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疑窦重重
伊风以尽可能的速度,赶出了这个洞窟。外面日色满天,已是晌午时分了。
他游目四顾,山坳里景色依然,那古拙的石屋,也仍然无恙地蹲踞在那里。
但是这石屋的主人呢?
他不禁长叹着。
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心情,像是从坟墓中复活一样!
他的心情,此刻是萧索而落寞的,下意识地移动身形,向山坳外走去。
沿着山涧,他极快地往山下去。直到已近山麓之处,他方才想起那山坳中还有一堆价值无可比拟的珍宝,他凭着那堆珠宝,可以在世上任意做许多只要自家愿意做的事。
他还想起,在“南偷北盗”的身上,还有着一个价值比那堆珍宝更高的宝物——璇光仪。
他的心不禁动了一下,几乎想立刻折回去,取得那些东西。
但是,在他心底深处,却有一种更强大的力量,禁止他如此做!
妙手许白和铁面孤行客的惨死,终南弟子的呻吟……这些,也都真实而深刻地,在他脑海中掠过。
于是,他毫不考虑地加速了身形,掠向山下。
因为他知道:惟有这样,他的心才能平静。
纵然你有天下所有的珍宝,但心若不安,你也算是不快乐的人——至少,一部分人是如此。
缭绕的白云,本来是在他脚下的,此刻已变为在他头上。
前面山路一转,他知道要再越过两处山峰,才能回到入山之处。
于是他身形更快,恨不得插翅飞回终南。
转过一处山峰,忽然有一声长叹之声,从山腰旁的林木中传出,声音中充满了幽怨、愤慨和不平。
在静寂的群山中,显得分外清晰。
在晚冬寒风中,飘出去老远。老远。
伊风身形不禁略为停顿了一下,暗忖:“在这世上的伤心人,何其如此之多!”
思路未终,那林木中又传来了一个悲愤的声音,似乎是在喃喃自语着。
伊风并不能听得十分真确,但他自幼练功,耳日自然要比常人灵敏得多,隐约中他仍可听出语声中似乎有:“罢了……再见……”这一类的词句。
他心中一惊,暗自思忖着:“莫非有人要在这深山荒林中自尽?”
一念至此,他脑中再无考虑,身形一转,向那叹息声的来处掠了过去。
方进树林,伊风目光瞬处,果然发现在林中一株枯木上,悬着一人。
他的猜测果然不错,这荒林之中,果然有人自尽。
他的身形,立刻飞掠了过去,速度之快,几乎是在他目光所及的那同一刹那。
他右掌朝悬在树枝上的绳索一挥,手指般粗细的绳索,应手而断,悬在绳索上的躯干,自然也掉了下来。
伊风左手一揽,缓住了那人下落的势道,随着自己身形的下落,轻轻将那人放到地上。他探手一摸那人的鼻息,尚未气绝。
于是他在那人的三十六处大穴上,略为推拿一下。那人悠悠长叹一声,便自醒转,目光无助地落在伊风身上。
伊风微微一笑,朗声道:“好死不如歹活。朋友!你正值盛年,又何必自寻死路哩?”
那人穿着破旧的衫裤,面目也十分憔悴。
但是从他憔悴之色中,仍可以发现他是一个极为清秀的人,年龄也不过二十多岁。
这使得伊风对他起了好感。
那人目光呆滞地转了几转,似乎在试着证明自己虽无意留恋人世,但却仍然活在人世上。
听了伊风的话,长叹一声道:“你又何必管我?我心已死,纵然人活在世上,又有什么生趣?”
他微一停顿,又道:“你非伤心人,当然不知伤心人的悲哀。”
他说的是川黔口音,词句之间,竟非常从容得体。
那和他的外表,极为不相称,显见是落魄之人。
伊风自怜地一笑,忖道:“你又怎知我不是伤心人呢?”
口中说道:“朋友!有何伤心之事,不妨说来听听,或许在下能效微劳,也未可知?”
他的语气非常谦和,绝未因对方的落魄,而稍有轻视。
那人又长叹一声,自诉了身世——
原来他是川边屏山镇上的一个书香子弟,姓温名华,虽非天资绝顶之人,但读书倒也非常通顺。只是命运不佳,一直蹉跎潦倒,成了个百无一用的无用书生。
他家业一光,维生便无力。于是携带着娇妻,由川入滇,在这无量山里采樵为生。文人无命,就是世上最可怜的人了!
但是他的妻子,却耐不住这山中寂寞,竟和另外一个偶然结识的商人私奔了。
温华简略地说出了自己悲惨的身世。
这正是人海中许多值得悲哀的小人物,所通常能发生的故事。然而伊风听了,却感触甚深。
他怔了半晌,心中翻涌着百般滋味。这温华的身世,不也和自己有几分相同吗?“相怜最是同病人”,他也陷入悲哀了!
温华又叹道:“你我萍水相逢,承阁下好意救了我。但阁下只能救我之身,又怎救我之心呢?唉!金钱万恶,却也是万能的!”
伊风心念一动,突然想到在山巅处石室中那一堆珠宝。
于是他微笑问温华道:“你我既然相逢,就是有缘。我在此山中存有些许钱财,于我虽无用,对你却或有帮助……”
他看见温华张口欲言,又道:“你万勿推辞!若你得到那些钱财以后,还想自尽,我也不再拦阻你。唉!其实天下尽多女子,你妻子既然无情,你又何必……”
说到这里,他却不禁自己顿住话。
他在这样劝着人家,而他自己呢?
留恋人生,本是人类的通性。
温华终跟着伊风上山。
他右臂被伊风所持,只觉身躯像是腾云般直往上飘。心中对伊风之羡慕,无以复加!
而伊风呢?他脚下虽不停地走着,然而心中却动也不动地,停留在一处——
那是在江南一道小木桥上:远处的晚霞,多彩而绚丽;近处的炊烟,婀娜而生姿;夕阳所照,河岸边的青草,转换成梦一样的颜包;再加上桥下流水的低语,人间岂非胜于仙境?
就在这地方,伊风第一眼见到他的妻子——自然,当时她还不是他的妻子。
她骑着白色马,缓缓地,由桥的那边策马过来,夕刚照着她的脸,发丝随着春日的微风,在她娇美如花的面颊上飘舞着。
伊风陷入了回忆——
“她玉也似的手,轻轻挥舞着马鞭,朝我甜甜一笑;就是这一笑,使我忘记了一切!由江南忘情地跟着她,跟到江北——一路上,她对我似乎有意,又似乎无意,我碰到我的好友银枪陶楚时,才知道她就是江南上的第一美人,销魂罗刹。”
伊风不自觉地微笑一下,忖道:“她这个名字在嫁给我后,就变成了销魂夫人了。我虽然追随万里,可是始终没有饥会认识她。直到一天,她在剑门道上,遭遇了‘剑门五霸’。她的一条亮银鞭,怎抵敌得着那凶名四播的‘剑门五霸’手中的五样兵刃?眼看就要不敌,她若被‘剑门五霸’所擒,那后果是不堪设想的!我自然出手救了她,也借着这机缘认得了她。我那时年轻气盛,自恃武功,在江湖上不知为她结了多少冤家。直到有一天,我为她而得罪了以毒药暗器驰名大下的四川唐家,身受三件唐家父子的绝毒暗器。她才对我稍微好一点。可是,我那次也真是九死一生,现在想来,我真有些怀疑是否值得了。自从那次之后,她对我可算好到极点。我们并肩驰骋游遍了江南江北,大河东西,甚至连塞外,我们都跑去过。那一段时日,真是甜蜜蜜的!有一天,我们静静坐在星空下,她指着天空上的织女星说:‘这就是我。’又指着牛郎星说:‘这就是你。’”
“我就说:‘一年只见一次,未免太少了吧?’”
“我还记得她那时的甜笑。”
“尤其她说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两人情深,又何须多见?只要我们能生生世世在一起,一年只见一次,我也甘心。’”
“说那句话的时候,她若叫我立时死在她面前,我也会毫不犹疑地去死的!”
伊风因为着这些甜蜜的回忆而微笑了——
“后来我们定居了下来,那虽然是一间并不华丽的房子,然而在我看来,却像是仙境一样!无论刮风下雨,冬天夏天,我们两人都是快乐的。有时,我们纵然对着听了一夕的雨声,但却比做任何事都快乐。在那段日子里,我什么都不想做,甚至连家门都不愿出去一步。江湖中的声名,武林中的恩怨,我都不再在意。当时我就想:若是她离开了我,我就是成为武林中第一人,又有何乐趣?”
他长叹一声,忖道:“但是,我想不到她后来真的离开了我,做了那天争教主的情妇。我起先不懂是为着什么。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争教主武功比我高,权力比我大,她在他那里,可以享受许多在我这里享受不到的东西,所以她才会背叛了我。”
他心中又开始堵塞起来,自怜、自责,自尊心的屈辱,使得他几乎连叹息都不能够!愤怒和复仇的火焰,燃烧着他的心。
他望了旁边的温华一眼,忖道:“我要将那石室中的珍宝,全部给他,让他能够享受一些人世间的快乐;而让他那淫荡无耻的妻子,后悔自己为什么要离开他!”
于是他突然向温华道:“以后,你的妻子若再来哀求你的宽恕,你大可以将你此刻心中所感到的屈辱和悲哀,加倍地还在她的身上,然后再赶她出去。”
温华茫然地一点头,觉得这奇怪的年轻人,想法和自己有很多地方完全相同。
他却不知道,伊风的遭遇,也正和他一样!
水声潺潺,又到了山涧之处。
伊风精神一振,飞也似地向上面掠去。只是他自己也有些感觉到:自己的体力,日渐不支了。
穿过夹壁,山坳中一切仍如故。
他目光四扫,发现那山壁秘窟入口处的那块大石,也仍是开着的,露出里面黝黑的洞穴。
他身形停顿下来,指着那间石屋道:“那里面的宝物,足够你做任何事!”
他随即又补充着说道:“这些宝物,虽非我所有,但我却有权来动用它。”
温华此刻对伊风已是口服心服,当然只是唯唯称是。
到了那石屋旁,伊风和温华一齐向窗内望去,两人都大吃一惊!
温华惊异的是:
这石室中放着的珍宝,远出他的意料,竟比他做梦梦到的还要多。
他想到这些就要归为自己所有,心中不禁一阵阵地剧跳,又有些不相信这会是真的事情,因为这比梦境还要离奇。
而伊风惊异的却是:
这石室中的珍宝,竟比他清晨所见少了不知多少,剩下的不过仅是全部的十分之一了。
“是谁拿了去?”伊风吃惊地问自己。
目光又四扫,想从周围的事物上,寻找出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是他失望了。
这山坳里的每一件东西,似乎都完全没有变动。
他想寻得一片足迹,或者是任何有人来过的迹象。
然而他也失望了。
突地,他在地上发现了一滴血渍,连忙蹲下去看,血渍虽已干,但他凭着多年江湖的经验,判断这血渍绝对是新鲜的。
“这孤零零的一滴血渍,代表了什么?”
他再次问着自己,像是一条猎犬在搜寻着他的猎物似的,严密地打量着四周。
突地,他在近洞口之处,又发现了第二滴血渍。
他连忙掠了过去,发现这第二滴血渍,和第一滴血渍一样,也是新落不久。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一掠进洞,极快地向洞口走去。
他再掏出火折子,一路上仔细地搜索着,一直到了后洞,那块巨大的山石,仍静卧在那里未动。
他谨慎地掠了进去,火折上的火焰,因着他身形的突一转折,稍稍暗了一下。
等到火焰再明的时候,伊风不禁惊叫起来。
原来他亲手放在石桌上的两具尸身,此刻只剩下了妙手许白的一具;而妙手许白的尸身,也改变了原来的姿势。
他禁不住全身生出寒意!
“铁面孤行客的尸体到哪里去了?哪人拿去他的尸体,有何用意?若说他的尸体不是被人拿走的,那么——”
他又起了一阵悚惧,不想再往下想。
摇曳而做弱的火焰之光,照着妙手许白的尸体,和地上的血渍,给这本就阴森的洞窟,更添了几分阴森和恐怖!
伊风望着地上的血,再想到方才所见的那两滴血渍,冉也不敢在这洞窟里呆下去了。
一转身,飞一样地掠出洞去。
洞外的天色,比他入洞时仿佛暗得多了。
微风吹过,飒然作响,吹着伊风的衣袂,他打了个寒战。目光动处,心中不禁又吃了一惊!
和他一齐来的温华,此时竟突地不知去向。他心中一凛,掠到石室窗旁,向内一看,赶紧刚身掩目,不忍再看。
温华竟僵卧在石室里,而他身边,竟有一摊血渍。
伊风此刻心中,满被恐怖所据,已连冷静思考的能力,都没有了!
这却也难怪他,任何人处于此情此景,也会吓煞!他心中正自暗悸,突地身后传出一声阴森之极的冷笑。
他回头一看,双目一阵晕眩,又忍不住骇极而呼——
原来他的身后,僵立着一个全身血渍的人,目中神光灼然,却正是伊风亲眼看着身受两处不治之伤,已经死去的铁面孤行客万天萍。
伊风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暮色虽已临,但大地仍不曾完全黑暗,而他自信自家的目力,也绝不致发生眼花的现象。
那么这已经死去了的万天萍,此刻又怎会站在他眼前呢?
万天萍满身都沾染着鲜明的血迹,他那枯瘦的面孔,在血迹之后呈现着一种异样的阴森!
他的笑声,在清寒的夜风中扩散着,声波远远传到山坳的四壁,又反震回来,震荡着一阵阵令人悚栗的余音。
本已阴冷森寒的山坳,更像是抹上了难以形容的恐怖包彩,从上面奔流而下的水声,此时也像是变成了啾啾鬼咽。
就在伊风目光接触到铁面孤行客万天萍的那一刹那,伊风的万千感觉,倏然停顿,无助地回复到千万年以前,人类在原始时代具有的那种恐怖的感觉里去。
万天萍的笑声未绝。
带着这种震人心腑的笑声,他缓缓地,一步步向伊风走了过去,目中慑人的光芒,也像是鬼魅般那么尖锐和无情。
他阴森地笑着道:“你又回来啦!好极了……”
伊风已无法分辨他的语声是像人类般地发自丹田,抑或是那种凄阴的鬼语。他的身形,不自觉地随着万天萍的来势,而一步步向后面退着——
他的目光,生像是被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所吸引着似的,瞬也不瞬地瞪在铁面孤行客的身上,目光中所呈现的那种惊悸之态,使得万天萍那种阴森凄厉的笑声,越发显着恐怖。
蓦地,他感觉到身后就是那石屋的石壁,他已无法再向后退了。
于是那种和这鬼魅似的万天萍,将要逐渐接近的恐怖之意,更像四周山巅的阴影般,紧紧压在他本已悚栗的心房上。
这种恐怖的感觉,不可思议地使得这身怀绝技,而江湖历练也异常丰富的伊风,竟失去了抵抗,甚或是逃避的力量,而只是动也不动站在那里,静待着万天萍一步步向他行近——
随着万天萍的脚步,空气中的每瞬息,都像是铁锤般地敲在伊风身上,他惊恐地发觉自己的四肢有麻木的感觉。
渐渐,他们之间的距离,已缩短得只剩下常人的七八步了,而像他们这样的武林高手,自然轻轻一掠,便伸手可及。
万天萍果然缓缓伸出手来,他的手上也沾满了血迹。
这曾以鹰爪功震慑武林的豪客,此刻却是以手上的血迹震悸着伊风的心。
他那枯瘦的手掌,一被血迹沾满,更与鬼爪无异!
突地,万天萍的笑声戛然而止。
于是纵然有奔流的水声,四周也顿时变得死样地静寂。
伊风努力地支持自己的身躯,然而不知怎的,他全身都莫名其妙地僵硬了。
这时只要万天萍轻轻一掠,他便得立时伤在垂名武林的铁面孤行客那双摧金铁如枯朽的铁掌之下。
这当然是一瞬间便可解决的事,只是这一瞬间在伊风看来,却有如无尽期的漫长罢了。
伊风离开了终南山后,终南道院中的每一个人,除了等待之外,别无选择。
等待,这在别人来说,也许是经常能有的经验;然而在剑先生和三心神君来说,这就是一种新奇的体验了。
万剑之尊和三心神君,数十年前便以绝世神功名满天下,至今更已近不坏之身。以他们的自身功力而言,普天之下,绝少有他们不能做的事,是以他们便根本不需等待。而此刻,这两个武林奇人,却遭遇到前所未遇的困难!
这庞大的道观每一个角落里,都弥漫着凄凉的气息。
几乎每一天,这道观里,便得添上几条冤屈而死的人命。而束手无策的终南掌门,玄门一鹤,却只得任凭这些尸体停留在丹房里。
于是每过一天,这武林名派之一的终南派的发祥地,便更增加了几分凄凉和悲哀的气息。
剑先生和三心神君在后园中的一个山亭里,垂首对弈。但是不可否认的,他们的心思,谁也不能专注在棋盘之上。
凌琳的伤势,也在渐渐痊愈之中,她醒来后所见的事,自然令她非常惊异和奇怪,于是她的母亲就清楚地告诉了她。
但是这年幼聪明的女孩子,却丝毫不感激伊风。她的想法是:若没有伊风,那“夺命双尸”怎会遇着自己?
于是孙敏无言了,她对她这精灵古怪的女儿,除了爱护之外,又有什么办法?
凌琳当然也庆幸自己能遇着这两位奇人,也对人家深为感激。
她伤势虽渐愈,却仍然行动不得,只得留在那间丹房的云床上。
她年纪虽幼,可是已饱经忧患。在她那已接近成熟的头脑里,终日旋转着一些在她这种年纪里的别的女孩子所无法想到的事。
奇怪的是,她对那沉默寡言的玄门道者——终南掌门妙灵道人,从第一眼见到时,就起了一种难以形容的恶感。这种恶感的来源,是无法解释的,只是出于她的本能而已。
孙敏除了到那小亭中照应剑先生和三心神君之外,就在那间丹房里陪着她的爱女;她的心,却可怜地被割成三个!
除了对爱女的爱护和对往事的思念之外,这命运多蹇的妇人,此刻更多了一分等待和焦急,也多了一份难言的情感。
她的等待和焦急,当然是为着伊风。她莫名其妙地对那年轻人有了好感,焦虑他此行能否成功,等待他早些回来。
但是她的这份等待和焦急,是可以解释的,因为她在照料着伊风伤重的那一段时间时,她的心中,已将伊风和她的爱女,放在同一位置。
但是她对剑先生的那一份情感,却是不能解释的了。她当然也知道,自己无论在哪一方面,都和人家相差得太远;她也知道,这看来虽似中年人的剑先生,实际的年龄恐怕已远在古稀之上。
可是她那一颗久无寄托的芳心,此刻却不由自主地放在人家身上。只要能得到人家的轻轻一顾,她就有无比的甜蜜!
这些,当然都是她心底的秘密。她将这份秘密,深深地隐藏起来,在她面对着爱女纯真而美丽的面孔时,她却又会为了自已的这份秘密,觉到惭愧。
可是凌琳在听了她母亲所说的“天毒教”施毒之事以后,却老是不停地问着这些问题,而这些问题,却使得孙敏竟也忘记了她心中情感的纷扰。
凌琳第一个提出的问题是:“这么说终南山上的道士,全是吃了里面含有‘蚀骨圣水’的泉水而中毒的了。那么我们吃的,是不是也是那泉水呢?”
这问题孙敏可以答复:在他们来此之后,剑先生就叫妙灵远到后山的另一个水泉处取来食水,为的自然是避免中毒了。
可是凌琳又问:“终南山道人们平日食用的水,若是从山泉中取来的,那他们就不可能全部中毒了,因为山泉是往下流的呀,那么有毒的水,就不可能永远停留存他们取水的地方不动,所以,若是说‘天毒教’所下的毒,是下在山泉里,那就绝不可能,除非是终南道人们已将山泉汲来道观后再下的毒,才像话些。”
孙敏微一沉吟,只得同意她女儿的说法,微微点着头。
凌琳两只明媚的眼珠一转,理了理鬓边的乱发,又道:“终南山的那么多道人是食用同一种水,中毒有先后,那还可以说是因为功力有深浅不同;可是那终南掌门却未中毒,却有些不通了。难道天毒教里的人会隐身法,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往他吃的水里先放下些解药,这有点不大可能吧?除非……”
她突然停住话,眼睛瞪着门口,孙敏却没有注意到,心中在思忖着她女儿的见解,也认为此事其中有许多可疑之处。
凌琳突然道:“妈!你出去看看,门外面像是有人的样子。”
孙敏一怔,随即身形一动,推门而望,门外只有风声飒然,却无人影。
于是她微笑说道:“你眼睛花了吧,外面哪里有人?”
凌琳却摇了摇头,若有所思地望着丹房的屋顶,像是在思索什么难解的问题。
这两天最苦的却是玄门一鹤,他以一派掌门的身份,此刻竟做起伙工道人来。
晚上,他为凌琳煮了盏参汤,孙敏感激地谢着他。
凌琳也娇笑着,将参汤拿了过来,又一缩手,口中说:“好烫呀!”将那碗参汤放在桌边。
妙灵道人脸上的肌肉一闪,缓缓走出了门去,眉头紧紧皱在一起。这两天来,这忧郁的玄门一鹤的双眉,就未曾开朗过。
在他取去凌琳桌边的空碗时,凌琳的伤势,仿佛又转剧了,不住地呻吟着。他削薄的双唇一动,匆匆地将空碗拿了出去。
孙敏立刻从小亭中赶了过来,又急忙赶到小亭中将三心神君请了来。可是等到三心神君为凌琳诊断过后,她向三心神君问着凌琳的伤势,为什么又会突然加剧的原因时,三心神君只是摇头不语,脸上却带着冰山般的冷森之色。
孙敏的心往下沉,凌琳却似乎又陷入昏迷之中,不停地呓语着。三心神君却仍和剑先生神色不动地,就着夜色弈着棋。
天色更晚了。虽然没有更鼓,但推断时候,已是三更。
一条人影在道观的第三排丹房的后面行走着,他借着阴影藏着自己的身形,行动甚快,瞬息之间,就掠到了墙下。
在他从丹房后的阴影,掠到墙下的阴影间的那一刹那,就着微弱的天光,依稀可以看出,这人影竟然就是终南掌门妙灵道人!
他目光四顾,确定再无人发现他的行踪,就伸出右手两指,在墙上轻轻弹了三下,然后就将耳朵紧紧贴在墙上,留意倾听着。
不一会,墙的那边也传来了三下极轻的弹指之声,他脸上微微露出喜色,但是这份喜悦之色,仍不能掩饰住他的惊惧和不安。
远处的房顶上,有一条轻淡的人影一闪,那是因为这人影速度太快,在夜色中,几乎不是人们的肉眼可以发觉的。
妙灵道人又转头四顾,四下沉寂如死,只有风声吹得他宽大的道袍猎猎作响。
他轻轻将道袍的下摆掖在腰间的丝绦上,手掌下压,身形便笔直地向上拔去,从这一手“旱地拔忽”的轻功,就可知这终南剑客玄门一鹤的身上,果然有着假为精纯的功夫。
身形上拔丈余,他双手一搭,搭在墙头,身形灵巧地一翻,便掠了出去,绝对没有带着任何一丝声音来。
他方落在墙外,立刻有一条人影迎了上来,这人影身形婀娜,浓重的夜色中,使人仍可以感觉到她身上所散发的媚意。
她一掠到妙灵身侧,两人立刻紧紧握着手,妙灵的喉结上下移动着,将她拖到墙下的阴影里,接着是一连串发自喉间的“唔唔”之声——
然后是一个极为娇柔的声音道:“你瞧你,急得你这个样子,却偏偏又怕得像只耗子似的!我就不相信,那两个瘦鬼,就有那么历害?连你都不成……”
妙灵的声音立刻像耳语般地说道:“媚娘!你过来一点……”
下面又是一连串梦呓般的低语。
“媚娘”嘤咛着,又俏语道:“你这人真是的,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还要这样……”
语声被一声突来的“唔”声所断,接着又说道:“等一下嘛……你难道不知道事情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呀?我们这里人手又不够,你……你总得想个办法呀!”
妙灵低叹一声,道:“媚娘!我为了你,我……唉!媚娘!你不知道,这两人……唉!事情已成了九分,哪知道这两人偏偏撞了来。现在我也没有主意,媚娘!只要你说,我什么事都可以为你做的。”
“媚娘”轻轻一一笑,俏语道:“你看你,堂堂一派掌门,还像个孩子似的!只要你在他们吃的东西里面,稍稍再放一点,那不什么事都解决了吗?”
沉默了一会,妙灵似乎在考虑着。但是这沉默着的两个人并不安静,他们仍然在轻1地动着。两人的身上,都在震动着一种虽无规则,但却是人类亘古以来就未曾改变的痴律,
风声依然,大地似乎只剩下了他们两人。
然而——
墙的那边,却卓然立着一个瘦长的人影,他听到他们的话,脸上搀和着一种近于“惋惜”的凄哀,和一种“被欺骗了”的愤怒!
“想不到,他竟会做出这种事来!想不到……他是为着什么?”
听到墙那边销魂的“伊唔”之声,他恍然得到了答案。
于是他长叹一声。
墙的另一边的妙灵和媚娘,虽然在沉醉之中,可也听到了这一声长叹。两人倏然大惊,目光同时四下一转。
两人眼前一花,目光便突然凝结住了。
一条轻烟般的人影,从墙的那边掠了过来,冷酷地站在他们身侧三步之处。
妙灵失色地惊呼一声,身形惶然向后退了一步,却不敢逃去,因为他自家非常清楚地知道,他无法逃出人家的掌握。
媚娘却娇喝一声,身形一动,纤手扬处,向那人影劈了过去。
那人影轻蔑地冷笑一声,动也不动。媚娘身形如飞燕,掌到中途,突然一转,改劈为挥,五只纤纤玉指,反手挥向那人喉结下一寸的“天突”,无名指一勾,点向他“天突”穴下一寸六分的“璇机”穴,左掌却带着风声劈向那人的左肩。
这一招两式,可说是狠、准、快兼而有之,谁也想不到这一双春葱般的手掌,竟能够在瞬息之间,取人死命!
那人影仍然动也不动,等到这一双手掌刚刚接触到他的身体时,他却已不知怎的向右滑开数寸,虽然只是数寸,然而却使得“媚娘”这狠、准、快的一招两式,刚好够不着部位。
妙灵在这人影一出现时,他心中电也似地转动着,倏然一咬牙,身形沿着墙根,亡命地飞掠了去,听到身后的媚娘娇唤了一声,他知道那曾使得自己心醉神迷的美人,此刻怕已香销玉殒了!
但是他不敢回头,求生的欲望使得他的轻功,仿佛比平时更快速了些。这时他心中再无别的念头,只想自己能够逃脱人家的掌握。
蓦地,他眼前又一花,觉得一人拦在前面,他眼角动处,又不禁惨呼了一声,在深夜中令人觉得分外地刺耳而凄阴。
在他眼前,赫然站着“媚娘”婀娜的身躯,夜色中,他可以看到有鲜血从媚娘那曾经发出不知几许令人魂销的“唔唔”之声的嘴中,流了下来,她那一双明如秋水的媚眼,此刻是紧闭着的。
于是他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他张臂欲抱,哪知却抱了个空;再一抬头,面前赫然竟是三心神君冷漠无情的面容。
此刻他神智狂乱,厉吼了一声,脚尖一顿,“排山运掌”,两掌带着呼呼的掌风,向三心神君闪电般地扑了过去。
砰然一声,他双掌都着着实实击在一人的躯体上,但是,那却不是三心神君的。
原来三心神君在他的双掌击出时,身形微退,却将他手中抓着的那“媚娘”的尸身,挡在前面,接住了这妙灵的全力一掌。
妙灵又一声厉吼,两条铁臂,疯了似的抡了开来。多日来的愧怍、不安、惊惧,都在这一刻里完全发泄了出来。
他自幼入山,数十年来,都在这深山中过着清备绝俗的生活。对于世间的一切事,他都几乎全然不了解。对于人类那些情感和欲念,他虽然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但却从来没有体验过。
可是,他经不起诱感。
郑媚娘奉了密令,千方百计地接近他,使得这生平未曾经历过女色的妙灵,为了她丰满的胴体,甘冒大不韪,竟将自己门下的数百弟子,都送给别人做了创立教派的牺牲品。
他自己施毒,毒了门下的弟子,然后再准备伪装着出于无奈,将终南山数百年来创立下的基业,双手送于别人。
因为他的理智,已全然被“欲念”所迷醉,只要能一亲郑媚娘的芳泽,他甚至可能昧着良心而出卖自己的祖先!
但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剑先生和三心神君竟突然来到终南山,这使得他胆寒而心怯了!
但他又自恃自已的谎言说得天衣无缝,因为任何是谁,也不会怀疑到施毒于终南门下数百弟子的凶手,竟是终南派本派的掌门妙灵道人。
只是他仍然是心虚的,终日的神经都在紧张着,生怕别人会发现他的秘密。
每一个违背了自己良心的人,却都又会被自己的良心重压着;而在无意之中,自己露出了秘密。
他在丹房的门外,听到了凌琳和她母亲的对话,心里立刻不安起来,以为凌琳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其实这当然是他自己的疑心;而这种疑心,却使得千百年来的无数“凶手”,自己出卖了自己!
他心生暗鬼之后,就特地做了盅下过毒的参汤,想将凌琳杀了灭口,哪知凌琳玲珑剔透,竟将那盅参汤,倒在另一个碗里,使得妙灵在取去空碗时,以为她已将那盅参汤喝了。
于是凌琳又装着病势转剧;等到三心神君来看的时候,她却将心中的怀疑和那碗参汤,都告诉了三心神君。
三心神君医道妙绝天下,一看之下,就知道那碗参汤里果然有剧毒。
但是他却不露声色,只是在暗中留意着。
于是妙灵就在一念之差之下,毁却了自己的前途、声誉,甚至生命!
妙灵此刻心神崩溃,已经近于疯狂了!
三心神君冷笑喝道:“孽障!还不给我站住!”
身形动处,围着妙灵一转,袍袖一拂,拂向妙灵大横肋外,季肋之端的“章门”穴。
他这一出手,正是武林中已近绝传的“拂穴”之法,点的又是人身足厥阴肝经中的重穴。
妙灵虽是一派宗主,身手自然不凡;但此刻心神疯乱,遇着的又是这种绝世奇人,哪有还手之地?
三心神君一拂之下,却只用了二成真力,手臂随着袍袖之势一抄,将妙灵抄在身后,足跟一旋,身形如经天之虹,向观内掠去。
剑先生双眉深皱,孙敏也在奇怪这素有清誉的“终南剑客”,怎会做出这种事来?
三心神君冷漠的面上,现出笑容,向凌琳道:“还是你行!我们这两个老头子,都不及你!”
凌琳一笑,当然也有砦得意,心中一动,突然从床上支起身子,道:“老爹爹!你将这个妙灵道人的穴道解开。问问他看,也许他施的毒,并不是什么‘蚀骨圣水’呢?因为我想……”
三心神君猛地一击掌,道:“对了!既然是他施的毒,那么这能使全观数百人一齐在无影无形中中毒的毒药,就不奇怿了。”
他哈哈一笑,向剑先生道:“我们真是越来越糊涂,尽将这事往那面去想,却不亲自去检查那些道人的毒势,想不到你也有失算的一天!”
剑先生微喟了一声,他绝对想不到妙灵会有谎言,完全相信了他的话,是以才断定这使终南门下一齐中毒的毒药,一定是“蚀骨圣水”。因为普天之下,再无任何一种毒药,有如此威力。
而此刻真相大白,以妙灵在观中的地位,纵然以最普通的毒药,也可能使终南全派的弟子,一齐中毒的。
他微喟着,朝凌琳看了一眼,她那明亮双瞳中;正显示着智慧的光芒。
于是他微微笑道:“这女孩子天资之高,心思之灵巧,实在百年罕见!只要稍加琢磨,成就怕不难超过古人,为武林放一异彩!”
孙敏心中一动,突然“噗”的一声,朝剑先生跪了下去。
剑先生方自微愕,却听孙敏道:“琳儿自幼丧父,身蒙深仇,却无能以报,老前辈……”
她竟提出了要剑先生将自己的女儿收为弟子的要求。
凌琳心思灵巧,当然也知道她如能做剑先生的弟子,是何种地幸运?也在床上跪了下去,不停地哀求着。
三心神君暗暗摇头,他知道剑先生几十年来,从未收过弟子,以为这母女两人的要求,定然要遭到剑先生的拒绝。
哪知剑先生微一沉吟,却道:“既然如此,你们快起来,我就答应了。”
三心神君一怔,他再也料想不到剑先生会收徒弟的。
然而他却不知道,剑先生这些天来,内心的情绪,也有着极剧烈的变动。他这种变动,一部分是由于往事,一部分却是因为孙敏!
人类心事的复杂微妙,绝对不是第三者可以猜得透的。三心神君当然不会想到在剑先生和孙敏之间,会有着情感的连系。
而剑先生自己,又何尝不在为了自己这种情感而奇怪、不安?他努力地向自己解释着说:这不过仅是一种普通的好感而已。但这种好感,是否普通的,却连他自己也不十分清楚。
但无论如何,他此刻竟不能拒绝孙敏的要求,而出于三心神君意料之外地,将凌琳破格收为门下,这其中关系着他内心情感的纷争。
但不可否认的,凌琳本身也有足够的条件,使她配做这绝世奇人的惟一弟子。因为她以自身的智慧,使得“天毒教”严密的计划,完全破灭了。
三心神君发现终南弟子所中之毒,果然不是“蚀骨圣水”。这种毒药虽也是非常厉害的,但却难不倒身具医道中不传之秘,将天下千百种毒性,都了如指掌的三心神君!
于是终南山的数百道人,就在伊风回来之前,获得了解救。
而在武林颇有清誉的玄门一鹤,却在无数人的惋惜、不齿、责骂、愤怒之中,为着自己的欲念,丧失了他本来极有前途的生命。
人世之难测,每多如此!这件事在没有得知真相之前,又有谁能猜到其中的究竟?
剑先生等人,仍停留住终南山上,因为他们还要等待伊风。只是他们谁也不知道,此刻伊风的生死,正悬于一发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