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苑回到京城,有些灰头土脸。
他第一时间前去面圣,却被告知皇帝没时间见他,他立即意识到很可能自己手头的权力已被司礼监三位秉笔太监给架空。
“都是大侄子害我……好端端非要提前赶回临清去,让我折腾一路,还因陛下先一步回京师而让我失去陛下的信任。”
张苑虽然着急,但也没到非常迫切的程度。
他索性就在乾清门前不挪窝了,既然侍卫拦住他这个司礼监掌印的去路,他就等着自己回来的消息传到朱厚照耳中,到时候再跟这帮不开眼的家伙算账。
没过两个时辰,朱厚照便已知道情况,却未有召见之意,而是派小拧子出来准备将他给打发走。
“怎么个意思?小拧子你还想替陛下做决定不成?假传圣旨你可知是何罪名?”张苑冲着小拧子便是一通威胁。
小拧子道:“你以为咱家敢随便篡改陛下的圣谕?真是陛下让你走的,就当是旅途劳顿,你回家好好休息几日。”
张苑甩袖道:“不可能,陛下派咱家去灾区,现在咱家完成差事回来复命,陛下怎会不见?”
小拧子没好气地道:“张公公你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装糊涂?这差事你真办好了?”
一句话就让张苑的气势没了。
跑去灾区一趟,他近乎什么事情都没做,沈溪把所有该交待的事情都交待清楚了,后续修筑河堤以及救灾工作正在有条不紊进行。
这次前往灾区,既没有仿照以往抓几个贪官转移百姓仇恨,也没有表彰什么救灾典型,大造舆论,可以说沈溪在救灾方面非常务实,哪怕知道河南巡抚以及布政使衙门可能存在贪赃枉法的情况,沈溪也没有第一时间进行处理,而是先赶回临清跟朱厚照会合,回到京师再说。
结果张苑去了开封府后,便开始大捞特捞银子。
河南巡抚和左右布政使、按察使紧急赶到开封,获悉沈溪已经渡河北上,前去跟皇帝会合,这时恰好属于核心层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张苑到来,这些贪官怕自己被清算,出手阔绰,大肆贿赂,张苑从灾区拿到的孝敬不下五万两银子。
“咱家是否办好差事,轮不到你来评断。”
张苑强装镇定,“咱家要面圣。”
小拧子道:“得了吧,若你这么进去,非被陛下斥责甚至降罪不可,你不回司礼监去看看?等陛下怒气消了后再来见驾,方为最好的选择……你别不识好歹,咱家是在帮你。”
张苑以己度人,不认为小拧子会帮自己。
小拧子越是不让他进去,他越觉得这背后问题重大。
张苑嚷嚷道:“再不让开的话,咱家可要往里面闯了,到时候看你如何跟陛下交待。”
他不说还好,说完后小拧子直接让开一条路,做了个“请”的手势:“那你尽管闯好了……哼,陛下的话都不听,看你怎么死……”
这下张苑彻底没了脾气,他感觉眼前就是个陷阱,跳进去恐怕就会万劫不复,一时间进退不得。
“好了,不妨告诉你,陛下这两天心情其实不错,但知悉你回来却动了怒,若你不识相去败坏陛下心情……呵呵。”
小拧子得意洋洋地道,“别怪咱家没提醒过你,陛下大发雷霆之下,到时你司礼监掌印的职位是否保得住,那可就难说了……对了,还有件事,你在灾区做的那点龌龊事,连咱家都知道了,更别想瞒过陛下。”
张苑一听心里发慌,强自嘴硬:“咱家做过什么?”
“做过什么自己心里清楚。”
小拧子转身便往里面走,“沈大人已上奏弹劾河南地方官员,从巡抚、左右布政使、按察使到下边一些县的县令、县丞、主簿,差不多参了四十多名官员,且罪证确凿。听说他们都曾孝敬你……你甘愿当他们的靠山,他们要是出了事你别想脱掉干系!”
张苑在小拧子面前耍横,临到头才知原来自己贪赃枉法的事情败露,朱厚照很可能会给他降罪。
张苑怕得不行,因为受贿这种事可大可小,若皇帝亲自主持审问,那就算他只受贿一千两银子都可能会被杀头,更别说是他光是在灾区就受贿五万两。
他心急火燎去见沈溪,却在沈府门口被告知,沈溪这几天根本没回过家。
好在他在回京的路上,知道谢迁把他的小院转给了沈溪,于是紧急赶往东长安街,等到了地头时,已是黄昏时分,沈溪已经在吃晚饭,吃的还是用辣椒和牛油熬制的麻辣火锅,香气四溢。
随着沈溪从南美引进的辣椒、烟叶等在闽粤和湖广、江西等地落叶生根,南方很快流传开来,尤其是辣椒,西南之地气候闷热潮湿,人们体内湿气重,有了这种祛湿且刺激味蕾的美味,迅速传播,如今辣椒已经成为云贵滇地区民众离不开的一道美味。
“哟?这不是张公公吗?”
在沈溪这里做客的似乎是吏部属官,他们中有人听到敲门声,出来开门时见到张苑,笑着打招呼。
张苑道:“咱家来见沈大人,他人呢?”
开门那人笑道:“沈大人在里面见客,很快便会出来。”
张苑也不问到底是谁来此做客,径直往里闯,边走边道:“沈尚书,咱家来了!不出来迎接一下?”
等走上几步他才发现情况不对,因为小拧子站在堂屋门口。
“谁在外面嚷嚷?”随后传来朱厚照的声音。
此时的朱厚照一身便服,坐在堂屋中间掏空放置有炭炉和铜盆的木桌旁,左手端着个香油碟,右手筷子上正夹着一片毛肚在沸腾的火锅中涮着,侧过脑袋,气势汹汹地看着外面。
小院占地不大,张苑现在就恨这一点,因为坐在堂屋的朱厚照能把他趾高气扬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
“老奴参见陛下。”张苑迎头便跪。
外面东西厢房围着桌子吃火锅的那些个吏部官员听清楚张苑的话,瞬间紧张起来,赶紧走出厢房,来到院子往堂屋里看。
因为朱厚照来的时候很低调,再者这帮吏部属官品秩太低,平时没机会面圣,根本不知来客人是皇帝。
朱厚照一摆手,小拧子赶紧把张苑引进堂屋,随即把门关上。
张苑才刚跪下,朱厚照过来一脚踢到他身上,喝道:“你个狗东西,说说自己做了多少缺德事?”
张苑磕头不迭:“老奴一心为陛下做事,不明白陛下之意……老奴冤枉啊……呜呜呜……”
“狗东西,真该把你大卸八块拿去喂狗!”朱厚照怒从心头起,完全不把张苑当人看,连续狠踹,丝毫也不留情面。
这下张苑吃了大亏,每一下被踢中后他都痛得不行,身体下意识地来回闪躲。
“陛下冤枉……”
张苑死鸭子嘴硬,丝毫也没有认错的意思。
朱厚照道:“走一趟灾区,屁事没做,收银子倒是积极。”
张苑一听叫天屈:“陛下,您冤枉老奴了,沈大人……您不能随便诬陷老奴啊。”
朱厚照又是一脚上去,喝道:“还以为是沈尚书找你的麻烦?哼,是那些向你送礼的人主动检举!说你路过地方,雁过拔毛,各道御史都说你是天底下最贪婪之人,灾区百姓死活完全不过问,所过之处未曾走访过一个灾民,此番回京却运了二十辆马车的金银珠宝!朕放过你天理不容!”
“啊?”
张苑怎么都想不到,河南巡抚、左右布政使以及按察使等人刚才给他送过礼,一扭脸就把他给举报了。
他却不知,他刚离开灾区,锦衣卫就去人把这些贪官污吏给拿下,这些人意识到情况不妙,想要活命就只能把案子牵扯进更大的人物,如此方算“戴罪立功”,于是毫无察觉的张苑就被无情地抛了出来。
张苑道:“陛下,老奴查明那些罪臣的劣迹,他们污蔑老奴。”
朱厚照怒道:“本来还想留你一命,既然你到现在都不肯承认,你这条命别留了!沈先生,之前你不是说要严惩贪赃枉法的蛀虫吗?这儿也算一个,且是首犯,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上奏吧,朕会准允!”
朱厚照走了。
张苑跪在那儿,人都快瘫了。
对张苑来说,这一天的经历实在太过惊心动魄,现在连命都快没了。
“沈大人,救命啊,以咱的关系您不能见死不救!”
房间内只剩下二人时,张苑抱着沈溪的腿,苦苦哀求。
沈溪皱眉道:“张公公是否求错了人?陛下在的时候,你为何不求陛下?”
张苑嚎啕大哭:“咱家怎没求?只是陛下的话你也听到了,陛下没给咱家机会啊。沈大人,您为何不在陛下面前说情?”
沈溪对张苑的逻辑很无语,道:“陛下来见本官,本就是说及有关灾区之事,谈及河南巡抚等人贪赃枉法,正押送回京受审,这些人为求开脱,主动向陛下检举,你人没到京城,但揭发你的奏疏已到紫禁城。这会儿面圣,你属于自己撞枪口,怪得了旁人?”
张苑急道:“分明是沈大人您不对……您走得那么急,若是慢一些,咱做事不是可以好好商议吗?”
沈溪道:“本官走得快慢,跟你贪赃枉法有何联系?本官留在开封府,你就不会敛财了?”
“咱家几时贪污受贿过?”到这会儿张苑仍旧不肯承认罪行,他想明白了,承认就是个死,现在不过是一群人攀咬他,只要他把运送的金银处理掉,那就死无对证。
沈溪无奈道:“你这几年敛财不少,陛下对你的情况调查得一清二楚,你在陪同陛下南下及北归途中,一共收受银子十四万六千八百余两,加上灾区的这些……合起来快有二十万两了!没想到你怎么快就把买官的钱赚回来了!”
“诬陷,都是诬陷!”
张苑发现数字对上后,感觉到自己光是这么央求作用不大,站起身气势汹汹地道,“沈大人,别以为咱家不知你以前做的事情,大不了鱼死网破!”
沈溪摊摊手:“随便,奉陪!”
张苑顿时变得沮丧起来,但还是梗着脖子道:“沈大人,您现在已贵为阁臣,虽然不是首辅却行使之责,以后您不需要司礼监的人帮您做事?咱家乃是真心实意求您……”
沈溪态度很坚决:“若今日你没来,陛下没说那番话,要救你很容易,但现在……能否保住命都要看你的造化了!”
“咱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张苑整个人萎顿下来,愁眉不展道。
沈溪摇头:“跟你是谁无关,若你想保住这条命,最好别拿出什么鱼死网破的姿态来,不然你真被大卸八块后,没人救得了你!”
“当然,一切都听从沈大人安排……沈大人深得陛下信任,定能让咱家转危为安,以后咱家在司礼监一定为您好好效劳。”张苑道。
沈溪继续摇头:“这次就算能保住你的命,你也很难再在宫中做事……若你执迷不悟,还是算了!”
“啊!?”
张苑目瞪口呆,没料到自己司礼监掌印太监的位置这么快就到头了。
不过先前听到朱厚照下了格杀令,他意识到现在最重要的就是保住自己的小命,只得可怜巴巴地道:“行!您便说,咱家听便是。这就叫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张苑同意把司礼监掌印的职位交出来。
事实上他没有别的选择,但凡他不愿交,离死就不远了。
沈溪很快就河南地方官员贪墨修河以及赈灾粮款之事写出奏疏,他是以钦命督办案子钦差的身份写出上奏,直接提到张苑在地方公干时包庇纵容地方赃官的劣迹。
等上奏到了内阁,梁储和靳贵不知该如何处理,涉及一个省的窝案,原本他们应该跟沈溪商议一下,看看如何票拟。
但上奏就是沈溪自己上的,沈溪没法批阅自己的奏疏,只能让梁储简单草拟意见送到司礼监。
司礼监秉笔张永和李兴没胆量与沈溪相斗,至于小拧子不过是挂职,有关朱批和用印之事轮不到小拧子做主,因司礼监掌印张苑牵扯进案子中,使得这案子一时间好无人能做主。
最终只能由朱厚照来决定案子的走向。
朱厚照亲自拿起毛笔,进行朱批,涉案人等交由三司会审,沈溪作为钦差牵头主持。
如此一来,案子算是再次交到沈溪手里。
由于河南地方涉案人等正在押送京城途中,暂时没法开庭,张苑属于内官,虽然卸职但没有下狱。
“这案子牵涉太大,不行的话,只能由陛下圣裁。”刑部尚书张子麟几天都在往沈溪的小院跑。
刑部作为司法最高机关,其尚书张子麟却不得不仰仗沈溪。
至于都察院那边基本只等最后审案的时候才会过问,卷宗不会送到都察院,大理寺派出的仍旧是大理寺少卿全云旭跟沈溪接洽。
“沈尚书,您看张公公是否也要一并归案处置?”全云旭那边问出了张子麟不敢问的问题。
张苑虽然涉案,却像是要被另案处理的节奏,毕竟张苑是皇室家奴,照理应该是皇家家法惩处。
家奴跟臣子犯事,不一起审有先例,正所谓家丑不可外扬,甚至朱厚照自己都不想把这件事太过张扬。
前一位司礼监掌印太监刘瑾谋反伏诛之事,已闹得满城风雨,对皇家的颜面有极大的影响。
若是继任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再落罪,那别人就会说皇帝识人不明,所以即便朱厚照想处理张苑,也不想以公开的方式,只是暂且这位大理寺少卿没看明白这点,倒是张子麟揣着明白装糊涂,用好奇的目光看向沈溪。
沈溪道:“既是牵扯进案情中,当然要并案处置。”
张子麟显得很为难:“是否不该把事情张扬开呢?”
沈溪摇头道:“不管谁涉案,都要一视同仁,不能因张公公乃宫中执事而拥有法外特权,此案必须一查到底……先把罪名落实,最后罪责如何,要等勘谳后交由陛下核定。”
“那不知谁人会继任司礼监掌印太监?”全云旭又问了张子麟想问的问题。
沈溪笑着摇摇头,表示不知,道:“只有等此案有结果后,事情才能定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