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宗宪的眼中光芒闪闪:“天狼,你能对你刚才说的这些话负责吗?”
天狼毫不犹豫地挺起了胸膛,沉声道:“严嵩是不是这样想的我不清楚,但严世藩必有此念,他现在已经富可敌国,朝野内外,大江南北遍是他的党羽,没有几个人象部堂这样还心系国家的,天狼一路所见,严党成員多是靠贿赂严世藩而得官,到了地方上则拼命搜刮百姓,贪污受贿,以收回成本,国家上下给搞得乌烟瘴气,严氏父子就是根本原因,而严家现在已经有了这么多钱,再多的钱已经对他们没了意义,所要保住的,无非是已经到手的荣华富贵而已。”
“胡部堂,您刚才也说了,严嵩已经快八十了,这个年纪,精力体力已经根本不足以胜任内阁首辅,早该激流勇退了,可他为什么还一直占着这个位置不下来?我大明立国百余年,可有哪个内阁首辅在这个位置上比他呆得更久更老的?”
“其实他的心思,您最清楚不过,无非就是怕自己下了台以后被人清算这二十多年来的一笔笔旧账,他家累积的财产,足以买下一两个省,这样的大肥肉谁看了不眼红?一旦失了权势,也就失了身家性命。”
“所以严嵩就算病死老死在这个相位上,严世藩也会接着干的,就是为了严家不给满门抄斩,他们也会牢牢地把持着这个权力,使之成为他严家的世袭之物。胡部堂,您有济世之才,难道也愿意看到这样吗?内阁首辅的那个位置,应该是你的才对!”
胡宗宪的瞳孔猛地一收缩,沉声喝道:“天狼。慎言!胡某并无功名之心,那个内阁首辅的位置,也不可能落到我的头上。”
天狼一下子明白了过来,严党迟早是要倒台的。即使是胡宗宪。冲着不让严世藩坏了自己在东南的大事,也会在关键时候上去推严党一把。只是严党一倒,这些年来严嵩父子所提拔的官員大臣们都会受到牵连,到时候玉石俱焚,即使如胡宗宪这样心系国家。立下大功的重臣,也至少会被免官贬职,甚至下狱论罪,政治斗争向来就是这样的残酷无情,那个内阁首辅的位置,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轮到胡宗宪去坐的。
胡宗宪的表情变得落寞:“阁老我还是清楚的,他虽然有自己的弱点。但还不至于祸国殃民,可是现在他年岁大了,东楼又是肆无忌惮,做得太过份。他的一世名声,也早早地毁在了自己的儿子身上,我现在只希望他能认清形势,不要一条路走到黑,在史书上留下骂名。”
徐文长刚才一直没说话,这会儿忍不住开口道:“部堂,既然如此,您何不修书一封,或者趁着每年回京的时候和严阁老面谈一下呢,让他多少也让严世藩收敛一点,国家垮了,难道对他严家就有好处了?”
胡宗宪长叹一声:“你们都有所不知,现在老夫已经基本上见不到严阁老了,这两年回京,我每次都上严府拜访,可都被东楼拒之门外,给他的书信,也从来不回,想必也都给东楼截获,所谓疏不间亲,东楼现在还跟严阁老住在一起,严阁老就是和老夫见了面,又怎么可能听我的话,去得罪自己的儿子呢。”
天狼点了点头:“胡部堂所言极是,而且我听说皇上喜欢修道,每天都会写一些别人看不懂的青词焚烧,以求天意,内阁诸臣中,只有严世藩最会写这东西,严嵩现在人已经老迈,这青词之事完全要靠严世藩,乃至于处理平时的政事,也都是在内阁中不当即处理,而是要带回家中交严世藩办理,所以严世藩这个还没入阁的工部侍郎,就有小阁老之称。”
胡宗宪点了点头:“天狼,你说东楼一定会勾结外敌,这是你的猜想还是亲眼所见?上次他在蒙古大营,你好象也只是说他贿赂俺答汗,让他们抢够了就撤军,还不至于跟俺答建立更进一步的联系吧。”
天狼冷笑道:“那次只不过是他们的初次相见,被我正好撞上了而已,事后是不是他们还有接触,又有谁会知道呢。现在的宣大总督许纶就是严嵩的铁杆党徒,他若是开关放人出去和俺答汗接头,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胡宗宪站起身来,负手背后,来回踱了几步,叹了口气,也不看天狼,喃喃地说道:“天狼,你说东楼和倭寇也有接触,可曾是亲眼见到?”
天狼正色道:“此事绝非虚言,那天卑职在南京城中发现了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上泉信之,此时他已经改名为罗龙文,和那徐海,毛海峰一起,带着二十多名倭寇剑士,汉人打扮,卑职当即就跟踪他们,一直到城外,才撞见了他们与严世藩的碰头。”
“这些倭寇,听说了严世藩的好色之事,就想寻一绝色女子送给严世藩,本来在秦淮河上找到了一个绝色的歌女,可不曾想那女子是徐海的昔日情人,所以徐海把那女子赎身买下,去年严世藩与蒙古人做交易时,曾被武当派的沐兰湘女侠撞见,险些丧命于沐女侠剑下。”
“所以这些东洋人就想着劫持沐女侠,将之献给严世藩,以作为见面礼,他们在南京城外就是想伏击沐女侠的,结果被卑职误打误撞地撞到,后来严世藩出现,与这些东洋人也是一番勾心斗角,最后发觉了我的存在,才支开了这些倭寇,与我谈判。”
胡宗宪听得连连点头,开口道:“可是你既然说东楼恨你入骨,又察觉到了你的存在,何不与那些倭寇联手,置你于死地呢?”
天狼摇了摇头:“严世藩有求于陆总指挥,前一阵兵部員外郎杨继盛和锦衣卫经历沈鍊先后上疏弹劾严嵩父子,皇上虽然把杨继盛下狱,可是严世藩却必欲杀之而后快,加上他现在也不想跟锦衣卫关系弄得太僵,所以那天主动向我示好。想托卑职带话给陆总指挥,让他害死杨大人,以作为跟他们重新合作的证明。”
胡宗宪叹了口气:“这倒是很象东楼所为。这么说来,你也并没有听到他和倭寇们具体谈的内容了?”
天狼正色道:“不错。严世藩一开始就意识到了我的存在。自然不可能说什么机要之事,他只是和那些倭寇们约期再谈。不过部堂大人,他们背着您这样私下接触,所谈的一定不会是有利于国家的事,而会是一些见不得光的肮脏交易。”
胡宗宪说道:“如果没有东楼通敌叛国的证据。也不能就这样轻易地下结论,也许他只是贪财罢了,也许他只是想养寇自重,严家的家产过于庞大,如果在我大明都容不下他,跑到异国他乡,也不过是一只待宰的肥羊而已。不过无论如何。起码现在,我表面上提出的和倭寇暂时和解,暗中开海禁的主张,和东楼还是不谋而和的。现在我们也不可能跟东楼撕破脸,天狼,你明白吗?”
天狼点了点头:“卑职完全明白,如果现在严党就此倒台,起码在东南这里,未必是好事,部堂大人在此苦心经营数年,好不容易稳住了局面,又有大计划,换了一个清流派大臣前来,很难做到如此,加上现在严党在朝中势大,短期内也倒不了,现在只能暂时和严世藩合作,安抚倭寇,挑起他们的自相残杀,同时整军备战,以待战机。”
胡宗宪满意地捻须笑道:“天狼果然是明白人,无须老夫多加提点,现在这浙江的官员,从布政使郑必昌,按察使何茂才以下,多是东楼派过来的人,这两年在浙江也是大肆搜刮,老夫从大局考虑,对其贪墨之行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别误了抗倭大事就行,所以杭州城内的事情,由着他们去折腾,底线是不能误了前线的军费和粮饷,这也算是老夫和东楼心照不宣的一个默契吧。”
天狼笑道:“怪不得杭州城内一派纸醉金迷,原来也是胡部堂刻意为之。时候不早了,卑职这就准备一下,明天一早动身,至于凤舞,就有劳部堂大人和徐先生照顾了。”
胡宗宪笑而不语,徐文长则带着天狼走出了大帐,随着二人的脚步声消失于百步之外,胡宗宪脸上的笑容渐渐地凝固,对外面沉声喝道:“来人,拿我的名贴,请城内的布政使郑大人,按察使何大人明天来大营一趟!”
天狼离开了胡宗宪的营帐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停下了脚步,一边的徐文长借着火光仔细地看了看天狼的脸,摇了摇头:“想不到世间还真有这种能改变人容貌的办法,若非亲眼所见,徐某实难相信。只是天狼兄既然有千变万化之能,下次相见,我们又如何能确认你的身份呢?”
天狼微微一笑:“今天的声音是我的本声,另外我的身上有锦衣卫副总指挥的金牌,人在牌在,只要我取出这个,那就能确认我的身份。”
徐文长跟着笑了起来:“那天狼兄不知是否方便让徐某一睹庐山真面目呢?这样下次再见,只要你露出真容,不就用不着那么麻烦了吗?”
天狼摆了摆手:“还是算了,江湖上有不少人都会这易容术,比如和我一起来的凤舞姑娘,就是此中高手,其他各派也不乏这样的人,至于嗓音,可以通过变声丸来改变,所以还是认我这块金牌的好。这样吧,这次在浙江,如果没有紧急情况,我也就不易容了,一直以这副面具示人,如何?”
徐文长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只是天狼兄这副商人模样显示不出你的英雄本色啊,徐某可是真想见到你的模样呢。”
天狼叹了口气:“徐先生,不瞒你说,当年在下闯荡江湖,出于隐瞒自己身份的需要,也一直是以假面示人,如果在下的真正面目暴露于天下,那会引起武林中的轩然大波,到时候会把正邪双方一的人不停地吸引到东南一带,只怕对抗倭大局也不利,陆炳就是知道我的苦衷,才让我一直戴着面具行事,并非天狼不想和徐兄坦诚相见。不过徐兄,我答应你。在方便的时候,我一定会取下面具,与你一直把酒言欢的。”
徐文长的眉头舒展了开来,笑道:“我就知道天狼兄一定是有自己的难言之隐。第一次见到你。就感觉到你是一个有许多故事的人。好吧,以后你我坦诚相见之时。一定要痛快喝上三天三夜,徐某可是很有兴趣听你的往事。”
二人这样一路谈笑着走到了中军的营门外,徐文长停下了脚步,拿出了一块写着“胡”字的腰牌:“天狼兄。你把这个带上,在我大营中当可出入自如,徐某还有军务在身,你刚才也听到了,明天广西的狼土兵要来,我还得回去给他们提供后勤粮草呢。眼下新兵未练成,这一两年内的陆战主力。就得靠他们了。”
天狼对狼土兵的事情知之不多,皱了皱眉头,问道:“这些兵靠得住吗?”
徐文长笑了笑:“狼土兵是广西的侗人,徭人土司的私兵。战斗力很凶悍,就是军纪不太好,喜欢抢劫百姓,现在我大明卫所军不能战,新军又一时不能指望,只能暂时先靠他们顶一顶了,这些人的军饷要比普通的士兵高不少,如果供应不足又有可能在这里抢劫百姓,所以徐某今天还得筹划一个通宵,伺候好这帮大爷才行。”
天狼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辛苦徐先生了。那在下就不多叨扰了,你先忙,我这就去凤舞那里,入营之后戚将军派人把她送到医师帐那里了。”
徐文长点头道:“放心吧,明天那些狼土兵的接待任务一结束,我就去看凤舞,军营里毕竟人多眼杂,她一个女子呆在这里是不太合适,只要伤势稍好一点,我就把她转到城中胡部堂的总督衙门去。你放心吧。”
天狼的眼中闪过一丝感激之色,低声道:“那就谢谢徐先生了,刚才跟胡部堂我没说,这里跟你透露一下,你心中有数就行,千万别告诉胡部堂,这凤舞是陆总指挥多年训练出来的杀手,视若珍宝,这次来杭州也有监视我的职责,你最好让她多养一阵子,别让她到处乱跑,要不然我做什么都不得自由了。”
徐文长的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怎么,陆炳还派人监视你?”
天狼叹了口气:“陆总指挥是不会信任任何人的,除了这个凤舞是他从小一手养大,对他死心踏地,又是女人,这才信任外,对其他人都是要加以监控的,尤其是我,半路出家进的锦衣卫,跟他又多有意见不合,上次去山西时就让凤舞一直盯着我,这回又来,咳,也不瞒你,其实凤舞是我失手误伤的,所以我才不敢去锦衣卫的杭州分部啊。”
徐文长吃了一惊,突然又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笑容:“天狼兄,是不是这凤舞姑娘对你心有所属呢?”
天狼的眼神中透出一丝慌乱,转而恢复了镇定,笑道:“徐先生何出此言?”
徐文长哈哈一笑:“这很简单啊,如果凤舞姑娘不喜欢你,给你伤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肯乖乖地任由你摆布呢?如果换了是我的话,命都差点没了,肯定是先回锦衣卫的分部,找陆炳告状吧。”
天狼叹了口气:“让你猜对了,这丫头现在是粘上我啦,我去哪里就阴魂不散的跟来,陆炳也正好利用这点让她来监视我,我不能伤她,又没法赶她走,这次跟着戚将军练兵,回来后还有去双屿送信之事,都不想让她看到,所以还请徐先生务必要帮这个忙。”
徐文长收起了笑容,正色道:“天狼兄但请放心,事关军机大事,我们也不会让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一个锦衣卫知道的。如果凤舞姑娘问起你的下落,我们只说你跟着戚将军出去招募新兵了,过一阵回来,可好?”
天狼点了点头,然后和徐文长心照不宣地拱手行礼作别,出了中军大营后,他拐到了戚继光所部的左营之中,只见这里军纪严肃,营中的一顶顶帐蓬都是错落有序,暗合兵法,天狼看过一些当年宋武帝刘裕留下的兵书,上面对行营扎寨之事也有详细的描述,而戚继光的布营,比起古之名将,也是各有千秋,天狼看得连连点头,暗叹戚继光真是难得的良将,只要手下有当年刘裕的北府兵那样的精兵锐卒,南平倭寇,北击蒙古,也不是太难的事情啊。
天狼一路想着,一路在营中走动,路过几队巡逻的士兵,都需要出示胡宗宪的腰牌方能通过,这更让他叹服戚继光的治军严整,只是这些守纪律,会扎营的绍兴兵,上了战场后却缺乏与敌军血战的勇气,这种骨髓中的性格,是身为名将的戚继光也无法克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