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上有很多沼泽。
看起来河水浅浅,牧草青青,提起裤脚就能过的地方,却很可能藏着能够吞噬人的陷阱,不管是人是马,一旦落入就休想离开,如果没有人援救,就只能慢慢地陷入绝望。
草原上的人都知道这一点,而一向重视地理的梁啸更不会忘记这一点。在他来之前,马戎就已经了解到了一些情况,他来之后,更是对选定的战场内所有的沼泽进行要点标注,并要求所有的将士熟记在心,以免误入,白白损失了性命。
乌孙人应该也知道,只是看着梁啸在前,他们追得忘形,一时忘了沼泽这回事,等一些骑士纵马踏入松软的沼泽地,再也跑不起来的时候,他们才重新想起沼泽的危险,纷纷拨转马头,停止追击。
即使如此,还有百余骑已经落入陷阱,不敢动弹,只能大声求救。
梁啸轻松冲出了乌孙人的包围,回马驻地,命令弩手狙击那些企图将同伴拖出沼泽地的乌孙人。
配备了千里眼的强弩射程三百步左右,远远超过乌孙人手中的弓。他们站在乌孙人的射程之外,从容不迫的射击,将一个接一个的乌孙骑兵射倒。在接连损失了数十人之后,乌孙人不敢再冒险救人,只能站在安全距离以外,眼睁睁的看着同伴渐渐被沼泽吞没。
乌孙骑兵最后的惨叫声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让人不寒而栗。
猎骄靡赶到现场,看着两百多步的梁啸等人,恨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在梁啸选定的战场上接战,遇到这样的事是正常的,没遇到才不正常。尽管如此,他还是非常遗憾。
梁啸撤得太快了,快得让他来不及反应。
一万骑兵刚刚开始加速,还没与月氏人、大宛人接战,梁啸就下达了撤退的命令。月氏人、大宛人一听到命令,立刻抛开乌孙人,迅速撤离。被打懵的乌孙人还没反应过来,他们已经撤出了战场。等增援的乌孙骑兵赶到,才知道对手已经离开。他们能做的只有将消息通知猎骄靡,请求下一步行动。
等猎骄靡做出继续追击的决定,大宛人、月氏人已经撤过伊犁河,只剩下殿后的梁啸。乌孙人想围住梁啸,可是他们力不从心。不论是战马还是战力,梁啸等人都超过乌孙骑士一筹,尽管近万乌孙骑兵从四面八方围过来,还是没能及时困住梁啸,最后让梁啸从容地撤出战场,又把他们诱入了沼泽。
虽然取得了场面上的优势,可是猎骄靡却还是一种被梁啸戏耍的感觉。这是他们第一次交手,两万骑兵上阵,付出了近千人的伤亡代价,不仅没能击败只有七八千骑的梁啸,还被他羞辱了。如今梁啸扼守住这条狭窄的通道,让坐拥数万骑的他无可奈何。
猎骄靡压制住下令强攻的冲动,冷冷的注视着眼前的情景。
河对面的广阔草地上,大宛人、月氏人已经在重新列阵,河边倒是没什么兵力,只有两百多人,看起来像是准备接应的卫队。可是猎骄靡并不这么认为,他虽然还没有搞清楚所有的细节,但是梁啸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如此多的战术安排,如果说没有事先准备,打死他也不相信。
猎骄靡下令停止前进。
见乌孙人没有继续追击,梁啸拨转马头,从容涉水过河。亚马逊女战士们接上他,拥着他,一起向山坡走去。梁啸下了马,让人给明珠疗伤。虽然占据了主动,但毕竟是被优势敌人围住,受伤在所难免。明珠中了五箭,好在没有伤到要害。梁啸本人也中了两箭,有铁甲护体,也只是皮外伤。可是看起来挺吓人,血流得满袖子都是。
洛绪丽非常担心,声音都变了。梁啸哈哈一笑,解下甲胄,命人包扎。亲眼看到伤口,确认没有伤到骨头,洛绪丽才放了心,亲自替梁啸包好伤口,再也不肯离开半步。
“瓦罐不离井边破,将军难免阵前亡,受点伤算什么。”梁啸不以为然。“你又不是没看到我身上更严重的伤,这次怎么这么紧张。”
洛绪丽撅着嘴。“我以前没看过这么多血嘛。”
梁啸扯起衣服,盖住伤口。看到伤痕固然惊心,但血淋淋的伤口更有震撼力。洛绪丽终究是权贵出身,何尝看到这种场面。没上过战场的人只知道战场的热血、浪漫,上过战场的人才知道战场有多么惨烈。
梁啸举起千里眼,打量着河对岸的乌孙人,有些遗憾。虽然取得了一些战果,但猎骄靡的谨慎及时止血,没有达到他预期的结果。接下来的仗要怎么打,还得多琢磨琢磨。
“塞巴斯。”
塞巴斯连忙按着刀,飞快的跑了过来。“将军,有什么吩咐?”
“通常你们这边什么时候会下雪?”
“那可早着呢。现在才七月份,不到十一月,几乎不会下雪。”
“那山里呢?”梁啸一指远处的天山。
“那可就早多了。山里冷,八月底就可能下雪了。”
梁啸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山里下雪的时间就是猎骄靡的时间底限,猎骄靡此刻应该比他更着急。既然速胜不可能,就沉下心来,和猎骄靡拼拼耐心。
梁啸坐在山坡上,反复推敲战术。
猎骄靡派出百余斥候,沿河而行,探查沼泽的位置,寻找通道。
梁啸也派出弩手,跟踪乌孙骑兵,一有机会就进行远程狙击,不让他们安心探索。弩手用的都是滑轮单兵狙击弩,射程超过乌孙人手中的骑弓两倍以上,可以在乌孙人的射程外从容射击。面对这种射程超远,精度也丝毫不差的狙击弩,乌孙人苦不堪言,毫无反制手段。在损失了数十人之后,他们只能放弃了探查。
看到乌孙人狼狈撤退,弩手们放声大笑,策马奔驰,尽情的表达着对乌孙人的蔑视。乌孙人恨得牙痒痒,却无可奈何,只得回报猎骄靡。
猎骄靡并不着急。他只是仔细的询问斥候探查的情况,然后在地图上一一标明。凡是梁啸重点防护的地方,他一一在地图上做了标记,然后派出更多的斥候,向更远的地方探查。
河谷中的沼泽是会移动的,既然梁啸不让他探查,他就通过梁啸的反应来猜测沼泽的范围,寻找通道。
双方隔河对峙,除了零星的战斗之外,再也没有发生大规模的冲突。
夜幕降临,双方各自扎营。伊犁河两岸竖起了一顶顶帐篷,点起了一堆堆的篝火。除了负责警戒的将士,大部分都围着篝火喝酒吃肉,消去一天的疲惫,准备休息。
梁啸请来了阿奢那和煎靡,分析白天的战况。因为战场在河对岸,他们无法统计斩首数量,只能得到已方的损失。根据初步统计,大宛、月氏各损失两三百人,估计乌孙人的损失应该远远超过这个数字,结果令人非常满意,至少阿奢那和煎靡都非常满意。
煎靡汇报完了战况,有些不理解,又追问道:“将军,为什么不一决胜负?我看乌孙人的实力很一般,我们完全可以战而胜之。”
“你这么觉得?”
“难道将军不这么认为?”煎靡又拉上了阿奢那。“大禄,你觉得呢?”
阿奢那呷了一口奶酒。“我也有些不太理解。从今天接战的情况来看,乌孙人的实力的确一般,我们有机会取胜。不过,我相信将军一定有将军的计划,只是我们没有理解而已。”
“将军,你给我们说说吧。”煎靡央求道。
梁啸点点头,用小刀割下一片烤得焦黄的羊肉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他其实不太愿意给阿奢那讲这些战术安排。月氏不同于大宛,甚至不同于大夏,一旦月氏强大起来,他们随时有可能反目成仇。阿奢那熟谙政治,如果在军事上再进步,有可能成为劲敌。
“这片河谷是个好地方,不仅适合养马,连羊肉都与众不同。”梁啸又割了一片肉,递给煎靡。“你也尝尝。”
煎靡接过羊肉,却还是眼巴巴的看着梁啸,希望听到更直白的解释。
梁啸无奈,只得开启启蒙模式,为煎靡答疑解惑,顺便让阿奢那占点便宜。别看月氏人也是游牧民族,曾经一度雄霸河西,打是乌孙灭亡,大夏无语。可是论战术素养,这些全靠自己领悟的游牧民族哪能和中原人相提并论。
“今天能够取胜,固然和将士们的英勇分不开,却也是我们有心算无心的结果。我们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好久,预先做了很多演练,而乌孙人却对我们的准备一无所知。仓促之下,他们自然要吃亏。”
阿奢那微微颌首,煎靡却连连点头。这些天,他们一直在做针对性的训练,否则今天不会这么顺利。几个战术衔接得行云流水,非常自然,几乎没有浪费一点时间。
“我们全是精锐,而且是真正的精锐,但猎骄靡派的人却不是,他们只是普通的骑兵。他的精锐卫队还没有动,因为我们没给他机会。一旦我们被缠住,他看到战机,出动精锐力量,我们承受的压力将会迅速增加,甚至有可能崩溃。”
“没错,见好就收,既能检验一下训练的成果,又能让将士们增添一些信心,下次再遇到乌孙人,就不会这么紧张,可以打得更加从容。”阿奢那立刻领悟了梁啸的用意。“今天打得还是有些紧。”
“大禄果然眼光毒辣。”梁啸赞了一声,又深深地看了煎靡一眼,提醒他像阿奢那学习,多动动脑子。要想做一名真正的将领,光靠勇敢是不够的。“猎骄靡有四五万人,他损失一两千人没问题,可是我们如果损失了这么多人,可能就会伤了元气,士气会受到重大挫伤。”
梁啸顿了顿。“既然交战,损失在所难免,可是这种不必要的牺牲能免则免。我希望尽可能的将每一个战士都安全的带回去。”
“将军的仁心,果然不是我们所能理解的。”阿奢那立刻表示支持。他当然希望尽可能的减少伤亡,这些士卒可都是他的本钱,少一个都是割他的肉。如果能在梁啸的指挥下战胜乌孙人,经受住了考验,这些人将成为真正的精锐,是他在月氏的最大保障。
“你们回去之后,要多与将士们交流,看看我们的战术安排有哪些适合,又有哪些还有改进的余地。任何一点有益的改进都不能忽视,胜利往往就是由这些不起眼的改进积累而成。”
“将军放心,我们会这么做的。”
梁啸又吩咐了一番,最后对煎靡说道:“原本想速胜,现在看来,猎骄靡非常谨慎,可能未必会给我们这样的机会。你送信回要塞,让老安德鲁带三千步卒赶过来。”
“喏。”煎靡不假思索,一口答应。
阿奢那看了梁啸一眼,沉吟片刻。“将军准备将战事拖到冬天,逼猎骄靡主动撤退?”
“有备无患而已。当然了,如果能这么做,我求之不得。大禄,你有问题吗?”
阿奢那笑了。“我能有什么问题,我正希望将军能多训练一段时间呢。不过,如果在河谷过冬,这粮草辎重的筹集可就要抓紧了。乌孙人可就在对面,他们不会手软的。”
梁啸摇摇头。“这个问题我已经想过了。如果和乌孙人一样,这些牧人何必抛弃猎骄靡,依附我们?”
“将军的意思是”
“这种夺人衣食的恶事,就让乌孙人去干吧,我们等着黑吃黑。”梁啸咧着嘴笑了。“他们人多,我们人少,到时候就算是抢一半烧一半,也够我们过冬了。可是猎骄靡”
阿奢那愣了片刻,哈哈大笑。他一拍大腿,挑起大拇指。“将军,你这一招黑吃黑用得好,如果到时候还有多余的,再送一点给那些塞人,他们还能不把将军当成神一样供奉?”
煎靡也反应过来,他挠着脑袋,嘿嘿傻笑。“这就叫借花献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