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无战事,谢迁说这话的时候底气十足,因为他真的是这么认为的。
可是,当想到西北还有大批鞑靼兵马不知去向,谢迁心里有些打鼓,所以他未将话说满,只说“西北暂且无事”,如此就算回头有大的变故,他也能抽身事外,这是他在经历诸多意外后领悟到的。
同样的错,谢迁不想再犯下去了。
有了谢迁的话引,别人比较容易接茬,既然西北无战事,京畿防备就可以轻省些,西北兵马可以逐步收回失地,甚至再过些日子,京师戒严都可以解除……
每个朝臣都把事情往好的一面想,自然也有马文升这样心思缜密之人,认为鞑靼人可能只是暂时休整,目前正在集结兵力。
但谢迁之前分析的情况马文升也赞同,鞑靼没有当初瓦剌人那般兵锋强横,所向披靡。大明虽然经历榆林卫之败,但中军并未受太大损耗,西北有刘大夏坐镇,沈溪援兵也驻扎于居庸关,鞑靼不太可能破内长城一线犯大明京师。
所以马文升没在这个时候提出让朱祐樘纠结的话,毕竟弘治皇帝病体违和,心情想必也好不了,谁出来犯龙颜,那需要胆量和勇气。
马文升作为老臣,早不复当初的血气之勇,只希望当一个能完成平稳过渡的吏部尚书。
连马文升都不说什么,张懋这样“老奸巨猾”的人更不会没事找事了,至于张鹤龄和一些在弘治皇帝心目中地位不高的官员,更不会在这个时候给皇帝添堵。
“西北无战事。”这句话似乎成为在场朝臣的共识,每个人讲述的内容都围绕这个观点进行。
乾清宫内正在议事,皇后所在的坤宁宫内,张皇后正在后殿的寝宫里照看才出生几天的小公主。
小公主非常健康,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显得聪明可爱,非常招人疼,但她的父母朱祐樘和张皇后脸上却看不到丝毫笑容。
朱祐樘夫妇其实最希望这胎生儿子,如此才能令皇嗣断绝的可能性大幅降低。
张皇后觉得自己肚子“不争气”,丈夫病情严重,原本应该用喜庆的事情冲冲喜,可是自己却没有为皇家添下一个男丁,倍感失望。平日张皇后板着脸,动辄发怒,即便是照顾小公主,张皇后也不用心,一切都交给乳娘照看。
小公主出生至今,朱祐樘已有多日未到坤宁宫,这中间既有朱祐樘病情反复的缘故,还有个原因就是朱祐樘对张皇后生女儿很不满。
有些事不用朱祐樘说,张皇后也能感受到,因为丈夫在她生下公主后就对她日益敷衍和冷淡,之后三边和大同、宣府紧迫,朱祐樘就借口要处理国事,迁回了乾清宫,未再到坤宁宫留宿。
之后张皇后打听清楚了,皇帝在乾清宫养病,不再多过问西北战事,这会儿连批阅奏本都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萧敬在负责。
萧敬从来不会跟人急眼,这样的老好人很少忤逆几位阁臣的意见,所以内阁大学士的票拟,大多数都是直接变成朱批,只有极少数事关重大的才会呈递朱祐樘亲自批阅,但也只是在朱批上稍作更改。
三位内阁大学士权力日益变重,但这却改变不了刘健和李东阳经常请假的现实,就算在西北局势日趋紧张时,内阁很多时候仍旧只有谢迁一人在轮值,谢迁已隐隐成为大明的丞相,军政大事一言而决。
“……皇后娘娘,这几日太子在东宫一切安好,之前奴婢前去送柑橘,太子殿下还请奴婢吃一个,当然,奴婢……没敢食用。听闻太子前日偶感风寒,不过一日便已康复,连太医都惊叹说太子吉人天佑,身体康复能力太强了!”
张皇后对丈夫和儿子的掌控欲望比较强,但她并无太大野心,唯一的心愿就是得到丈夫的疼惜和儿子的孝顺。
张皇后善妒,但大抵是个能持家但不能持国的女人,所以张皇后一生都安分守己,历史上她有机会垂帘听政,但从来没有染指过权力,甚至嘉靖皇帝登基后,张氏一门遭遇打压,她也只是去跪求她一手扶起来的皇帝法外开恩。
但张皇后对奴婢很苛刻,有时候更像是个“毒妇”,对于任何敢欺瞒她,以及勾引、怠慢她丈夫和儿子的奴婢都不会轻饶,很多丫鬟都因此而受罚,有的甚至丧命。
皇宫大内是不相信眼泪的地方,张皇后对于这一点深信不疑。
张皇后怒道:“太子染病,如此大的事,居然敢欺瞒本宫?来人,拖出去打二十大板,以后看谁还敢知情不报!”
禀报的宫女很冤枉,她被皇后派去撷芳殿照看太子,太子前日说头疼不舒服,便没去上课,第二天早晨太医去了,结果诊断下来发现太子什么毛病都没有,如果换做张苑、刘瑾这些有脑子的太监,肯定知道这是太子装病,这宫女完全没有经验,信以为真,居然跑来跟皇后说,属于自己找打。
宫女被拖出去打板子,太监不敢留手,因为若是不能打到张皇后满意,他们自己也可能会遭殃。
张皇后看着乳娘抱过来的小公主,接在怀中,怒视自己的女儿,骂道:“都怪你,母后本可以生下个皇子,从此之后无论谁来当皇帝,母后都可以一世无忧,张氏一门也可以世代兴盛,现在就因为你,母后被你父皇冷落,都怪你!”
出生不过十几天的孩子,居然被张皇后打了一巴掌,虽然隔着厚厚的襁褓,但孩子依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乳娘和宫女在旁边看着,没一人敢上前劝阻。
张皇后听到女儿哭喊,越发心烦,居然一松手,将公主扔到地上。
乳娘和宫女大惊失色,她们赶紧过去接,但终归是徒劳,小公主的襁褓落到了地上。幸好张皇后在坐月子,再加上时值深秋时节,坤宁宫寝殿地上铺的毛毯很厚,襁褓落在蓬松的被褥上,并没造成意外。
“哭,哭什么哭?”
张皇后一脸烦躁,俯身又想把女儿抓起来丢地上。
乳娘和宫女已经上前,乳娘一把将小公主抱入怀中……一个刚出生十几天的小家伙,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被母亲厌弃,小孩子无法表达,只知道哭。
张皇后一直在骂,也没个由头。
一众宫女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跪在地上战战兢兢,但乳娘是“过来人”,知道女人一旦生下孩子,如果不能得到丈夫或者家人的关怀,心中委屈得不到宣泄,就容易胡思乱想,最后演变成为一种很可怕的暴虐情绪。
乳娘不懂这是“产后忧郁症”,但知道这种事在民间很常见,只是民间因为女人地位低下,就算生下女儿也不敢胡来,可这里是皇宫,张皇后有着仅次于皇帝的地位,又是华夏自古以来第一个跟皇帝相濡以沫一夫一妻的皇后,难怪张皇后心境会跟别人有所不同。
小公主哭了半晌,突然不哭了,因为她饿了。
小家伙嘟着嘴饱餐时,乳娘看着怀里的小公主,低声道:“小公主,您使劲吃使劲长,长大了才不会惹您母亲不开心,才能保护好自己……不知您能嫁给什么样的驸马?会不会一世富贵?”
这会儿小家伙可不懂什么叫长大,也不懂什么是“驸马”,她只知道,刚才自己晃晃悠悠,感觉不那么舒服所以就哭了;这会儿很饿,要吃东西,无暇去哭;等吃饱后困意到来,就想舒舒服服睡觉。
对一个普通人而言,襁褓时是人生最幸福的时刻,无忧无虑,只是绝大多数人都没有这段人生回忆。
撷芳殿内,朱厚照终于上完一天课,老早就回到寝宫,拿起当日沈溪赶他回宫时送给他的武侠小说,着迷地看起来,连吃饭都顾不上了。
这几本武侠小说的续稿,是沈溪在剿匪的最后阶段以及北上京师途中写成,篇幅不多,但其中却有《神雕侠侣》和《陆小凤》的大结局,还有一本新书的开篇。
每一本书结束,朱厚照都会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觉,整个人感觉空荡荡的。好在沈溪又写了《侠客行》的开篇,熊孩子没看多久,又沉浸在“狗杂种”的奇妙世界中。
“太子殿下,您该用膳,之后就得沐浴休息了!”张苑进入寝殿,恭恭敬敬地说道。
“不用了,你先下去。本宫累了自己会睡。”朱厚照说完,顺口问了一句,“什么时辰了?”
张苑道:“回太子殿下,二更鼓刚刚敲过!”
“才二更?等着吧,不到三更我不睡。哦对了,给我准备一份点心,还有茶水,茶水别太热,一会儿饿了我自己吃。”
朱厚照看武侠小说已经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张苑没辙,只能遵命出去准备。
太子说要吃点心,张苑担心吃不饱,除了送进几碟糕点外,还让人将热好的饭菜送进寝殿,但朱厚照根本就没理会他。
等到外面三更鼓响,朱厚照终于一丝疲倦,站起来伸了伸懒腰,道:“沈先生绝了,这故事写的真好,也不知道他脑袋瓜怎么长的,居然想出这么有趣的故事……莫非,这一切都是真的,所以信手拈来毫不费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