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就开始计票吧。”
黄教授手里是一摞的鉴定报告，他先是看了看胡文海和倪光南、张行难，然后目光在所有人脸上扫过。
在确定了没有人反对之后，这才清了清嗓子，翻起一页页报告缓缓的念了起来。
“何骁勇，通过。”
“郝大山，通过。”
“宋松，通过。”
前面五票是从胡文海左手边传过来的，自然连着五张全是通过。
然而接下来就到了中立派的专家这部分，两张是倪光南经过争取拿到的中立票，然而剩下的三票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黄教授稍微停顿了一下，新科01已经拿到了七票，只要再有三票就可以通过鉴定了。到了这个时候，在座的所有人都不自觉的紧张起来。
稀噜噜——
在别人屏息静气等待揭开答案的时候，黄教授却不慌不忙的把自己面前茶杯拿了起来。落针可闻的会议室里，他竟然在唱票到一半的时候喝起了茶水。
然而不仅是喝茶，而且他还在喝茶的时候发出了好大的声音。像是才发现原来茶水非常美味似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将一杯茶喝了个干净。
“啊，人年纪大了，就是容易口渴啊！”黄教授呵呵笑着，将茶杯放了回去。当的一声，差点将神经绷紧的众人吓了一跳。
他稍微清了清嗓子，没事一样接着继续念了起来。不知为何，胡文海在他的嘴角，似乎看到了一丝捉狭的笑意。
“白若溪，通过。”
“哎呀，八票通过了，看来新科01还是很有希望的嘛。”黄教授手在嘴边沾了点口水，状若无人的捻开一页报告，自言自语道：“再有两票，看来不是什么难事。”
“咦？”他看到下面一页报告，皱起眉头来：“看来不太顺利啊，不过好事儿多磨嘛。我们来看看——”
“罗庆，不予通过。”
“赵无涯，不予通过。”
黄教授有些遗憾的咂了咂嘴，摇头看向胡文海道：“胡总别急，还有五票呢，不是没有希望啊！”
罗教授的话让辛晓松情不自禁“哈”的一声笑了出来，邮电部胜券在握，黄教授的话在他看来分明是在调侃、挑逗胡文海。
办成了这件事情，辛晓松可就算是魔都贝尔、不，可以说是邮电部的救命恩人了。小小的邮科院所长，显然不足以酬功。说不定，邮科院的院长之位也有不小可能，就是邮电部通信局的总工、或者局长也不是做梦吧？
要知道，他这次冒的政治风险可一点也不小。新科公司和胡文海在国内是个什么地位，现在工口部委里消息灵通点的人哪有不知道的？
如果他年纪不是这么小，顶个四五十岁的归国华侨之类的身份，在中国工业领域里扔进去一百多亿美元的资本和技术设备，这在过去妥妥的就是“红色资本家”。而在共和国内部，和他运作着类似规模资产的人是谁？全国政协副主席、全国工商联主席，中信系的缔造者——荣副主席。
1987年的中信系，还真未必有中铁建投的资产规模大、资本状况更好呢。
由此也就可知，和新科作对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哪怕是邮电部，此时也未必不是顶着巨大的压力。
如果换成邮电部自己的魔都贝尔提出要对国产s1240进行成果鉴定，组织上会派出什么样的鉴定队伍？不可能在鉴定委员会里塞进来这么多其他部门的人，最多也就是给部队一个名额，给电子工业部一个名额，最多照顾中科院一个名额。剩下的十二个专家名额，肯定都是要从邮电部的系统内充任。
但新科01程控交换机的鉴定委员会专家组成，邮电部却只占有了五个席位，这里面能说没有新科本身的影响力？
在这样严重的“劣势”情况下，辛晓松最终还是办成了这件事，将新科挡在了程控交换机市场之外，挡住了电子工业部、铁道部和其他工业部伸到通信领域里的手，这样的功绩，还不足以让他自豪吗？
辛晓松已经在幻想，自己这次胜利回归之后会受到什么样的热烈欢迎了。
他的眼角瞥向胡文海，想在这个“只手遮天”的年轻人脸上看到慌张的样子。然而让他略微失望的是，胡文海的脸上此时一片平静。
好吧，等尘埃落定的时候就不信你还能沉得住气。
辛晓松得意的想到。
“八比三，十一票了啊，有点危险了呢。”黄教授看了坐在右边下手的叶鸿慈，他是邮电部一线机房的高工，给个不予通过的结果可以说毫不奇怪。
“下一个，宋晓，不予通过。”南邮的宋教授坐在辛晓松旁边，得意的笑了一下。
“八比四，十二票。再来是辛晓松所长了，嗯我看看——不予通过！”
黄教授叹了口气，摇头道：“哎，八比五，这可是真的危险了。再有一票否决，就只能是不予通过的结果了。”
辛晓松昂头挺胸，显然是已经胜券在握。顾盼之间，仿佛有种“一切尽在掌握”的自信。
“嗯，我看看，哦，下一个是钟利时博士。”
“钟利时，通过！”
“嗯？”
辛晓松瞪着眼睛，看向自己旁边的钟利时，像是从来不认识他一样。
钟利时是从国外留学回来的博士，在加利福尼亚工学院也就是大名鼎鼎的加州理工学院毕业的博士。回国之后，邮电部本想让他进邮科院，不想他却强烈要求去一线机房工作。工作两年以来，在一线机房工作的同时竟然还随手刷了十几篇国内论文和两篇sci论文，在国内通信一线技术人员的圈子里小有名气。
若非如此，他今年才三十多岁，也不可能进入规格这么高的鉴定委员会了。在技术上，钟利时是相当有两把刷子的。
但不管怎么说，他毕竟是邮电部的人啊！
不论是辛晓松还是倪光南，都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转而投了新科01通过一票。
像是感受到众人的震惊，钟利时只是保持着沉默，一言不发。而辛晓松像是要吃人似的目光，对他来说也仿佛清风拂面一般。
“钟利时，你……你还有没有组织纪律！”辛晓松气的忘了现下的场合，拍着桌子大声喝问起来。
“辛所长，我记得鉴定委员会赋予我的权力，在鉴定过程中是不受任何干扰的。”钟利时冷着脸，说道：“我只是根据我的专业知识，做出了我的判断而已。”
“我会向上级汇报的。”辛晓松盯着他半晌，恨恨的坐回了座位。
钟利时这一票无关紧要，只要反对票有六票就足够了。中间派争取到了两票，哪怕扣掉钟利时的背叛，一样能够保证通过反对的决议。
“好了、好了，都是同志，不要发这么大的火嘛。”
黄教授压了压手：“有什么话，等唱完了票再说，现在是鉴定委员会在开会，注意一下会场纪律。”
辛晓松黑着脸点点头：“好吧，我听黄教授你的。”
“哦，最后一张鉴定报告了。”黄教授笑眯眯的端起最后一页来：“是我自己的票啊，唱自己票总感觉怪怪的。”
“嗯，黄而，结论是，通过！”
“好了，计票结果是——”
“等、等一下！”辛晓松屁股刚坐稳，就又大惊失色的跳了起来：“黄教授，你的鉴定结果是什么？”
“通过啊！”黄教授抖了抖手上的纸，摆在了辛晓松面前，表情真是说有多无辜就有多无辜。
摆在辛晓松面前的表格，正是黄教授填写的鉴定报告书。
在鉴定结果的表格上，第一栏是鉴定人的名字：黄而。
第二栏就是鉴定结论，那上面赫然写着两个斗大的汉字：通过！
“黄教授，你，你！”辛晓松一脸震惊的看着黄教授，脑袋好像锈住了。
他对钟利时的背叛不是没有心理准备，毕竟半个月的时间相处下来，大家是什么性格都可以说是有了个差不多的了解。
钟利时这人，用辛晓松的话来说就是读书读傻了。把美国那一套拿回国内来了，什么都公事公办，不讲人情。整个人死板的很，脑袋是木头做的。偏偏不觉得自己有问题，只觉得什么都是世界的错。这种人啊，非得撞上几次南墙才知道自己错在了什么地方。
从钟利时这半个月的言行表现来看，辛晓松早就怀疑他会站到新科这边去。毕竟新科01在技术上来说，并没有什么明显的缺陷。
但黄教授并不是钟利时这种书呆子、二愣子啊！
一个书呆子、二愣子，怎么可能做到帝邮学院的副院长？
何况，当初说国内十年才能拿出国产程控交换机的不就是你么？这么自打自脸有意思？好玩？您脑袋没毛病吧！
辛晓松真想把黄教授拉到医院去，先给他的脑袋做个鉴定，看看是不是提前老年痴呆或者出了什么导致性格突变的病症了。
谁都可能支持新科01通过检查，但黄教授你最没这个立场吧？难道你不知道，一旦新科01程控交换机进入市场，将会对邮电部的地位造成多么大的冲击？
作为为邮电部风险了一辈子的“老邮电”，你这突然在邮电部背后放黑枪，是什么情况？
辛晓松一脸的懵逼，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黄教授随手将自己手上的自己的鉴定报告，扔在了那一摞已经唱完票的鉴定报告上面，轻轻的笑了笑。
“好了，作为鉴定委员会的主任，是时候由我来宣布鉴定结论了。”
黄教授清了清嗓子，看向胡文海说道：“恭喜新科公司，由新科科学院通信研究所研发的新科01型程控交换机，成功通过了中国科委组织的成果鉴定。我宣布，新科01型程控交换机，在技术上符合国家规定，属于国际先进级的技术水平。”
“胡总，恭喜了。”黄教授伸出手来：“从今天起，新科01程控交换机将可以进入国家采购的目录，享受列入国家生产计划，定点投产的待遇了。”
通过科技成果鉴定和通过专利申请不是一回事，专利的好处多是外部的，而成果鉴定的好处多是体制内的。
像三十年后，如果有公司能拿出通过国家级科技成果鉴定的技术，那相对于市场上的优势可就大了。科技部的扶持，专项资金，高科技企业认定，免税减税，投标资质和融资认可度，这些都是让企业去申请成果鉴定的动力。
不过放到八十年代，胡文海要让新科01通过成果鉴定最大的好处，就是为了黄教授说的这一句话。
“进入国家采购的目录，享受列入国家生产计划，定点投产的待遇。”
八十年代能够采购程控交换机的可以说只有国家单位，诸如邮电部通信局，大型企事业厂矿单位，政府和军队机构。
但是在八十年代，这些单位全都是国有单位，国有单位对采购显然不会像私人企业那样随意。
一种产品如何能够获得国有单位的信任，如何可以理直气壮的进入国家的重要部位，这就是一个资格问题。
通过了科委的科技成果鉴定，说明在技术上这种产品是受到国家认可的，是可以信赖的。同时通过成果鉴定的产品，自动会获得进入国家采购目录的待遇。当国家的生产计划需要这种产品的时候，只会向通过成果鉴定的单位进行采购，也就是所谓的定点投产。
光是为了这个“定点投产”的待遇，就足以让企业趋之若鹫了。这种指定生产的方式，几乎就是说某家企业能够垄断某种产品的国家单位供应，这里面会有多么大的利润？
胡文海倒是未必看上了这个利润，但放眼望去，没有这个资格又上哪去找不在乎鉴定结果的私人企业去？满中国，现在全是国企——除了新科。
所以，新科01能不能拿到成果鉴定，就决定着它能否进入中国市场。
胡文海有些发愣，木然的伸出手去和黄教授握在一起。今天这场会议的时间虽然不长，但过程实在是跌宕起伏，让他完全看不明白。
“黄教授，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吗？”胡文海我这黄教授的手，这才回过神来，情不自禁的问道。
“为什么？”
黄教授抽出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在一头黑发的下面，赫然已经是一片银白。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让人意识到他已经是一位老人。
“这就是原因啊，我的岁数不小啦。”黄教授淡然笑道：“再有两年就要退休了，在我这个年龄上，我想总有些任性的本钱，可以只为自己的良心说话。”
“至于其他的，名声、权力、地位，并不是不重要，而是没有那么重要了。对我来说，更重要的是，看到新科01程控交换机，看到新科科学院，我知道我可以安心的去过我的退休生活了。”
“黄教授……”
胡文海愣楞的看着他，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才好。
“胡总，看到新科科学院，我真的是很欣慰啊！你说的对，每年十亿美元，交到外国人的手里。这十亿美元，我们要生产多少衬衫？多少玩具？多少手工艺品？多少矿产资源和石油？可外国人呢，拿着成本不过几十美元的东西，就敢向我们要十倍的利润。三、四百美元一门电话，我们的邮电部装电话又慢又贵，什么时候能让我们的人民群众实现现代化，实现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日子？”
“难道因为一点门户之见，就让我把新科01这么好的产品拒之门外吗？那样的话，我就是个罪人啊——就是个卖国贼！”
黄教授的话，让辛晓松窘迫的低下了头。不用说，这最后一句话，说的自然就是他了。
胡文海看着黄教授愣了半晌，叹气摇头道：“只是，接下来恐怕就要让黄教授您受委屈了。新科01必然会对邮电部引进的魔都贝尔造成冲击，您……”
邮电部当年引进魔都贝尔，是从比利时贷款了八千万美元。而当时做出引进的决定，不能不说有黄教授的一份原因。
然而现在新科01的出现，无疑说明当年他做出的十年国产化时间判断是错误的。因为他的判断，最终很可能造成邮电部数千万美元的损失，这也是胡文海和在场所有人，之前都不认为他会投票通过的原因。
但他既然投票通过了，恐怕当初决策失误的原因就要扣到他的头上了。
黄教授轻松的笑着摇了摇头：“有什么委屈，我当初也不知道中国会有个新科公司，会有个新科科学院，会有个总是创造奇迹的胡文海嘛！”
“就算有什么委屈，能看到咱们国家这么快就实现了程控交换机的国产化，我也心满意足了。邮电部虽然可能损失几千万，可这笔账放到全过来，早一年实现程控交换机的国产化，我们不是可以早一年节省进口程控交换机的十亿美元吗？哪怕是早一个月，我想这笔买卖都是赚了吧？”
胡文海此时，似乎有很多话要说，然而他张了张嘴，却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的语言是如此的贫瘠。
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双手握住黄教授的手，用力的晃了一下、一下、再一下！
“胡总，恭喜了！”宋松笑眯眯的和胡文海握着手，不住的点头微笑。
“希望能够让咱们的部队，早日用上新科01啊！”何所长走上前来，热情的给了胡文海一个拥抱：“我可是望眼欲穿，胡总可别让人等得太久了！”
“放心吧，只要部队上有需要，新科01随时都能向解放军供货！价格上保证最低价，不赚钱也行啊！”
“哈，那我可把胡总你这话转达给部队首长了，到时候吃亏了可别怪我！”
“不怪，不怪！”胡文海哈哈大笑。
“胡总可不能忘了我们电子工业部啊，如果向国内供货，新科的产能能不能负担？我们的电子厂芯片做不了，其他的代工还是没问题吧？”
“电子工业部如果有意愿，我想也别做什么代工厂了。”胡文海握着走过来的郝所长的手，摇头笑道：“不知道电子工业部的研究所有没有兴趣，在新科01的平台上，研发更多的型号？新科公司，愿意提供核心零件和技术方案啊。”
胡文海的话让郝所长一愣，简直不敢相信的看着他，问道：“胡总这话说的是真的？愿意提供技术方案给我们二次开发？”
“当然。”胡文海点头：“新科公司只是一个小公司，全国市场对我们来说太庞大了。目前来说，建设这样的供应体系超出了我们的能力范围。与电子工业部的企业合作，这也算是共赢吧。”
“哎，胡总，我们计算所呢？”已经走到外面的宋松又杀了回来，一挺脖子，喊道：“我们计算所可是很支持新科公司的，不能把我们忘了吧？”
“当然！”胡文海拍着宋松的肩膀，笑道：“在新科01的基础上开发计算机全国联网技术，这可缺不了计算所的能力！”
“好好，我们计算所保证全力以赴！”宋松笑的眼睛都看不见了。
鉴定委员会专家组的专家们，挨个和胡文海握手离开会议室。鉴定结论一旦做出，他们的使命就算是完成了。接下来，就是各奔东西。
等到会议室里剩下了最后一人，所有人都自觉的离开了会议室外面的走廊，将空间留给了胡文海和黄教授。
“黄老，您对新科的帮助，我实在是不知道如何感想才好。”胡文海万千感慨的握着黄教授的手，叹道：“如果有任何需要帮忙的地方，您随时都可以联系我。”
黄教授眨了眨眼，笑道：“胡总怎么会觉得我就一定要吃亏呢？邮电部里也不都是混蛋吧？”
“你要知道，邮电部里除了生产设备的部门有利益需求，运营部门同样是一股力量。当年主张引进的，正是运营部门啊。对于运营部门来说，未必就一定要用国外产品才会开心不是？”
“当然，首先还是你们的新科01要争气啊！”
黄教授哈哈大笑，拍了拍胡文海的肩膀，飘然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