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未央宫,寢殿。
殿中生着炉火,馨香弥漫,温暖如春,天子穿着便服,来回踱步。
从梁家回来之后,他就一直一个人呆在殿里,不管是发怒还是沉思,都是一个人。他把所有的侍臣都赶了出去,独自在殿中咆哮、低吟、苦笑、叹息。
开始的时候,他生气的是梁啸用心歹毒,绕了半天圈子,居然是为了限制皇权,限制几代先帝费尽心血,刚刚从军功老臣手中夺回来的权利。可是后来,他发现自己虽然有满腔抱复,却找不到诉说的人。就连他从民间捡拔出来的那些近臣也不可信,河间王刘德的奏疏呈送御前之后,他们就集体失语了。
现在天子知道了,他们不是不懂,而是不愿意开口。其实他们心里想的和梁啸一样,但他们没有梁啸的胆量,只敢藏在心里,等别人出头。
曾几何时,他以为自己拥有了一些真正的心腹,可是现在,他发现没有一个人可以交心。
外朝的大臣不可信,身边的大臣不可信,就连宫里的女人都不可信。皇后一家对梁啸感恩戴德,窦婴出事,陈家的第一反应是去找梁啸。王美人的兄长接受了梁啸的茂陵产业,由一介庶民一跃成为坐拥千金的富豪,王美人的话不可信。卫子夫……还算是算了吧,卫青和梁啸情同兄弟。
即使那些和梁啸没什么瓜葛的人,平时也没听过她们对梁啸有什么不满,倒是常听到一些赞誉之词。现在虽然缄口不言,但是天子清楚,她们内心里只会同情梁啸。
天子忽然之间发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真正的孤家寡人。未央宫里男男女女有上千人,他却找不到一个可以说知心话的人。这些人不是有求于他,就是怕他,不是说假话,就是说空话。唯一一个敢对他说真话的人在宫外,在未央宫对面的戚里,在冠军侯府。
可是真话……真的很刺耳啊,他说的都是些什么啊,简直是胡说八道,不,是大逆不道。
天子长叹一声,扼腕叹惜。人不可不学,梁啸有这么好的天赋,却说出这样的话来,只能归功于缺少学问。不过,这也没能怪他,像他这样出生庶民的人,有几个读过书呢。
一提到学问,天子忽然愣住了。谁有学问?董仲舒有学问,他提出了天人三策。可是他被梁啸驳得哑口无言,言说灾异还自打耳光。淮南王有学问,可是他现在却更弦易张,放弃了黄老之道,转而研究起了不登大雅之堂的末技。刘德有学问,可是刘德自杀了。
一想到刘德的自杀,天子的脑门上就全是密密麻麻的黑线。刘德自己是一死了之,却给他留下了无穷无尽的麻烦,怎么向诸侯王交待?
天子越想越觉得崩溃,头痛欲裂。梁啸是给他出了一个主意,可他又不傻,岂能看不出这是一个诱饵。即使这个诱饵外面包围着征服天下的美好愿景,也掩饰不了这是一个诱饵的事实。
殿外传来脚步声。
天子抬起头,神情不悦。他知道自己现在思绪很乱,不宜见人,已经吩咐不接见任何人,这是谁这么大胆,居然敢抗诏?
脚步声越来越响,而且很杂乱,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天子更加不高兴,沉声喝道:“谁?谁在外面?”
“我。”王太后出现在殿外,眼神严厉,又带着一丝丝心疼。
天子心中一暖,随即又将这点软弱藏了起来。他太清楚他的母后了。母子情当然有,但是在她的眼里,他更是一个工具,一个可以帮王家、田家攫取利益的工具。
母子相忌。天子脑海里突然蹦出四个字,心里不由得一惊,随即又感到一阵莫名的悲哀。不仅兄弟不能相容,就连母子之间也失去了最基本的信任。
不过,当他看到王太后身边歪着脖子的田蚡时,那丝感伤随即不翼而飞,莫名的生出一股厌恶。田蚡原本长得就丑,现在又歪着脖子,怎么看都没有丞相的威仪,简直是一个街头无赖。和窦婴比起来,他差得太远了。
“母后,这么晚了,过宫来,不知有什么事?”
王太后上下打量了天子两眼。“听说天子从冠军侯府回来之后,心情不好,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殿中。我很不放心,所以来看看。”
天子笑笑,知道这话半真半假,却没有戳破。他将王太后请到正席上入座,自己坐了上首,却没有给田蚡赐座。田蚡尴尬的站在一旁,求助地看着王太后。王太后说道:“天子连自家舅舅都不相信,怪不得要被别人欺负呢。”
“母后这话从何说起,我是天子,谁能欺我?”
“若非被人欺负了,何必作践自己?”王太后冷笑道:“原来你还知道自己是天子,我还以为你忘了呢。当初先帝担心勋臣桀骜不驯,你会受委屈,这才处死周亚夫,又遗命我辅助。现在看来,他做得还是不够,遗祸不浅。”
听到王太后一面拿先帝做幌子,一面又说先帝的不是,天子心里更不舒服。他沉着脸,闭口不言。
“当然了,他也想不到,没有了周亚夫,还有梁亚夫。不过话又说回来,若非天子对梁啸一再纵容,又何至于有今天?自从娶了刘陵之后,他可是越发地聪明了。”
天子越听越不爽,忍不住反驳了一句:“母后,我刚刚回宫不久,这消息就传到母后耳中去了,母后的耳目果然聪明啊。”
“这还不是关心你?”王太后脸色微变,有些后悔。她来得太急了,让天子起了疑心。“梁啸究竟说了些什么,如果有什么你不便出面的,不如交由丞相去做。自家舅舅,你还不放心吗?”
天子心中冷笑。自家舅舅,难道还比兄弟更亲吗?一向恪守臣礼的刘德吓死了,一向胡作非为的田蚡却活得好好的,真是荒唐。他想了想,苦笑道:“其实梁啸也没说什么,他是希望我待臣以礼,不要侵夺外朝大臣之权,效仿先帝,拱手而治。”
王太后愣住了,犹疑地看看田蚡。田蚡也愣住了。梁啸建议天子待臣以礼,不要侵夺外朝大臣之权?外朝大臣以丞相为首,这是要天子重新尊崇丞相的意思么?
一时间,田蚡心潮涌动,兴奋难以自明。他大概是大汉有史以来最窝囊的丞相,虽然身兼丞相和外戚之尊,却没有享受到一点应有的荣誉,现在连权利都被天子夺走了,成了摆设,要说心里没有一点意见,那是不可能的。
田蚡随即又想到一个问题:他现在虽然还是丞相,但丞相的权力已经转移到御史大夫韩安国手中。梁啸是在帮他,还是在帮韩安国?看样子应该是后者,毕竟梁啸和他是仇人,和韩安国却是忘年交。
田蚡的脸色变化全落在天子眼中,天子更加不屑,故意问道:“舅舅,你说我应不应该接受他的建议?”
“这个……礼乃立身之本,圣人所重,君臣之间更当如此。只不过这礼……”
田蚡的学问本来就一般,现在又涉及到自己的利益,既不想附和梁啸的意见,又想为自己争取一些好处,进退之间,难免失措,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辞。他的窘态落在天子眼里,让天子又增添了几分鄙视。他不紧不慢的说道:“梁啸说,丞相乃大臣之首,不可轻易更替。舅舅,你觉得呢?”
“这个……”田蚡眼珠转乱,却说不出话来。
“这句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王太后按捺不住,主动接过了话头。“丞相的确不该轻易变动。”
“是的,梁啸也这么说。他说丞相是朝廷的柱石,三公之首,坐而论道,应该待以殊礼,不可随意折辱。待之以礼,约之以法,考之以绩,尊之以荣,方是正道。”
“约之以法,考之以绩?”田蚡到底是做过丞相的人,他立刻听出了其中的问题,生怕王太后再说错话,立刻抢过来了话头。
天子心中暗自发笑。这些都是他编的,梁啸根本没说,或者他也想说,但是没来得及说。他只是根据梁啸所说的方向往前推,应该不会相差太远。看到田蚡的不安,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仿佛做了一个恶作剧一般。
“是的,以法令约束丞相的作为,以功绩评价丞相的能力。能者居,不能者去。”
田蚡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他几乎可以肯定,梁啸这些话都是为韩安国而说的,留给他的只有“不能者去”四个字。他有自知之明,要论处理朝政的能力,他绝对不是一个合格的丞相。
“舅舅,你觉得梁啸的建议可取否?”
田蚡哑口无言,丑脸憋得通红。
天子阴着脸,一声不吭。到这时候,他如果还看不出田蚡想什么心思,他就不是他了。田蚡既想要丞相的荣宠富贵,又不想承担丞相应担的责任,他把丞相之位当成了谋利的工具,哪里还顾得上为朝廷效力。天子越想越不爽。田蚡做丞相这几年的所作所为一一涌上心头,特别是为了扩张府第,居然要打考工署主意的那件事,让他怒火中烧。
这样的丞相能帮助我建功立业吗?他不过是一只贪得无厌的蠹虫罢了,除了掏空朝廷的根基,不会有任何帮助。
天子强压心头怒气,沉声道:“丞相,既然你的病好了,也该回来理政了。大朝在即,河间王自杀这件事闹得满城风雨,该当如何处置才好?大军捷报频传,很快就要凯旋,窦婴却还在廷尉狱里关着,是该放,还是该杀,你这个做丞相的可要拿出章程来。”
田蚡汗如雨下。他一直想夺回权利,但是很显然,在这个节骨眼里重回朝廷,面对的绝对是一个棘手的局面。如何安抚诸侯王,如果解决窦婴的问题,都容不得一点差错。听天子这意思,如果处理不好,他就要做替死鬼,承受诸侯王和陈窦子弟的非难了。
田蚡吱吱唔唔,无言以对。
天子冷笑不语,只有嘴角不住的抽搐,眼神可怖。
十二月中,一封捷报送到长安,带来了河西战场的最新消息。
李广、王恢率部转战三千余里,大小数十战,斩首逾三万级,缴获牛羊无数。居延泽一战,李广与卫青两部全作,更是重创右贤王本部,险些生擒右贤王本人。右贤王率军远遁,河西之战以汉军的全面胜利告终,祁连山南北的河西与羌中全部被汉军控制。
消息传到长安,长安一片欢腾。
天子且喜且忧。喜的是河西战事大获全胜,再次证明了他的能力。能将一场仓促上阵的战事打成这样,谁还能怀疑他的决定。忧的是大军即将凯旋,陈窦子弟立功的数以十计,有资格封侯的就有七八个,而窦婴却还关在廷尉狱,怎么向陈窦子弟交待?
更让他不安的是,河西之战结束,治河就成了头等大事。可是因为窦婴被抓,那些外出考察的陈窦子弟还能不能安心做事,也成了天子必须认真考虑的问题。
当然,还有冷眼旁观,等着天子对河间王刘德的自杀给个说法的诸侯王。
天子纠结了几天,最后不得不承认,梁啸的办法不是最好的,却无疑是唯一可行的。不如此,无以解开他面临的死局。
一天傍晚,天子带着主父偃等人悄悄地出了宫,来到廷尉寺。
张汤得到通报,第一时间赶出来拜见。天子来到关押窦婴的牢房,命人打开牢门,又挥退随从,自己钻了进去,就在沾满血污的乱草上坐了下来,坐在窦婴对面。
窦婴踞坐在墙角,听到响声,慢慢地睁开眼睛。就着昏暗的火光,他眯起眼睛看了半天,才看清眼前的天子,不由得一阵激动,连忙翻身坐起,拜倒在地。随着他的动作,镣铐响个不停。
天子吁了一口气。“窦公,你受苦了。”
张汤站在远处,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倾听牢里的动静,听到这一句,他顿时面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