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大肆宣扬明朝兵马在榆林卫城下打了个大胜仗。
六月初八,王琼在延绥接到圣旨后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么一场微不足道的胜利有什么可以宣扬的地方,于是第一时间去见谢迁。
谢迁知悉后,差点儿从病榻上蹦起来。
“陛下传旨天下,彰显三边功劳?”
谢迁也理解不能,不过等他看到加盖玉玺的圣旨后,知道并非出自王琼的安慰,真实情况的确如此。
王琼道:“谢阁老不必自责,这么多年对抗鞑靼入侵的战事中,边军能取得如此战果,非常不容易。如今各镇兵马除沈尚书所部主动出击外,只有延绥镇出战,且有斩获,在沈尚书如今消息全无的情况下,陛下得知延绥兵马出城迎敌且获得一场胜利,能不彰显?如此也是为了鼓舞大明军民士气。”
谢迁精神还是显得有些萎靡不振,摇头道:“德华,你不必出言安慰,陛下的意思难道老夫会不明白?不过是现如今西北各处都没取得什么像样的战功,陛下为了表示他推行的国策正确无误,只能拿榆林卫城下这场战事来做文章……唉!或许陛下对这场战事的成败已经有了充分的估量!”
王琼心想:“谢阁老如此自责,足见他对陛下的忠心以及对大明江山社稷的责任心。”当下道:“不管如此,一切都要以朝廷御旨为准……在下希望能继续得到谢阁老指点,下一步该如何行事。”
谢迁摇头:“三边本来就是由你负责,老夫哪里有资格干涉?如今老夫染病,只能卧榻静养,一应事情由你来做主便可。遇到事情你也不必特意来问老夫,自己斟酌着处理吧!”
说是甩手不管,但谢迁明显不想完全放权,这番话更多是客套,王琼听在耳里,心如明镜,打定主意以后重大决策都来请示谢迁,既显示对当朝首辅的尊重,又能满足谢迁的权力欲,最重要的是保证王琼自己在文官集团的核心地位。
王琼道:“在下手头还有些公务,先回去处理,晚上有庆功宴,请谢阁老务必出席……无论这场战事结果如何,但既然朝廷定下‘大捷’的基调,咱们只能表现出欣然领受的姿态。谢阁老切勿推辞,所有人可都看着您老呢!”
谢迁脸色稍微有些迟疑,最后点了点头,“一切以大局为重,老夫知道怎么做了,这次庆功宴,就算拖着病躯老夫也会出席,不让你为难!”
王琼听到谢迁会与宴,顿时放下心来。
得到朝廷颁赏,三边总督衙门似模似样地举行庆功宴,之后还会对出战将士大肆颁赏,鼓励军中上下为大明王朝效命。
王琼深谙官场之道,不会跟朝廷的意思背道而驰。
王琼心道:“只要谢阁老在三边,一切还是应以他的意志为先,有了这次失败的经历,谢阁老在用兵上会更加谨慎,其实这也是好事,只要三边无失,那无论别的地方战况出现怎样变化,都跟我这个三边总督无关。”
庆功宴如期开始。
距离延绥得到朝廷颁赏御旨不过两个时辰,衙门这边便把宴席备好。
这次宴席没有备酒水,选择以茶代酒,毕竟城外敌寇隐患尚未彻底解除,这只是应对朝廷下旨颁赏特别举行的庆祝会,军中只有总兵和两个副总兵出席,主持宴会的是王琼,再加上暂代宣府巡抚之职治理军饷的谢迁,加起来不过五人。
谢迁拖着病躯前来,总兵吴江殷勤地过去相扶,谢迁一副病恹恹的模样,不过此刻终于有了一点精神,显然是知道朝廷没有怪罪的意思后,心里好受许多。
大家围坐在餐桌边,王琼先把朝廷圣旨宣读,其间没有下跪向圣旨磕头的礼数,到此时众人一直紧绷着的表情终于有所缓和,毕竟此前总兵府那边承受不小压力,尤其是林恒,这几天都在自责中渡过。
“德华,一切从简,咱们随便吃点儿东西便各自散去吧……现在局势危急,切不可掉以轻心!”
谢迁面容沧桑,说话时语气低沉,不复开战前的雄心壮志。
王琼道:“陛下除了下发颁赏的圣旨外,还传令三边调拨五万人马紧急驰援宣府,谢阁老,您看这件事……”
“五万人马?这是怎么个说法?”
谢迁一听便有些不悦,好像正德皇帝的这道命令又触到他的敏感神经。
王琼大概解释:“根据调兵令所言,鞑靼兵马已集结在宣府周边,伺机对张家口堡等处发动攻击,分明是要以攻代守,所以陛下征调各路人马前往宣府集结,准备与鞑靼人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大决战,而从三边征调的数量为五万,其中一万骑兵需先期抵达……”
谢迁默默听着,神色凝重,显然不支持贸然调兵。
王琼说完,总兵吴江问道:“王大人,不知延绥镇这次要抽调多少兵马?”
王琼看了看谢迁,见首辅大人没有吭声,于是发话:“根据调兵令,三边需要从延绥镇征调一万骑兵及五千步兵,从宁夏镇征调两万步兵……”
没等王琼把话说完,谢迁突然厉喝道:“不可!”
王琼愣了一下,硬生生把未说完的话给咽了回去。
四人都看向谢迁,谢迁蹙眉道:“三边在此战中的作用,远比宣府来得重要,岂能说调兵就调兵?若是三边出什么状况,关中大片沃土就要被鞑靼铁骑践踏蹂躏,老夫绝对不容许出现此等状况!”
“可是谢大人,朝廷已经下旨调兵了啊。”吴江瞪大眼睛,显得不可思议。
皇帝圣旨已传达下来,地方上向来只有遵命行事的份儿,但到了谢迁这里,却好像有商量的余地,战局整体协调到了三边成为一纸空谈。
谢迁黑着脸不想说话,王琼也不知该如何说。
过了半晌,谢迁主动打破沉默:“现在鞑靼人动向尚不明朗,不用急着调兵,老夫会跟朝廷上书,阐明三边保留兵马的意义。当然,该操练还是得操练,地方所有事务不得耽搁,官将各司其责!”
王琼心想:“谢阁老先前在病榻上还说不问地方事务,让我全权负责,但这才过多久便不记得了?”
王琼道:“谢阁老,在下这么想的,朝廷从三边征调五万人马往援宣府,的确会对地方防务形成较大的影响,但若是三边一个人都不征调的话,陛下在宣府举行大会战的构想也无法完成,一旦战局不利,责任可能要落到咱们身上。”
“对,对!”
吴江赶紧附和,“咱可担不起这罪责。”
谢迁打量王琼,问道:“所以你想征调部分人马去,既能对陛下有所交待,又能保证地方防务不受太大影响?”
王琼点头:“之前陛下下旨让各路人马配合沈尚书用兵,出塞设伏,但问题是如今鞑靼主力就在边塞袭扰,显然大军出塞不合时宜,且以宣府所得情报看,鞑靼人调集不下五万铁骑攻打宣府,情况危急啊!”
谢迁环视在场众人,其实侯勋和林恒两个副总兵没资格跟他对话,而拥有话语权的王琼和吴江又都表示需要配合朝廷行事,顿时犹豫不决。
反复权衡,最后谢迁还是坚持意见:“这件事需从长计议,征调多少人马,从哪里征,如何保证兵马在往宣府去路上不出偏差,都需要提前规划好……这样吧,老夫先上疏朝廷,跟陛下请示三边不调兵,等候陛下批示到来再说吧!”
王琼显得很为难。
就算大明西北的急递铺系统还算通畅,不过消息从宣府到延绥一来一回需要四五天时间,而圣旨中调动的又不完全是骑兵,在长途跋涉的情况下,从大明最西边的甘肃镇肃州卫到宣府城有好几千里路,几时能抵达是个大问题,更别说届时还要整顿兵马,再以一种良好的状态跟鞑靼人对敌。
但王琼再为难,依然恭敬行礼:“一切听谢阁老安排。”
庆功宴很快结束,谢迁回去休息,吴江、侯勋和林恒则留下听王琼吩咐。
吴江愁眉苦脸地问道:“大人,难道陛下亲自下旨调兵,咱就一点不予回应?谢阁老明摆着不想分兵,这次出城迎战,可能让谢阁老胆怯了……”
王琼狠狠地瞪了吴江一眼,吴江退后两步,不敢再说什么。
王琼道:“谢阁老已做出安排,本官能如何?既然他说先等等,那咱们就继续观望局势发展,不过在等待的同时,把需要征调的人马准备好,甘肃镇援兵集结到与宁夏镇接壤的庄浪卫城一带,宁夏镇援兵集结到与延绥镇交界的花马池,同时本官会另行上疏,请求朝廷少征调三边人马,若朝廷调令再至,当即便出兵,刻不容缓!”
吴江非常为难:“谢阁老那边如何交待?”
“这是你们应该关心的事情吗?”王琼脸色有些不悦,“谢阁老那边,本官自然会去解释,你们只管奉命行事便可。”
“是!”
吴江与两位副总兵林恒、侯勋对视一眼,俯首领命!
进入六月后,沈溪所部在草原上行军更为艰难。
即便沿着河走,不担心水源问题,却同时面对各路鞑靼人马觊觎,敌我虽然始终保持一定距离,没有开战的迹象,但给予官兵的心理压力越来越大。
鞑靼人似乎一直没有完成兵马集结,沈溪带领兵马沿着大黑河走了几天,因正午太过炎热,很多时候需要早晚行军,扎营设防频繁更加重了官兵的负担,每日行军里程只有五十里左右,很快官兵便处于人困马乏的状态。
另外,身处陌生的环境,官兵们还面临水土不服带来的各种不适,好在军中药材不缺,真正倒下的人不多。
将士们心中有股执念,就是要安然无恙返回大明境内,至于这场战事的结果似乎已没人留意,至于他们现在身处何方,也没人管,他们只知道,只要按照沈溪的吩咐继续往前,一定能回到大明疆土内,到时候他们的差事便算完成。
如此坚持到六月初五,沈溪所部一直沿着大黑河向前,不过这天行军遇到了问题,前方横亘着一条大河,河面很宽,挡住了去路。
两条大河在此地交汇,兵马无法再前行,只能选择强行过河,或者是往东北方折返,如此等于是走回头路。
“大人,这里怎么多了条河?”两河合流处,看着面前滔滔的河水,胡嵩跃和荆越等人愁眉苦脸,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本来后面就有鞑靼人追兵,现在面前道路又受阻,只能冒险逆新出现的河流而上,往东南方走,至于最后能走到何处没人知晓。
沈溪看着宽阔的河面,摇了摇头:“这是灰河,大黑河的一条支流罢了。”
荆越道:“支流都这么宽阔,要渡河似乎很困难……看来咱们只能沿河而上,看方向,应该是往南边?”
沈溪打量荆越:“你可知这条河的上游是什么地方?”
这下把荆越问住了,他挠挠头:“总不能原地等下去吧?要是过上两三个月,秋天到来水面肯定会降下去,就怕那时候不用鞑子跟咱打,咱自个儿就粮草耗尽就此溃散了……”
沈溪看着面前奔流不休的河流,琢磨下一步走向,“大明对于北方地区少有探索,随着小冰河期发威,西北地区干旱少雨,许多河流在未来几百年中基本不存,不过这条河历史上曾是嘉靖年间明军奇袭鞑靼俺答汗后翼迫使其北迁的灰河之战的主战场,却没想到我会带兵来此地。”
随后张永和马永成等人在侍卫陪同下到了河边。
张永急道:“沈大人,前面没路走了,是吗?斥候是怎么探的路?这可如何是好?回头往东,还是往南?”
沈溪看了看天色:“差不多天快黑了,今天不急着行军,趁着太阳落山前的余光,抓紧时间扎营,并设好防御措施,今晚商议下一步行军计划。”
沈溪说完,荆越和胡嵩跃等人觉得没什么问题,马永成却震惊地问道:“沈大人,你疯了吗?这可是两面靠水的地方,在兵法中,背水不是什么好的驻军之所,若是鞑靼人攻来,咱连退路都没有!”
沈溪解释道:“根据斥候回报,这两天跟在咱们身后的鞑靼人距离在原来的基础上又拉开不下二十里,显然是有新的情况出现。另外,背水设营虽然有不利的一面,但只需派哨探盯住河面,防守面积也可大幅度减少。最后,我们不在此驻兵又能往何处?还是听从本官吩咐,就地驻扎吧!”
张永和马永成再有意见,却没办法反驳沈溪的话,不得不接受军令。
到了河滩上,官兵慢慢恢复了生机和活力,背靠水意味着狭长的三角形区域内有两边不会有敌军来袭,安排部分人手设置防御阵地后,沈溪又让其他士兵分批去河边洗澡、洗衣服,将士们欢呼雀跃,就好像放假一样,完全不把身后五六十里远的鞑靼追兵放在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