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能死。
话落耳中,就像石头落在井里,激起的波动撞碎在井壁上,反复回荡。周围的人纷纷诧异地看着牛犇,想分辨这位轻易不开玩笑的首领是不是在调侃。
那张脸上只有认真和诚挚,熟悉的人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于是转回视线到视频中央。
屏幕中的老人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苍老,古树般褶皱的皮肤松弛,腮边鬓下布满灰褐色的斑点,以往深邃如星空般眼睛浑浊不堪,眼角是密如蛛丝的红。所有这一切都表明,老人早已不再是过去那个战无不胜、威震八方的军神,生命之光已经黯淡,随时可能熄灭。
人们纷纷低头,不忍见到英雄迟暮,并为之前的某些想法感到羞愧。
无数次力挽狂澜,军神已成为联邦人心中不死的存在,即便他一天天老去,身体每况愈下,甚至有传言说他已经得了不治之症,不公开宣布是为了维持局面,为进行到紧要关头的革新保驾护航。
事实上这种说法不无道理,在经历上百年的高速发展之后,联邦的诸多积弊渐渐显露,内部门阀之争愈演愈烈,政府权威日益下降;外有双盟之争,两大帝国的夹击,内忧外患,称得上事关生死。
然而无论哪个势力、组织乃至国家想对联邦下手,都绕不开一座大山。
军神不死,无论遇到什么样的危机,华龙联邦总是能有惊无险地度过。
怀着这样的心态,当大家听到牛犇说“您不能死”的时候,内心的感受不仅仅是一座丰碑轰然倒塌,还意味着遮在头顶的大伞即将消失,偏偏这个时候,联邦正面临着立国以来的最大凶险,灭国之祸。
这种打击,丝毫不亚于刚刚听到的那些恶讯,足以摧毁最坚强的意志。
在场还有一位身份特殊的观众,与军神之间不仅仅存在国之忧虑,更有无法割弃的亲情血脉。
“牛犇,胡说八道什么呢?”
京城狂少天不怕地不怕,越是哪件事不能做、不能说,他越是干得起劲、说得过瘾。但在此刻,叶飞脸上表情困惑,眼底深处透着难以掩饰的惊慌。
“啊,我明白了。你是说老头子应该保重身体,别为了那些破事操心,别为那些废物背锅,对不对?”
“没错。”牛犇点头回应。
“哈哈你个混蛋,吗的吓本少一跳。”
肆意地笑掩盖不了心虚,叶飞咒骂着转回头望着屏幕,神情近乎哀求。
“老头子,听到没有?你,你可不能胡来啊!”
话到末尾,声音带着哭腔,叶飞并未明说胡来具体指什么,或许其心里已有猜想,也可能是因为不敢。但让叶飞感到无助的是,视频中军神神色淡漠,目光一直对着牛犇,看都不朝自己看一眼。
“死老头子,你总盯着他看什么?”叶飞越发慌了,哭喊般的声音大喊:“我才是你的孙子,是亲孙子!你到底听没听到我说话!”
周围人纷纷低头,不忍心去看,也不忍心再听。唯独牛犇与军神表情平淡,对这番祈求无动于衷。
“你退休了啊!犯得着替那些蠢货操心?再说仗才刚开始打,没到缴械投降的时候。你不是常和我讲,命运只能靠自己掌握,咱们有三十亿人,几百万军队,咱们都还活着,咱们”
到这里无法继续下去,叶飞呆呆地望着屏幕上那张极熟悉、但又极其陌生的脸,不知不觉中泪流满面。以往,他对这张严厉的面孔的态度是敬而远之,唯恐避之不及,今天不知是怎么了,怎么看都看不够。
“说的没错,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
嘶吼换来轻轻一瞥,军神转过视线,望着曾经让自己无数次感到无奈无力的孙子愤怒无助的样子,有些欣慰。
“少红,你先等等。”
言罢不理叶飞是何感受,老人问牛犇:“听说你病了。”
“嗯。”
“什么病?看起来很严重。”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隔着屏幕都能看出牛犇状况有多糟。
“内伤。”牛犇没有隐瞒,但也不想过多解释,说道:“过两天,该能好上六七成。”
“六七成是多少?”
“差不多好的意思。”
“能不能打仗?”军神望着牛犇的眼睛道:“能不能开你的那台机甲?”
牛犇神色微动,对着军神微微点头。
军神“哦”了声,调侃的语气道:“双鱼岛有仙气,或许对你的修养有帮助。”
“有可能。”牛犇回答时的态度很认真,落在周围人耳中,变成对军神的附和。
“那我就不操心了。”
几句闲言碎语,代表的是长辈对后辈的关爱,军神停下来沉默片刻,开口道:“刚刚你说我不能死?”
“嗯。”牛犇的回答一如既往那么简洁。
“多说几句能死啊!”旁边叶飞急红了眼,恨不得踢他几脚。
“因为什么这样讲?”军神再问道。
这句话所指不明,可理解为“为什么我不能死”,也可理解为“你为什么认为我会死”,还可看成对当前局面的看法,及破解之道。
“是啊是啊,为什么?”叶飞一边帮腔,一面拼命朝牛犇使眼色。然而无论他做什么、暗示什么,牛犇都不为所动,至于军神的问题,他心中早有结论。
“撤退成功与否,很大程度决定于掩护能否生效,掩护能否生效,很大程度上决定于阻击够不够有力,以及掩护者的目标够不够大。”
到此稍稍停顿片刻,牛犇接下去说道:“同时满足这两点,非您莫属。”
没有人怀疑牛犇的话,除了叶飞。
“放屁!”叶飞跳起来揪住牛犇的衣领大吼,“二十几位将军,其中六位上将,还有上百万军队,打个掩护都不行?把军权交给我,兴许、不,肯定比那群废物好点。”
“你的份量不够,打的再好,也吸引不住帝国人。”牛犇平静说道。
“你凭什么这样讲?你”叶飞拼命摇晃牛犇的身体,哭喊起来:“我不光是齐家之后,军神之孙,还是帝国女婿!光子的未来丈夫!我的命也很值钱,我、我的脸面”
目睹叶飞疯狂的举动,周围人纷纷转过身去。但在心里,大家知道牛犇才是对的,无论谁做帝国主将,目光都会首先落在军神身上,并会集中力量确保将其拿下。以此为前提,别的地方有些遗漏,放跑一些人,根本无足轻重。
“少红!不许胡闹!”
隔着视窗,军神严厉喝止叶飞。“看看你,再看看牛犇,缺的就是他的这份冷静和淡定。”
“我不需要!”
堆在心里的悲苦与愤怒到了极限,叶飞悄然松开抓着牛犇的手,坐倒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想变成牛犇这样,我也不喜欢,我”
“叫你冷静,不是叫你变成牛犇。”
对面,军神脸上厉色渐退,怜爱的目光看着这边,默默叹了口气。
“以前你可以冲动,可以蛮干,闯出祸来也没什么大不了。今后这样不行了,你得学着控制自己,三思而后行。”
这一刻的叶飞不再是叶飞,只是个渴望亲情的普通人;这一刻的军神也不再是军神,只是个为后人担忧的长辈,说着一些珍贵、但却常常不被接受的话。
但他不想花太多时间,几句过后,目光再度回到牛犇这边。
“还有吗?”
“有”不知是为什么,牛犇有些犹豫。
军神看出这点,摆手道:“不要有顾虑,都说出来。”
牛犇吸了口气,缓缓说道:“帝国与联邦开战,归根结底是为了获利。目前他们只不过打赢了星战,尚未真正占领联邦的一寸土地。如果不能实现占领,这场战争对帝国只有消耗,实际得到的利益为零。”
“继续讲。”军神听着,眼里渐渐浮现出欣赏。
牛犇说道:“姬鹏帝国想进攻并且占领联邦本土,有两个地方绕不开,一是蓬莱,再就是雁门港。雁门港是太空军港,只要存在,就会对姬鹏的星际舰队构成威胁,虽然他们可以采取围困之后夺取跳跃点的方式进军本土,但这势必牵制大量军力,消耗大量能源。蓬莱这边情况类似,只要联邦军队不被消灭,坚持战斗,足以让姬鹏人寝食难安。”
稍顿,牛犇继续说道:“姬鹏只有三颗居民星球,人口不超过十亿。论真实国力远不如联邦,如不能速胜、并在最短时间内捞取战略资源,便会先胜而后败。”
“换句话说,蓬莱与雁门港坚持得越久,姬鹏越是难过。”
“是的。”牛犇迟疑说道:“这里没考虑国际情况。假如”
“暂时不用想那么多。”军神想了想,问道:“那么你觉得,蓬莱与雁门港对比,哪个更重要?”
“蓬莱。”这一次,牛犇回答起来毫不犹豫,给出的选项出乎很多人意料。
众所周知,星际战争,胜负九成决定于星战。雁门港扼守着联邦大门,位置绝佳。正如此前牛犇说过的那样,只要它掌握在联邦手中,姬鹏就必须分出一支强大舰队,时刻防范。相比之下,蓬莱这边是地面战争,距离联邦本土极其遥远,而且没有重要资源,说句不客气的话,纵然联邦反败为胜将蓬莱全部占领,又能起到什么用?
总不能指望在这里重新开始建设,打造一支星际舰队。
“为什么?”军神开口问道。
牛犇回答道:“还是之前提到的,战争的目的不是击败,也不是摧毁,而是占领之后进行掠夺。姬鹏要占领联邦本土,前期需要大量地面部队,与支持他们的大量资源。这些东西雁门港没有,唯有立足于蓬莱。”
这番话不仅道出战争本质,还有战争的巨大消耗。简单设想一下,对一个拥有数亿人口的居民星球实现最基本的占领,军队数量方面,最最保守的估计需以百万计。这么多人,首先要运过茫茫星空,而在登陆、进攻与实现占领之前,他们需要多少装备?多少弹药,多少粮食,多少衣物,多少水?
雁门港是太空港口,经历多年建设后勉强实现基本物质的自给自足,指望它向前线提供支援,无异于做梦。相比之下蓬莱完全不同,这里有工厂和现成的军事基地,能够生产、提供小型武器与装备,即便抛开这点,至少能为军队提供足够的生活用品。
否则,姬鹏军队要用到的每一辆车、每一把枪,乃至擦屁股的草纸都必须从国内运送过来,负担沉重。
牛犇接下去说道:“除了物质,人员方面也很重要。战争初期,投入的军队往往最精锐,蓬莱有一百多万姬鹏军队,我料想他们是要尽快消灭联邦军队,就近把这批人送到前线,登陆联邦本土。反过来,假如这里的战斗一直持续、甚至出现不利的局面,姬鹏非但用不上这些军队,还得不断从国内运兵过来。无论军力还是耗费,都会更加难以承受。”
“说的没错。”
军神脸上欣赏的神色更浓,兼有几分好奇:“我想多问一句,你是刚刚想到的这些,还是”
牛犇摇了摇头,说道:“前些天,我做过几次推演。”
身后,得福极其隐晦地瞥嘴,暗想牛大恬不知耻,把本少的功劳归于己身。
“喔?”军神不在乎是谁操盘,追问道:“结果如何?”
“结果分情况而定。”牛犇犹豫片刻,说道:“当前是最坏的情形,而且变数太多。比如霍夫曼的投入程度,国际局势等等,很难把控”
军神打断道:“最坏的情形也有结果。变数,先不考虑外部,只说联邦与姬鹏之间,会是什么样子?”
牛犇点点头,说道:“关键在蓬莱。这边如果能一直坚持,强度保持在姬鹏帝国只能从国内向联邦本土运送兵力的程度,则三到五年,姬鹏在进攻联邦首都的战役中由强转弱。”
听过这番话,军神沉默下来,很久没再开口。
打了一辈子仗,他当然知道牛犇的推演存在很多局限,比如当姬鹏登陆后,联邦国内的抵抗强度与持续时间,还有姬鹏会运用的战争手段,以及民心等等。
那不是牛犇能够触及的高度,而且从信息上讲,他有很多东西无法掌握,不可能考虑周全。
“已经很好了很不错。”
前半句为心中思索,后面是评价。军神沉静地目光看着牛犇,缓缓说道:“牛犇,你知不知道我最擅长打什么样的仗?”
牛犇对这个问题没有准备,想了想,试探的口吻道:“持久战?”
戎马一生,军神战无不胜,但却极少速胜。最常见的情形是,积胜为大胜,
“而且是在地面上。”军神微笑着补充一句,接着叹了口气。“星战往往是一锤子买卖,我不喜欢,也不擅长。”
“喔。”牛犇不知该说什么好。
军神说道:“那么你该清楚,我是留在这里的最佳人选。”
牛犇沉默片刻,说道:“您会死的。”
“将军死在战场,死得其所。”平静的语调讲着应该慷慨的话,军神脸上浮现出久违的骄傲,淡淡说道:“况且我也不是那么容易死。”
讲到后面,军神脸上流露出久违的豪情。听到这句话,通讯台前的军人们纷纷转回身,不少人挺起胸膛,神情变得坚定。
然而叶飞与牛犇例外。两者区别在于,叶飞沉浸在悲伤中不能自拔,牛犇依然冷漠地讲述着自己的判断。
“不,您会死的。”
无视周围人的目光,牛犇面无表情说道。
“战死,或者累死。”
轮到军神陷入沉寂,久久不能开言。周围的人也都不能开口,现场只剩下机器嗡鸣,微风拂面,叶飞如同无助的孩子一样抽泣,还有湖水轻轻拍打岸边。
宛如送行的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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