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高峰访圣手
“张平”含笑不答,马车驰行更急,忽地一条岔路转入一片丛林,林中一片空地,不知是人工开辟,抑或是自然生成。
就在这片空地上,孤零零地茅屋三椽,外貌看去,直似樵子猎户所居,丝毫不见起眼,但“张平”却已笑道:“寒舍到了。”
管宁目光一转,只见屋后隐隐露出马车一角,心中不禁暗忖道:“情之一字,当真力量伟大已极。沈三娘若不是关心西门一白的伤势,行事哪有这般迅速?”
意忖之间,一掠下马,只听茅屋中传出一阵朗朗笑声道:“佳客远来,老夫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近门走出一个身躯颀长,高冠素服的长髯老者,望之果有几分飘逸之气。
管宁连忙躬身谦谢,一面启开车门,将公孙左足抱出,凌影莲足移动,跟在后面,心中仍在暗忖:“人道这武林神医生性古怪已极,终年难得一笑,今日一见,竟是如此开朗可亲,看来江湖传言,确是不可尽信。”
进门一间厅房,陈设简陋已极,一桌二几数椅之外,便再无他物,但陈设井然有序。管宁一面躬身见礼,一面暗叹忖道:“此人当真是淡薄名利,看透世情,否则以他的医道武功,怎甘屈居此处?看来江湖传言所云,的确并非虚言妄语!”
凌影秋波四转,忽地微皱柳眉,忖道:“这屋子陈设得虽极整齐,但打扫得怎的如此不干净?看那屋角里的尘土,蛛丝满布,若不是我亲眼所见,真教我难以相信一个清高孤傲的隐士神医,会住在如此不洁之地。”
管宁极其小心地将公孙左足放在两把并对搭好的木椅上,目光四顾,又自暗叹忖道:“这里看来虽似樵夫猎户所居,但桌椅井然,门窗洁净,却又和樵夫猎户所居不可同日而语。此人与人无尤,与世无争,青蔬黄米,淡泊自甘,只可惜我没有他这等胸襟,否则寻一山林深处,远离红尘,隐居下来,岂非亦是人生乐事?”
同样的事情,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人物,但你若从不同的角度,不同的观点,不同的心情去看,便会得到不同的结论。
在这刹那之间,管宁、凌影,心中各自泛起数种想法,却无一种相同。只见这长髯老人,含笑揖客之后,便走到公孙左足身后,俯身探视。管宁目光四顾,但不见沈三娘的行踪,不禁嗫嚅着问道:“晚辈途中因事耽误,是以迟来,沈夫人先我等而来,老前辈可曾见着了么?”
长髯老人微微一笑,目光仍自停留在公孙左足身上,一面解开他的衣襟,查看他的伤势,一面缓缓答道:“沈夫人若非先来一步,只怕此刻便要抱恨终生了。”
管宁心头一震,脱口道:“难道西门前辈的伤势又有恶化?”
长髯老人缓缓接道:“西门先生一路车行颠簸,不但伤势转恶,且已命在须臾,只要来迟一步,纵是华陀复生,亦回天乏术——”
语声微顿,微微一笑又道:“但老弟此刻已大可不必担心,西门先生服下老夫所制灵药之后,已在隔室静养,沈夫人与那小姑娘一旁侍候,只是一时惊吵不得,只要再过三、五时辰,便可脱离险境了。”
管宁长长“哦”了一声,目光向厅右一扇紧闭着的门户一扫,惊道:“好险!”暗中又自忖道:“吉人自有天相,西门先生,此次若能够化险为夷,一切秘密,便可水落石出了。”
伸手一抹额上冷汗,心中却放下一件心事!
却听凌影突地轻轻说道:“西门前辈已服下了家师所制的‘翠袖护心丹’,怎的伤势还会转恶呢?”
秋波凝注,眨也不眨地望向长髯老人,竟似乎又想在这名满天下的武林隐医身上,发现什么秘密。
长髯老人把在公孙左足脉门上的手腕突地一顿,缓缓回过头来,含笑望了凌影几眼,捋须道:“原来姑娘竟是名震武林的‘黄山翠袖’门下,当真失敬得很!”
语声微顿,笑容一敛,缓缓又道:“贵派‘翠袖护心丹’,虽是江湖中人梦寐以求的灵丹妙药,功用却只能作为护心疗毒而已,而那西门前辈,除了身中剧毒之外,还受了极其严重的内伤,其毒性虽被‘翠袖护心丹’所延阻,但其伤势却日见发作……”
凌影柳眉轻皱,“哦”了一声,垂首道:“原来如此……”
忽又抬起头来,似乎想起什么,接口道:“西门前辈功力绝世,是什么人能令他身受重伤?老前辈医道通神,不知是否能看得出西门前辈身受之伤,是何门何派的手法?”
长髯老人垂首沉吟半晌,微喟一声,缓缓道:“老夫虽也曾看出一些端倪,但此事关系实在太大,老夫未得十分明确的证据之前,实在不便随意说出……”
说话之间,他那门下弟子“张平”已端出两盏热茶,轻轻放在凌影身边柜前。茶色碧绿,轻腾异香,茶碗却极其粗劣。管宁生于富贵之家,目光一转,便已看出定是罕见的异种名茶。他一路奔波,此刻早已舌干唇燥,一见此茶,精神不觉一振,方待伸手去取一碗,哪知凌影突地“啪!”一拍桌子,脱口叫道:“是了!”
桌椅亦极粗劣,被她随手一拍,震得左右乱晃,桌上的两碗热茶,也被震得掉落地上,溅起满地茶汁。长髯老人目光微微一变,凌影却丝毫未在意,接口道:“依我推测,震伤西门前辈内腑之人,不但武功极为高强,在武林中必定极有地位,老前辈怕惹出风波,是以不便说出,是么?”
长髯老者微哼一声,道:“这个自然。”侧首道:“平儿,再去端两碗茶来!”
凌影嫣然一笑,道:“老前辈如此费心,晚辈等已是感激不尽,怎敢再骚扰老前辈的茶水?张兄,不必费心了。”
缓缓俯下身去,将地上茶碗碎片,一片一片地捡了起来,缓缓抛出门外。
管宁剑眉微轩,心中不禁暗怪凌影今日怎的如此失态。
只见那长髯老人又自俯身查看着公孙左足的伤势,再也不望凌影一眼。他那弟子“张平”,却呆呆地立在门边,目光闪动,不知在想着什么心事,却也丝毫没有帮助凌影收拾碎片之意。一时之间,管宁心中思潮反复,似也觉得今日之事,颇有几分蹊跷。
他那茫然的目光,落在凌影抛出门外的茶碗碎片上,脑海里恍惚浮起了十七只茶碗的幻影——那四明山庄内只有十五具尸骸,为何却有十七只茶碗?那多余的两只……
只听那长髯老人微微吁了口气,缓缓抬头,道:“这位老先生只不过是在急怒攻心之下,经过一场剧烈的拼斗,复受风寒侵体,故而病势看去虽极严重,但只需一服老夫特制灵药,即不难克日痊愈了。”
管宁心头第二块大石,这才为之轻轻放下,转眼却见凌影对这位神医之言,似是充耳不闻,目光四顾凝注地面,不由大为奇怪……
长髯老人侧首微微瞪了他那弟子“张平”一眼,沉声说道:“两位佳宾远道奔波,自必甚为口渴,难道刚才我吩咐的话,你不曾听见么?”
“张平”低应了一声,缓步往屋后而去。
管宁以为凌影又会出声拦阻,谁知她只谦谢了一声,却抬头出神地望着那“张平”的背影,目光中闪耀着一抹奇异的光彩。
管宁自然而然地将目光也朝那“张平”望去,但那个“张平”已一闪进入门后。
长髯老人缓步走至屋角,打开一个搁于几上的药箱,取出一只白玉小瓶,微微一笑,道:“两位想是对病人关心太过,故而心神不属,但大可不必担忧,老夫包在一个时辰之内,使这位老先生醒转。”
管宁漫应,心中却暗自忖道:“这位神医高足的背影,我虽仅只一瞥,但是仿佛曾在何处见过……呀!还有他的声音……”
凌影突地一旋身,向厅右那一扇紧闭着的门户飘去。
长髯老人正欲俯身将丹药塞入公孙左足的口中,睹状不由一顿,身形疾快如风,挡向凌影身前。
但是却慢了半步,凌影已举手推门……
哪知——
一条浅蓝人影一晃,已迅逾闪电,楔入凌影身前,双手还端着两只热气腾腾的茶碗,正是神医的高足“张平”。
凌影只好把手放下,转身对那脸色刚放缓和的长髯老人嫣然一笑,掠了掠鬓发道:“晚辈心悬西门前辈伤势是否已完全无恙,倒忘了老前辈适才嘱咐,真是抱歉之至!”
随着,人已缓步踱回桌旁。
长髯老人颇为不悦地“唔”了一声,缓缓道:“老夫从不说谎话,姑娘大可放心!”
言罢,转身回至公孙左足身前。
那“张平”脸上却是一无表情地将两碗茶放在桌上,垂手退下。
管宁此际,已猜出凌影每一举动,都似含有深意,因此这次并未急着去端茶碗,只拿眼光觑着凌影的举动。
但凌影却连望也不忘那茶碗一眼,自顾凝神注视着长髯老人的动作。
长髯老人已伸手将公孙左足的牙关捏开,正待将丹药塞入口中……
凌影忽然对那“张平”高声道:“张大哥刚才施展的身法,神速已极,不过……却十分眼熟。请问张大哥平日行侠江湖,侠踪多在何处?”
当凌影说话时,长髯老人已停手倾听。
管宁闻言,脑海里蓦地掠过一幕非常清楚的影象,不自禁脱口低“咦”了一声,凝眸向那“张平”瞧去。
那张平脸上的肌肉似笑非笑地牵动了两下,眼光却接连闪了几闪,哑声道:“姑娘过奖了。在下相随家师习医,尚未出道,怎敢当‘侠踪’两字?”
凌影微微一笑,不再开口。
管宁人本聪明异常,此刻又事事留心之下,竟将方才在脑中掠过的那一幕影象抓回,与那“张平”说话时的口音联缀一起,顿时成为一幅非常具体的图象——
他已断定这个“张平”,便是在那祠堂中遇见的两个黑衣怪人中,那身材矮小的一个。但他仍然以探询的目光,向凌影望去。
凌影回眸,还了他一个会意的微笑。
那“张平”目光一转,缓步走至长髯老人身侧,低低“喂”了一声道:“他们不喝,你看怎么办?”
语音虽低得近乎耳语,但凌影全神贯注之下,居然听得十分清楚。这两句话看似十分简单,但经过她迅速判断之后——
蓦地迸出了一句:“红袍夫人!”
那“张平”霍地回头,瞪视着凌影,目中射出两道异样光芒。
长髯老人迅速移至一旁……
凌影跳起来,指着那“张平”叫道:“是你,是你,你就是红袍夫人!”
指尖一偏,指着长髯老人,叫道:“你,哼哼!你便是四明山庄庄主红袍客!”
这情势的突变,使管宁那稍现一丝曙光的头脑,顿时又陷入一片混沌,忖道:“四明山庄庄主夫妇,明明是我亲眼看见已双双伏尸庄内,影儿怎能如此肯定指这两人是红袍客夫妇,何况……”
思忖未已,突闻一阵阴恻恻的笑声,发自那长髯老人,不禁激灵灵打了个寒噤,暗叫道:“这笑声好熟!”忙定神举目望去。
只见长髯老人双目精光炯炯,注视着凌影,沉声道:“姑娘真不愧‘黄山翠袖’门下,心思之敏锐,令人佩服,只是……”
陡地仰面纵声狂笑,举手一抹脸面。
笑声倏止,长髯老人已变作一个剑眉修目的中年汉子,续道:“可惜已入愚夫妇掌中,姑娘只好待来世才可以将这惊人发现公诸武林了!”
语气极尽揶揄嘲弄之意。
那“张平”身躯一转,蜡黄的脸孔,已换作一张艳若春花的俏脸,笑意盈盈,缓步移近凌影,喜滋滋地说道:“小妹妹不但武功好、人俊,更是聪明绝顶。”却“唉”的一声叹了口气,无限惋惜地说道:“我真舍不得送你回去哩!”
管宁这时已无庸怀疑,眼前一男一女,确是曾在四明山庄内的尸骸中见过的那一双红衫夫妇,但仍自奇怪,天下间,竟有如此相似之人。
此际他夫妇二人,一弹一唱,竟将置人于死之事,看作极为轻松平常,不由勃然变色,怒叱道:“看你夫妇貌相非凡,竟然心同蛇蝎,难怪那公……”
蓦然想起如将公孙庸之名说出,似乎不妥,略微一顿,正待改口……
红袍客已一跃上前,大喝道:“住口!上次不是那一场火,你早已命丧大爷掌下,哼哼,这次却饶你不得。”
管宁恍然大悟之后,却不由暗自吃惊,心道:“原来那两个黑衣怪人,就是这四明红袍夫妇。上次若不是沈三娘及时赶来,我和影儿哪还有命在,但这次……”
想到此处,心情骤紧,不自觉退了两步。
却听凌影娇喝道:“且慢!”
管宁侧目一看,只见凌影也是笑生双靥,若无其事地面向着盈盈止步的红袍夫人,暗忖道:“影儿聪明绝顶,大概已想出应付之策。”不禁精神一振。
红袍夫人含笑对凌影道:“姑娘是不是还有遗言,想我代为转达么?”
凌影“嗯”了一声,点头笑道:“是啊!夫人还说我聪明哩,其实比起夫人你呀,就差得太远啦!”
红袍夫人“哟”了一声,摇手笑道:“算啦!算啦!少给我戴高帽子好不好!你有什么话快说吧,迟了,就来不及啦!”
凌影粉面忽地一红,垂首扭着衣角,低声道:“旁的我也没有什么,就是他……”
头垂得更低,声音也越低,眼角却向管宁瞟去。
红袍夫人凤目一转,格格一阵娇笑道:“我知道啦,小妹妹真是,这有什么害羞的。嗯,反正你们一对同命鸳鸯,有什么体己话儿,最好是留待黄泉路上再细诉吧!”说时,盈盈移近两步。
凌影螓首微抬,幽幽地叹了口气,道:“夫人冰雪聪明,难道竟没有看出那呆子一点也不懂得我的心意么?”
管宁一怔,心道:“你爱我的心意,我岂有不知之理?”
心念一转,暗自恍然,当下故作憬悟之状,惊喜交集地颤声道:“影儿!是真的么?”
方待抢上前,去和凌影亲热……
红袍客冷喝一声:“站住!”哂然阴笑道:“你两个才吃了几天的饭,便敢在我面前耍花枪!”举手对红袍夫人打个招呼,道:“趁早送他们俩上路,免得夜长梦多!”
言罢,双掌一错,欺身进袭。
管宁大喝道:“且慢!”
身形疾退三步。
红袍客跟着逼进,冷冷道:“你还有何话说?”
管宁沉静地沉声道:“阁下伤毙十五条人命,固然是为了嫌隙,但主因却是为了那串武林奇珍‘如意青钱’。难道阁下不想知道那一串真‘如意青钱’的下落?”
红袍客愕然停步,两道锐利如剑的目光,逼视着管宁,直欲洞澈肺腑……
红袍夫人笑容倏敛,掉首向管宁望去。
凌影却装作煞有介事的肃容不语。
管宁心中暗自叹道:“这串铜钱的魔力,果非小可,竟能使一个杀心正盛的人,骤然放弃原来目标,可见不祥之说,诚非虚语,但我却……”
红袍客两道剑眉,缓缓往当中一皱,冷笑道:“你死到临头,还敢花言巧语?”呼的一掌,向管宁迎面击去。
管宁早已成竹在胸,眼注红袍客劈来掌势,左掌一抬,右掌闪电般直切对方右掌脉门。
这一招“如意青钱”秘笈所载的怪招,红袍客昨夜曾经领教过,虽然明知仅此一招,再无其他变化,但仍寻不出化解之法,逼得只有撤掌后退了一步。
凌影早已一声娇叱,玉手疾抬,“呛”的一声,一道尺许光华,应手挥出,一招“羿射九日”,振腕洒出九朵耀目剑芒,迅逾闪电,袭向红袍夫人九大要穴……
红袍夫人“哟”了一声,格格娇笑道:“小妹妹真要拼命呀!”
身子微微一飘一闪,便已脱出剑势范围,反臂疾探,骈指向凌影“肩井”穴点去。
凌影沉肩滑步,手中剑划一半弧,斜挑而上,刷的一剑,向对方手腕削去。秋波微瞟,正瞥见管宁一招将红袍客逼退,不由芳心略放,刷刷刷一连三剑,势如狂风骤雨,向红袍夫人攻去。
红袍夫人嘴角含笑,也自展开身形,轻灵几闪,让过头两招,立时手挥指点,化去凌影连环三剑,瞬间攻出数招,招招袭向凌影浑身要害。
凌影自经昨夜祠堂一战,已知管宁招式虽然甚为怪异,但时候一长,仍非红袍客之敌手,因此眼波仍自频频向管宁瞟去。
管宁虽然将“如意青钱”秘笈所载,全部烂熟胸中,但苦于并无实际动手机会,不知如何运用变化,是以将那两三招曾经使用过的招数重复施展之后——
红袍客陡地厉声狂笑,道:“黔驴之技,不过如此!”
展开身形,双掌一紧,挥舞出如山掌影,将管宁逼得手忙脚乱。
凌影心中又急,却被红袍夫人圈住,哪有分身之术……
管宁忽地一声大喝,身形一仰,单足拄地一旋,堪堪躲过劈来的一掌,定一定神,错步凝眸一看。
只见管宁已站稳身形,但却仰首凝思,对眼前处境,似是浑如不觉,红袍客不由大为奇怪这小子在干什么?
原来管宁这时,正出神地回想着方才蓦然急出来的一招“扭转乾坤”,据“如意青钱”秘笈上注明,乃是全笈中最具威力,妙用无穷的一招,若能练至纯由心灵运用时,则任敌势如何强猛绵密,一样可以从容脱出,并加以反击。
他方才灵机一动之下,触发这一招,果然恰如篇中所载,欣慰之余,只觉灵感泉涌,一时不可遏止,故而对置身险境之事,浑如不觉。
凌影见状,奋力娇喝一声:“小管!你在干什么?”
刷刷两剑,逼开红袍夫人,打算赶过去与管宁会合。红袍夫人娇笑道:“不要白费心思啦,有话,到阴间去说吧!”
避开剑锋,掌劈指戳,倏忽还攻五招,重又将凌影逼退。
管宁陡地一声大喝:“大家住手!听我一言!”
人影乍分,红袍夫人与凌影停手绰立,红袍夫人伸手轻掠鬓边,笑道:“小兄弟是不是还想和这位小妹妹说两句体己话儿呀?”
管宁脸色一整,沉声对红袍客道:“方才我那一招,你却无法化解,你可知道是何门何派的功夫?”
红袍客一怔,暗道:“这小子懂的招数虽然不多,但无一不是大背武学常规之学,令人无从臆测,莫非……”但口中却淡淡应道:“你所施展的武功,虽然有点邪门道,但也不见得有何奇奥之处,有什么值得夸耀的!”
管宁微微一笑,悠闲地说道:“你梦寐以求的‘如意青钱’秘笈所载之学,难道不值得么……”
红袍夫妇一同“哦”了一声,互相点头会意。
管宁也不理会他俩,自顾往下说道:“我只不过施展其中的一小部分,其威力已可概见,但我却不想将这武林奇珍,据为已有,只想……”
红袍客逼前一步,瞪目怒喝道:“想什么?”
管宁见他的眼中,一股贪婪之火,已跃跃欲出,不由更是故作姿态,缓缓说道:“方才她……”
伸手一指凌影,“揭破尊夫人之谜时,在下已悟出四明山庄十五条人命死亡的经过,但其中尚缺一两个环扣,无法将事实联贯起来。为了满足好奇,在下极愿将那‘如意青钱’的下落作为一个交换条件,不知阁下以为如何?”
红袍客冷冷道:“你既自称已练习秘笈上所载之学,哼哼,岂非不打自招?”
说时,又往前逼进一步。
凌影心中一急,自然而然脚下往管宁移去。
红袍夫人轻声一笑,身躯微晃,已将凌影去路拦住,笑道:“小妹妹急什么呢?你的他还不曾说‘如意青钱’是在他身上啊!”
管宁神色自若地缓缓道:“那‘如意青钱’,共有十八枚,在下所得,不过其中一枚而已,至于那其余十七枚……请贤伉俪不妨考虑考虑!”
红袍夫妇互相望了一眼,似是彼此相询管宁所说的是否属实,屋中顿时陷入一片沉寂中。
外面,那条通往驿道的崎岖山路,“绝望夫人”沈三娘正沿着地面的车辙蹄印,驱车急驶。
“绝望夫人”沈三娘一面加劲挥鞭,一面皱眉寻思。
“凌影曾说过那神医是隐居在妙峰山,怎的会走到这条岔道来了?看地上蹄痕,明明是另有一匹健马随行,那骑者是谁?”
心中疑云起伏,长鞭起落更急……
屋中,沉寂中凌影不时倾耳谛听,一片期待之色,自然流露脸上。
只有管宁仍然保持着悠闲之态,静待对方回答。
四明红袍夫妇称雄武林多年,经验阅历何等丰富,尤其目光更是锐利异常,仅只一视之下,便已看出蹊跷。
红袍客一声大喝道:“无知小辈,可算枉费心机,嘿嘿,你死之后,‘如意青钱’自会落在我手中,还谈什么交换条件!”
倏然欺身而上,手臂挥处,掌影飘忽,已自闪电般向管宁打出两掌。
管宁面上虽然保持着悠闲之态,实则心中的焦灼之情,比之凌影尤甚。此际,见拖延之策已为四明红袍夫妇识破,不由又惊又慌,突的滑步侧身,依样葫芦,左掌一抬,右掌电击而出。
红袍客虽想嘲笑管宁黔驴之技已穷,但却未敢有丝毫疏忽,一见对方挥掌还击,马上撤回右掌,脚下移步换形,转到管宁身后,右掌反甩,斜向管宁背心“命门穴”劈去。
管宁霍地旋身,双臂倒着往上一翻,左手一招类似“金丝缠腕”,五指伸屈,向红袍客右腕扣去,右手食、中二指仿佛“画龙点睛”,倏点对方双目。
这一招两式似是而非的怪招,拒敌进攻,兼而有之,时间、部位,莫不拿捏得恰到好处。原来方才顷刻之间,又给他悟出一招妙绝尘寰的奇奥招数。
红袍客火速沉臂屈肘,上身后仰,左掌疾然上扬。
岂料管宁见好即收,拧腰倒纵而出,脚尖沾地,旋身疾掠而起,向门外纵去,口中大喝道:“欲得‘如意青钱’,可随我来!”
哪知——
眼前一花,红袍夫人已飘身挡住去路,娇笑道:“小兄弟想撇下你的小妹妹,独个儿跑呀!我可不答应哩!”
随着话声,双掌已如狂风骤雨般递出,迅猛绵密,有若长江大河。
管宁被她一阵急攻,逼得手忙脚乱,连连倒退。
凌影沉叱一声,短剑一挥,抢前援手,却为红袍客挥掌截住,寸步难移。
她开始凛于四明红袍之名,是以出手招式,不求有功,先求无过,但是几招过后,心中忽地忆起昨夜祠堂中最后一场拼搏,不由暗骂一声:“糊涂!”精神陡振,剑势骤变,身形疾展,登时剑气漫天,剑剑专抢偏锋,放手进击。红袍客武功虽高,对凌影这种“黄山翠袖”一脉相传的剑法,却并不熟悉,是以在凌影一轮放手抢攻之下,全凭着迅速的身法与雄浑掌力,勉强在避让之中,乘隙还上一两掌。
但管宁却已被红袍夫人的狠辣快捷招式,逼得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空有一脑子绝世奇学,却是一团混乱,理不出一个头绪,若不是原先领悟出来的几下奇妙招式,交换运用,躲过几个危险难关时,早已被红袍夫人伤毙掌下。然而时候一长——
红袍夫人稳操胜券,笑意盈盈,喜上眉梢,左掌一招,领住管宁眼神,右掌迅逾闪电,向他的肩头拍落。
管宁右手刚往上一抬,瞥见红袍夫人右掌已朝肩头拍落,不由大吃一惊,赶忙一沉肩,左臂一架。“啪”的一声,左肘顿时骨痛欲折,身体摇晃了一下。
红袍夫人左掌五指突舒,竟然化掌为抓,一把将管宁右腕脉门扣住,笑道:“你就乖乖地躺下吧!”
管宁奋力运劲一挣……
红袍夫人骤觉一股奇强的无形潜劲,由管宁腕上传来,震得五指几乎把握不牢。
蓦听红袍客连声喝叱,声震屋瓦,忙瞬目瞥去。她见丈夫已为凌影逼至屋角,拳腿施展不开,眼看要伤在凌影剑下,于是借着管宁那一挣之势,左手一带,五指一松,将管宁摔了个跟斗,人却疾掠至凌影背后,唤道:“小妹妹!还是我来陪你吧!”
左掌右指,径向凌影“凤尾”、“笑腰”两大穴袭去。
凌影霍地飘身横掠,沉叱一声,反臂一剑挥去,口中却关切地叫道:“小管!你怎么了?”
边说话,边刷刷刷一连三剑,向红袍夫人闪电般攻去。
“无妨!但你可要小心些……”
话声未了,红袍客已悄没声息地闪掠而至,左掌迎胸直劈,右掌横向肋间砍去。
管宁左肘余痛未消,右半身仍有些微麻木,一见红袍客双掌猛攻而来,哪敢硬接硬架?忙往后倒地避让。岂料脚下突被椅子一绊,跄踉一跤,身子连晃了几晃。
红袍客一声狞笑,纵前双掌疾然劈落……
此际屋中酣斗至急处,得意的正在心中狂喜,谁也没听见屋外车声辚辚,更谁也不曾注意到一条颀长秀美的人影,突地毫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她秀眉微颦,玉手轻抬,纤指一指……
红袍客一声闷哼,手抚腰际,跄踉挣扎了几步,一跤跌在地上,一双充满恐怖、痛苦、绝望的眼光,凝视着门口,喘息道:“是你!又是你……”
声音逐渐低弱,模糊……
管宁死里逃生,大叫道:“夫人,你来得正好……”
陡地屋角迸出一声尖叫,红袍夫人双手扪胸,跄踉退出,身子摇晃了一下,双腿一软,倒在红袍客的身旁,指缝间鲜血泉涌而出。
凌影手捏短剑,沉重地缓步走近红袍夫人身前,凝视了一眼,缓缓纳剑归鞘。
红袍夫人双目陡地一睁,不服气地斜瞪着门口,断续说道:“绝望夫人……难道见着你的人,都要绝望吗?”
绝望夫人微微一笑,手指管宁、凌影,温柔地说道:“他们俩都没有绝望啊!相反的正希望无穷哩!”转顾管、凌二人,笑道:“是么?”
管宁、凌影欢应了一声,欣然点了点头,突地管宁“啊”的一声惊叫,对绝望夫人沈三娘道:“西门前辈呢?夫人是否将那位神医寻到?”
绝望夫人沈三娘摇了摇头,对凌影说道:“我就是特地回头找你们带路的,谁知道你们竟会把他们夫妇俩遇上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凌影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还是快点去找那位神医要紧。”
言罢,瞧也不瞧并躺在地上的四明红袍夫妇一眼,径自出门驾车。
管宁将公孙左足抱起,缓步出门,黯然回顾,心中不禁长叹道:“你们本是一对神仙眷属,只为一念之差,竟落得这般下场。眼前你们并卧血泊的情形,不正是和四明山庄的那一双完全一样?可见天道好还,丝毫不爽!”
他心中方自慨叹,凌影已在屋外高声道:“小管,你到底舍不舍得走啊?”
管宁慌忙应了一声,抱着公孙左足走出这个将会使他毕生难忘的茅屋,将公孙左足在大车上放好,跳上车,与凌影并肩坐好,接过缰绳,扬鞭驱车往驿道奔去。
日影已渐偏西,两部大车在黄土道路上扬起一串黄尘,驰抵妙峰山口,才缓慢下来,折进山里约有半里,突地一齐停住,跳下一个英俊的少年——管宁
他缓步走向田中正在收农具的农人,拱手道:“请问各位乡亲,这妙峰山中,可有一位神医?”
一个老农摇头道:“山上郎中倒是有一个,只是脾气古怪得很,却不闻有什么神医。”
管宁心中大喜,便将山上的道路问明,转与绝望夫人一商量,便决定往寻那郎中试试。于是分别抱起西门一白和公孙左足,施展轻功,朝山上奔去。
约奔顿饭时光,入山已深,按照老农所示途径寻去,果见木屋数椽,掩映于林间,忙穿林走至屋前,轻叩柴扉。
半晌,只听屋内传出一个苍老的口音,道:“进来!”声调冷漠之极。
凌影在前,推开柴扉,“绝望夫人”沈三娘抱着西门一白随后,管宁抱着公孙左足,鱼贯走入屋中。只见屋中陈设简朴,窗明几净,打扫得一尘不染,当中一张竹榻上,盘坐着一位须眉俱白的清癯老人。
那清癯老人两眼半睁不闭地瞧着他们进来,突地对绝望夫人一招手,简单而有力地说道:“你过来!”这三个字听在“绝望夫人”沈三娘耳中,不啻如奉纶音,忙抱着西门一白,快步走至清癯老人面前,肃容道:“一白误为匪人所算,身中剧毒,复失去记忆,危在旦夕。敬烦老先生……”
清癯老人点点头,作了个手势不让她多说,倏地双目一睁,精光炯炯地将西门一白从头到脚看了一遍,两道白眉,渐渐往当中聚拢,似是遇着一件非常棘手之事。
“绝望夫人”沈三娘睹状,一颗心紧张得直要从胸腔中跳出,两眼直勾勾地凝视着这位可能使她绝望的神医,但却不敢开口询问。
室中的气氛,顿时沉寂得像坟墓一般,各人的耳中,只听到自己心跳之声。
时间也仿佛暂时停止,“绝望夫人”沈三娘的希望,也随着时间的延长而渐渐发生了变化。突地,那清癯老人沉重地吁了一口气,漠然缓缓摇了摇头,挥手命“绝望夫人”沈三娘退下。
“绝望夫人”沈三娘绝望地叫道:“怎么?老先生的意思是……”
清癯老人一无表情地点了点头,再次挥手命她退下。
“绝望夫人”沈三娘扑地跪下,哀叫道:“不!不!一白不能死!他……他是不能死的啊!”
清癯老人冷冷道:“人终是要死的,难道他便能例外?”
凌影一跃上前,躬身说道:“这位西门前辈已服过黄山至宝‘翠袖护心丹’,老先生只要……”
清癯老人摇头道:“此人心虽未死,但躯壳已废,你们且让他长留此心,便该心满意足了。”
说完,招手命管宁上前。管宁抱着公孙左足,上前躬身道:“这位老前辈病况虽重,但仍希望老先生设法先将西门前辈……”
清癯老人突然冷冷哼一声,越过绝望夫人,缓缓走到管宁身前,探手将他怀中的公孙左足接去,缓缓走入邻室,竟再也不望他们一眼。管宁也想不到这位神医竟会这般冷漠,不禁为之一怔,大叫道:“老先生……”
但听“砰”的一声,邻室那道木门已猛然关闭。管宁愕然木立在门口,脑海里顿感一阵茫然,良久,良久……突闻一声轻微的叹息,起自身后,耳边但听凌影悄声道:“小管,不要发愣啦!你看她……我们怎么办呢?”
管宁旋身望去,但见“绝望夫人”沈三娘,跪在地上,俯望着怀中的西门一白,脸上一片茫然,两行清泪泉涌而出,一滴一滴,滴在西门一白的身上,眼中的神采,仿佛已随西门一白生命的消逝而熄灭。
管宁、凌影都深深知道,当一个深爱着的人,一去不回的时候,该是人生中多么悲惨之事。然而这种悲切的心情,却是第三者无从加以慰藉的。
管宁黯然望着绝望夫人,双手不自觉地紧握着凌影的柔荑,心中激动地叫道:“我们再也不要分离了。”
凌影任由他紧握着自己的手,仿佛已从他的目光中,听出他心中的呼声……
这心声的交流,正是人间最宝贵的情操,管、凌二人默默地享受着,任时光流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突然,“绝望夫人”沈三娘长长叹息一声,缓缓抬起头来望着凌影,一字一字地缓缓道:“该……走……了!”
这短短的三个字,令人听来,却似已耗尽了她一生的精力,每一字都包含着那么多的悲痛和绝望。她一生常常令人绝望,自己却也有绝望的时候。
管宁、凌影黯然对望一眼,齐地长叹一声。凌影道:“该走了。”
管宁沉重地长叹一声,垂下目光,道:“该走了。”
这三声“该走了。”一声比一声短促,但也一声比一声高朗。管宁缓步走出门外,一阵风吹过,他心中突有说不出的寒冷,于是他回首望向凌影,因为此时此刻,除了凌影的目光以外,他便再也找不出一丝暖意。
冬残春至,,薄暮的春风里,仍有料峭的寒意。西山日薄,一阵挟着初生紫丁花香的微风,吹入窗棂旁一个凝神静坐的素衣美妇的发丝,却吹不散她目光中的幽怨之意。
融化的雪水,沿着后园中碎石路旁一条沟渠,流入假山边的荷池,直到夕阳全落,夜色渐浓……
她却仍然动也不动地凝坐在窗棂边。浓重的夜色,已将大地完全掩没,但是她,她却仍未有点燃她身边铜台的蜡烛之意。
后园西角的一道雕花月门,轻轻推开一线,一道灯光映入,两个紫衣垂髫的少女,一人手持纱灯,一人手捧食盒,踏着细碎的脚步,悄悄走入园中。她们身后却又跟着一双丰神俊朗的少年男女。夜色之中,他们的面容,也都像那素衣美妇一样,幽怨而沉重。
她的一只纤纤玉手,轻轻搭在他的臂弯上,终于,她低语着道:“园子里没有灯光,沈三娘难道睡了么?”
她身边的少年长叹一声,道:“只怕不会吧!”
她柳眉微皱,道:“我但愿她能睡一会。这些天来,她已憔悴得太多了。”
于是,又是两声叹息,随着微风,在这幽静的后院中丝丝飘送出去。
叹息之声,是那么轻微,但那凝坐窗边的素衣少妇,秋波一转,却已发觉,轻轻说道:“影妹,是你们进来了么?”
正依偎在这少年身边的少女,已加快了脚步,走进这后园南角的三间敞轩里,口中答道:“三娘,是我。”
那一双垂髫小鬟,轻轻放下了手中的食盒,点燃了桌上的素烛。于是,这昏黄的灯光,便使得这素衣美妇的面容,更加绝艳,也使得凝聚在她眉峰秋波中的幽怨悲哀,更加浓重。
那少年在门外轻咳一声,素衣美妇道:“小管,你也进来吧;”
她身形却仍未动,生像是太多的悲哀已将她的肉体与灵魂一齐压住。
打开食盒,取出了六碟清淡而美味的佳肴,取出了三副精致而淡雅的杯盏,用一条淡青罗帕束住满头如云秀发的少女轻轻道:“三娘,我和小管来陪你吃点东西,好么?”
素衣少妇嘴角泛起一丝笑容,一丝幽怨而哀痛的笑容。这笑容并非是表示她的喜悦,而仅是表示她的感激。
她轻轻叹息了一声,低语着道:“你们……你们真的对我太好了。”
于是她转回身,目光一转,轻轻又道:“影妹,你也瘦了。”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其中却不知含蕴着多少情感与关切,这种情感与关切却是这少女生平所未享受过的。
她明亮而清澈的眼波一眨,勉强忍住目中的泪珠,强笑道:“三娘,你要是不吃些东西,我也不吃,你……你忍心叫我更瘦么?”
素衣少妇樱唇启动,却未说出一个字来,只有两行泪珠,夺眶而出。
那少年一直垂手而立,呆呆地望着她们。他本十分飘逸潇洒的神态,此刻亦因一些痕迹犹新的往事,而加了几分坚毅。
房中一阵静寂。
素衣美妇突地伸手抹去腮旁泪珠,抬起头来,强笑着道:“你们叫我吃,你们也该吃些呀!”语声微顿,又道:“小管,怎的没有酒?忧郁的时候没有酒,不是和快乐的时候没有知心的朋友来分享快乐一样地痛苦么?”
管宁回身吩咐了那两个垂髫小鬟,心里却在仔细体会着她这两句话中的滋味,一时之间,心中只觉思潮如涌,暗暗忖道:“悲哀时没有朋友来分担烦恼,还倒好些;快乐时你若突然发现你知心的朋友不在身侧,那真的比悲哀还要痛苦。”
忍不住抬头望了凌影一眼,只觉这两句话骤然听来,似乎十分矛盾,但仔细一想,含意却竟是如此深邃。
他呆呆地愣了许久,直到一把翠玉的酒壶,放在他身边的桌上。于是他们无言独坐,直到满满的酒壶空了,空了的酒壶再加满。
烛泪,已流下许多了。
在这京城管宅后园中的三个心情沉重的人,才开始有了较为轻盈的语句,他们,自然便是沈三娘、凌影、管宁。
他们从妙峰山一直回到京城里,因为在他们那种心情下,只有这清幽而雅静的家宅,是惟一适合他们的去处。
但是这些日子来,他们却从也不愿谈起那些令人悲哀的往事,因为他们都深深了解,这些事都会那么深刻地刺伤到对方心底深处。
直到此刻……
管宁再次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重重搁下了杯子,长叹一声,道:“这件事直到此刻,虽有大部分俱已水落石出,但是……”
凌影轻轻对他做了个眼色,他却根本没有看到。沈三娘凄然一笑,接口道:“影妹,你不要拦他。这些事既然已经过去,死了的人……唉!死了的人也永远不能复生的,我的悲哀,也……也好像渐渐淡了……你让他说。有些事搁在心里,还不如说出来的好。”
管宁微喟一声,道:“四明红袍为了要消除心头的大恶,是以不惜千方百计将君山双残、终南乌衫,以及少林、武当等派的一些掌门人毒手杀死,但他们与四明红袍之间,却并无如此深切的深仇,足以使得四明红袍这般做呀?”
凌影秋波一转,道:“这原因倒不难推测。江湖中睚眦必报的人,本来就多得很,四明红袍只怕也是这样的人。”
管宁眉峰一皱,显见对她的这番解释,不能满意。哪知,凌影突又轻呼一声,似是想起了什么,接口又道:“最重要的,只怕是这四明红袍以前一定做过了一些见不得人的隐秘之事,而突然发现,这些人都有知道的可能,是以……”
管宁一拍前额,道:“定是如此。”
他想起了那些留在车座下的言语,再和凌影此番的说话加以对证,想必自是如此,不禁含笑望了凌影一眼,意示赞许。
哪知凌影柳眉轻颦,却又轻叹着道:“他将这些可能知道他私隐的人全都杀了,这些事,唉!只怕江湖中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了。”
沈三娘轻轻放下酒杯,接口叹道:“自古以来,武林中被人隐藏的私隐,也不知有多少,这本不足为怪,何况……唉!这些事也和我们无关,不去想它也罢!”
凌影、管宁对望一眼,心中虽觉她的话似乎有些不对,但却也想不出辩驳之词,只听沈三娘又自接口说道:“四明红袍之举,的确事事俱都早已处心积虑。他一定先找了两个容貌与自己夫妻相似的人,然后替他们化装扮成自己,然后再安排让后人亲眼看到他们的尸身,那么一来,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都只道他们已死,便再也不会以为他们是此事的凶手了。”
管宁长叹一声,缓缓道:“这两人为了自己的私仇,竟连自己门下的人都一齐杀死了,心肠真是太狠毒了。”语声一顿,突又奇道:“但我是在无意之间闯入四明山庄的呀,却不是他们安排的哩。”
凌影道:“你自然不是他们安排的人,但你无意闯去,却比他们安排的更好。”
管宁奇道:“此话怎讲?”
凌影微喟道:“他们安排好的人,必定就是四川‘峨嵋豹囊’兄弟,也就是杀死你的书僮囊儿,又在桥口,向我们发射暗器的人。”
管宁恍然道:“是了,四明红袍,故意让唐氏兄弟晚些上山,好教他们看到自己的尸身,哪知我无意闯去,唐氏兄弟见了那等情况,以为我们得了‘如意青钱’,自然要对我们施展毒手,只可惜——唉!只可怜囊儿无端惨死。”
他长叹一声,倏然住口。凌影秋波转处,缓缓说道:“囊儿的姐……”语声突顿,改口道:“囊儿死得虽可怜,但唐氏兄弟不是死得更惨么。你总算也替囊儿报了仇了。”
管宁垂首叹息半晌,突又问道:“你说我无意闯去,还要比他们安排的好得多,这又是为了什么?”
凌影微微一笑,道:“这因为你根本不懂江湖间的事,也看不出那些惨死之人外伤虽重,其实却早已中了毒,便一一将他们埋了。”
管宁奇道:“中毒?你怎知他们中毒?”
凌影道:“那些武林高手,俱有一等一的武功,若非中了毒,怎有全部都遭惨死之理?这点我原先也在奇怪,还以为是西门前辈下的煞手,后来我见了车厢中的字迹,说四明红袍既擅易容,又擅毒药,才恍然大悟,是以你所见的死尸,武功较弱的一些人,都死在道路前面,那是因为他们毒性发作得早,武功高强的一些人,譬如终南乌衫、公孙右足这些人,都死在路的尽头山亭上,那自是因为他们发作较迟。四明红袍等到他们俱都中毒晕迷后,又在他们额上击下致命的一掌,那却已只是故作烟幕,掩人耳目罢了。”
她语声不停,说到这里,直听得管宁面容数变,又自恍然道:“他以‘如意青钱’为饵,请了这些人来之后,又不知用何方法,将西门前辈也请了来……”
沈三娘幽幽一叹,道:“他若是去请一白,一白万万不会去的;他若用激将之计,或者说要找一白比斗,或是说要寻一白评理,那么……唉!一白便万万不会不去了。”
管宁默然一叹,道:“哦!沈三娘,当真可说是西门前辈的红粉知己。人生得一知己,死亦无憾,西门前辈此刻虽已葬于西山下,想必亦可瞑目了。”
只听凌影接着他的话头道:“四明红袍用奸计骗了西门前辈去,等唐氏兄弟见了那等情况,自然以为是西门前辈将他们一一击死后,自己也不支而死。他们要让西门前辈死后还背上恶名,唉!这真是天下第一毒计。”
三人相对唏嘘半晌,各都举起酒杯,仰首一干而尽,似乎在不约而同地为西山下,新坟中的西门一白致祭。
然后沈三娘又自幽幽长叹道:“影妹,你年纪虽轻,却是聪明已极。若不是你发现那‘四明红袍’夫妇的真相,只怕——唉!只怕事情又要完全改观了。”
凌影沉吟半晌,道:“我开始怀疑是在那荒庙里,以‘峨嵋豹囊’的武功,竟会被人追得那般狼狈,追他的人,武功定必甚高,然而江湖中武功高过‘峨嵋豹囊’的人,却不甚多。最奇怪的是,那两个黑衣蒙面中较矮的一个,居然熟知我的剑法。”
她语声微顿,又道:“我当时心里就在想,知道这路剑法的,除了四明红袍夫人之外,谁也不会到中原来,但是四明红袍夫人却又死了,那他是谁呢?”
“后来我又发觉此人说话的语声,似乎是伪装出来的。好好的一个人,为什么要伪装自己的语声?除非是个女的,硬要装成男人的声音。”
管宁不住颔首道:“是极,是极。”
他虽然天资聪敏绝顶,但毕竟江湖历练太少,是以目光便远不及凌影敏锐,此刻听了凌影的话,但觉自己当时似乎也觉得有些不对,但却没有真正发觉出来而已。直到凌影说出,却又字字句句俱都说到了他心里。
凌影微微一笑,接道:“后来我又看到车座下的那些字迹,我想来想去,又想出了几点可疑之处。第一点,那些惨死的武林高手是怎样中的毒?”
管宁俯首沉思半晌,道:“大约是下在杯中,是以我由后面出来时,那些茶杯俱都不见了。”
凌影道:“是了,毒是下在茶中的。后来茶杯不见,自是下毒的人生怕自己恶迹暴露,是以将茶杯毁去。由此可知,下毒的人定然未死。”
管宁颔首称是。凌影又道:“但是在那种情况下,除了主人之外,又有谁能在每盏茶中俱都下毒呢?除了精通毒性的人,又怎能使那么多武林高手都不觉察地中毒?这两点资格,普天之下,只有四明红袍具备,再加上唐氏兄弟的那一番叙述,我才断定他并未死去。”
她微一顿又道:“但他们若未死,你又怎会看到他夫妇的尸身?于是我又推断,必定是他们先将两个与自己面容相似的人,化装成自己的样子,自己再化装成家仆丫鬟一类的人,在旁伺机下手。他们之所以不请与他们熟悉的人到四明山去,便是生怕那些人看破此中的真相。”
管宁长叹一声,再次举杯一饮而尽,一面不住赞道:“那时在马车边,听你说,只要解决三件事,便可查出此中真相,我还在笑你,哪知——唉!哪知你确是比我聪明得多。”
沈三娘缓缓道:“还有呢?”
凌影微微一笑,眼波转处,轻轻瞟了管宁一眼,方自接口道:“这些事一推论出来,我便有了几分查明真相的把握。直到后来,我一走进那栋茅屋,又发现了几点可疑之处,于是我便断定这‘师徒’二人,他们将我和小管骗到那里,原来也是想请我们喝两杯毒茶,哪知却被我装作失态的模样,将两盏茶俱都打翻。”
管宁歉然一笑:“那时我心里还在怪你太过鲁莽,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
凌影垂下头去,缓缓道:“以后你心里要怪我,还是说出来的好。”
管宁呆呆地望着她,心里突地升起一阵温暖,只觉自己多日来的辛苦惊骇,只要这种温暖的千万分之一,便已足够补偿。
沈三娘一手持杯,目中凝注着这一双深情款款的少年男女,心里想到西门一白苍白英俊的面容,不禁暗叹一声,知道自己的一生,此后永远寂寞了。
两行晶莹的泪珠,缓缓沿腮落下,落入杯中。她仰首喝干了杯中和泪的苦酒,转目望去,只见桌上素烛已将燃尽,烛泪滴滴落下,就正如她的眼泪一样。于是她突又想起两句凄惋的诗句,禁不住轻轻念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数月之后,四明山庄的惨案,在人们脑海中方自平息,但是江湖中却又开始轰传着几件震动天下的奇事:
京城西山下的一座新坟,突地被人挖开,棺中空无一物,尸身竟不知到哪里去了。武林中俱都知道此处本是西门一白的葬身之地,想到他一生行事的神奇诡异,于是江湖中开始暗中流传起一个近乎神话的故事,说是西门一白其实未死,他又复活了。
太行紫靴突然归隐,而且从此一去无踪,紫靴门的掌门人之职,却一直虚悬其位。
多年未履江湖的“黄山翠袖”,突地被人在京城发现行踪,第二日,却又看到她领着她啜泣不止的徒弟直回黄山,并且声言天下,武功若不能高过于她,便不能娶得她的弟子。江湖子弟虽然都知道她弟子“凌无影”美艳,却再无一人有此勇气面对“黄山翠袖”的青锋。
昆仑、武当、少林、点苍、罗浮、终南、峨嵋……等一干门派的高手,突地一齐下山,大河南北,长江南北,在在都发现这些名剑的侠踪。妙峰山的神医,突地踪影不见,他到哪里去了,也正和别的那些事一样,普天之下,再无一人知道。
这些事发生在数月之间,却在十数年后方才水落石出,只是那时已有些人将这些事淡忘了。武林中的人与事,正都是浪浪相推,生生不息,永远没有一个人能将这浪浪相推,生生不息的武林人事全部了然,这正如自古以来,永无一人能全部了然天地奥秘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