏罚分明都不能做到,本官有何资格用你做事?”
彭余低下头,心中非常欢喜,因为沈溪的赏赐一定不会少,其实这次有着沈溪背书,他并没有付出多少。
沈溪再道:“你在内府任职,可以打听到不少消息,有什么情况就对我说,要是不方便见我,可以跟我派去的人说也一样,内府那边我尽量栽培你独当一面,谁若与你为难,尽管告诉我。”
“是,大人。”
彭余更觉光彩,现在沈溪向他做出承诺,等于让他在内府有了更高的话语权,所有人都要看他的脸色行事。
不过沈溪最后仍旧发出警告:“不过你今后做事一定要保持低调,小心驶得万年船嘛。”
沈溪上了马车。
车厢里,云柳早就等候在那儿。
回府的路上,云柳把最近发生的事跟沈溪详细说明。
“……船只还在不停地造,吕宋岛上的战船已有百艘,不过坚固程度不及辽东、山东、新城和朝廷龙江船厂造出来的大船,或者跟南方的树木材质稀疏有关……”
“……江南官场还算平稳,唐先生在南京做事遇阻,但在推进军队改革上,倒也卓有成效,有不少言官正联名参奏他。”
“中原灾情缓解,新到任的地方官员正着力恢复民生,迁徙的百姓相继回到家园,不过民间有传言,说今年还会有大灾,人心惶惶,官府已在消除谣言……”
云柳非常认真,但凡她负责的事,从来不会含糊,而沈溪平时不会太在意的事,她也会查清楚后再跟沈溪汇报,出色地做好了沈溪身边情报大管家的角色。
相比较而言,马九在情报获取上显得很业余,本来沈溪已将很多事转给马九去做,但后来又逐渐把工作归还给云柳。
“熙儿还在宝坻县未回,等她将新一批运来的银子统一装箱后,会跟工部和户部的人一起返京……”
大明跟佛郎机人的买卖还在继续中,大明的商品会从新城装运,不过前提是佛郎机人要把银子运到塘沽口来,由朝廷清点无误之后才会通知那边装船,中间会有三个月左右的时间差。
这也是大明在此番贸易中占尽优势的体现,所有货物都是提前三个月收钱,要等钱运到家里,才给筹措物资,外销的价格比民间高出许多。
差价基本都被朝廷赚了,而由于产销两旺,商贩也都挣到了钱,工农业均得到极大的发展。
“六百万两若是能都用在造船上,那就好了……”
最后云柳表达了一下自己的看法。
沈溪道:“跟佛郎机人的买卖收入,必须得充实国库,不可能直接调用。”
云柳坚持道:“大人,其实部分银两可以不走官府的帐。”
沈溪摇头:“我是大明臣子,做事就要以大明利益为先,若是我自行调配的话,会有人参劾,也别指望这种事完全能瞒过朝廷的眼线,甚至现在于吕宋岛上造船,也要小心谨慎,避开朝廷耳目,尽量不让岛上的人随便回来。”
“是。”云柳行礼。
沈溪掀开车帘看着外面,似有所思:“几年下来,该做的事基本都做完了,也没留太多遗憾。现在朝廷要出征佛郎机国及其海外属地,根本是无稽之谈……这一走,怕是出去容易回来难。”
“大人要亲自前往吗?”云柳问道。
沈溪没有回答云柳的问题,闭目沉思起来。
良久,沈溪才悠悠感慨一句:“未来的事,谁能说清楚?”
随着张氏兄弟被押解前往延绥,外戚和勋贵案彻底了结。
虽然事情得以圆满解决,朝廷未因此蒙受损失,各部差事按部就班进行,但随着这件事的结束,朱厚照对萧敬的操守产生质疑,已明确表示要更换司礼监掌印太监。
萧敬很识相,当发现朱厚照每次听他禀奏时都表现得很不耐烦,甚至多次责怪他年老昏聩不会办事,便意识到自己这次回朝大限已到,不如自行退下。
萧敬跟朱厚照请辞,特地上了乞老归田的奏疏。
朱厚照思考后没马上表态,大概意思是要在内侍中推选司礼监掌印,在新人选确定下来后,再让萧敬退休,如此一来,无论是宣府这边,还是京城,又或者是被罚去守皇陵的张苑都蠢蠢欲动。
涉及到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人选,看起来顺理成章应该由张永接任,但明白流程的人都清楚,这次朱厚照多半还是不会直接把首席秉笔太监给提拔起来,一时间京城和宣府对此议论颇多,很快便把之前外戚和勋贵犯事的话题给盖了过去。
宣府除了小拧子外,再就是几名随侍皇帝身边的当值太监,似是并不涉及司礼监掌印太监人选,连小拧子也因年轻被忽视。
张永自然是第一号人选,李兴也是大热门,再就是李荣、谷大用、马永成等人,甚至还有当前朝中二十四监中的几名大太监,都对这职位虎视眈眈。
而在所有人看来,决定这职位最终归属者非沈溪莫属。
这些太监早就知道沈溪不吃请客送礼这一套,以至于都在想办法接近沈溪,试图得到沈溪的支持。
其中对此事最为热心的是张永,因为张永觉得自己跟沈溪的关系最为亲近。
但沈溪为了避嫌,对所有太监一视同仁,只要不是皇命大事,一概不见,再加上在办完外戚案后沈溪深居简出,使得张永等人想见他一面并不容易。
四月二十一,这天吏部会议结束,沈溪见了几名到京参加考评的官员,亲自进行面试,这边通报进来,说是锦衣卫指挥使钱宁求见。
沈溪摇了摇头,那些太监见不到他,钱宁便来充当说客,之前钱宁曾见过他一次,问有关司礼监掌印人选之事,沈溪没有作答。
沈溪本来可以不见钱宁,但近来皇帝有意要把豹房部分功能搬到宣府,相关事情需要他这个监国对接,钱宁有时候也需要来传达圣谕和问询相关事务。
“让他来见。”沈溪到了吏部衙门后堂,坐下来喝茶等候,不多时钱宁规规矩矩前来,向他行礼。
钱宁道:“沈大人,陛下想让花妃和丽妃娘娘往宣府,小人特地来跟您知会一声。”
沈溪点头:“这种事不需要跟本官打招呼。还有,这所谓的妃,并未得到朝廷正式封号,在人前还是不要称呼为好。”
“是,是。”
钱宁忙不迭应着,说道,“这二女以前的手段不少,尤其是丽妃,她若是再得陛下宠幸,怕是对大人不利,就怕她……身怀孕事……是否要对此有所阻挠?”
沈溪打量钱宁,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你还敢违抗圣旨不成?”
钱宁笑道:“大人明鉴,小人虽掌管锦衣卫,但心系社稷安危,此二女都乃祸国殃民的女子,扰乱朝纲社稷,若是能除去的话,必定能令朝野清平,而陛下也不至于被妖女迷惑,大人您看……”
或许是钱宁以前跟花妃和丽妃多有接触,而且这二女得宠都是他的“杰作”,所以钱宁对二女的防备甚深,提醒沈溪要提防此二女影响到沈溪在朝中的地位。
说白了钱宁也是为自己考虑,毕竟他的靠山现在是沈溪,而二女因为跟他有一定过节,现在他不敢让二人再得势。
沈溪摇头道:“陛下决定之事,为人臣子怎能随便质疑?这件事本官不想理会。”
钱宁试探地问道:“若是大人您跟皇后娘娘说一声……”
以钱宁的意思,您沈大人不想理会这件事,可以让皇后在皇帝面前吹吹风,利用内宫女人的争风吃醋,来阻止皇帝这么做。
沈溪眯眼道:“听你的意思,要参与到后宫争斗中?钱指挥使,你可是用心叵测。”
“大人言笑了,小人哪儿有那胆子?不过是提点意见……对,就是提点意见,这两个女人实在留不得,若是大人您觉得没什么不妥,就当小人失言。”钱宁意识到可能是自己言语不当而开罪沈溪,马上收口不言。
沈溪起身:“陛下要召谁往宣府去,只要不坏朝廷法度,本官没有理由反对……该管的事情才管,不该管的少加理会。”
这话又像是在警告钱宁,不要充当那些太监的说客,无论钱宁支持谁当司礼监掌印,都不能在沈溪面前胡言乱语,从而影响这件事的走向。
“是。”
钱宁是聪明人,在被沈溪提醒后,识相地不再多提。
沈溪道:“没事就回去,把陛下交待的差事完成好,或许未来一段时间你会到宣府,有什么大事不需要跟本官汇报。你的任务是保护好陛下的安全。”
沈溪说完,没有跟钱宁继续交谈的兴致,径直出门去了。
钱宁从吏部衙门出来,心中郁闷至极。
“好心当成驴肝肺,这两个女人的确是心腹大患,为何不解决?还是说他不想自己出手,而想让人代劳?”
“大人。”
钱宁没走出几步,便有锦衣卫迎过来,都是钱宁的心腹手下。
钱宁招招手,正要回北镇抚司,却见有轿子停下,并非官轿,轿子上下来之人钱宁认得,正是此番想角逐司礼监掌印之位的李荣。
“钱大人,您可有见到沈大人?”
李荣下了轿子后,忙不迭过来行礼并询问。
钱宁皱眉:“感情李公公等在这里堵本人?”
李荣解释:“没有的事,不过是碰巧路过……呵呵,本来在下也想来求见沈大人,知道您进去了,也就不再做无用功,在这里等候您的消息。”
钱宁不屑道:“没用。”
“啊?”
李荣紧张地问道,“是没见到,还是说……沈大人不肯表态?您只管跟沈大人开口,无论是什么条件,鄙人都能接受。”
钱宁道:“李公公,沈大人乃外官,司礼监掌印太监归谁,跟他老人家无关吧?”
“这……怎么说呢?”
李荣很尴尬,他也没料到钱宁会打官腔,道,“咱之前不说好了,若您有不满意的地方,可以再谈。”
钱宁摆摆手:“你送的那些东西,在下会让人原封不动退回,你觉得亏了,可以连本带利还给你。”
李荣急忙道:“哪有的事?不过是一点薄礼,就当是人情往来,给出去的东西哪里有收回去的道理?”
“那就别废话!”
钱宁摆起架子,拿起一副盛势凌人的姿态来,“沈大人现在很为难,太多人求到他名下了……你觉得自己的能力超过张永张公公了吗?还是说李兴李公公的本事在您之下?论陛下信任,非拧公公莫属……沈大人就算要提拔,也要有足够的理由!”
李荣面色踌躇,心想:“你这话里意思是……银子没给够?”
李荣道:“听说钱大人您将往宣府,到时会常伴君侧?”
钱宁脸上带着得意的笑容:“这是陛下的赏识,但也不过就是寻常当差,你以为可以随便跟陛下进言?不过有机会的话,自会替你美言几句。”
“这样最好。”李荣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钱大人您有事只管提,鄙人能办到绝对不会推诿。”
钱宁不耐烦道:“现在是非常时期,一些事还是避嫌为好,尤其是这衙门口,你不怕被人看到,我还嫌太过张扬了呢!陛下和沈大人那边,我自会替你说情,但你也要记得,这件事不可对外声张。”
“明白。”
李荣别提有多懊恼,却不得不保持面子上的礼重。
钱宁最后只是冷笑一声,带着人扬长而去,李荣心中的气不打一处来,心里嘀咕开了。
“这小子,尾巴都翘上天去了……就算在陛下跟前得一点宠,也不如江彬……或许走走江彬的关系还靠谱些,江彬应该不会跟沈之厚是一伙的,沈之厚可能会支持张永,咱家只要跟江彬结成一线……还有丽妃,应该就能跟张永掰掰手腕了。”
“公公,这人都走了,咱该如何?”李荣的随从过来问道。
李荣没好气道:“还能去哪儿,先去豹房,没听说豹房的人马上要往圣驾那边去?指不定哪位贵人,未来就成真的贵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