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明,他是在我们的游骑过去之后再写的字。”多尔衮翻身下马,蹲下身,在地上仔细搜索。
“主子,您找什么?让奴才来。”张中奇说着就要上前。
“滚开!”多尔衮伸出手止住了他,叫道,“找个会看脚印的老猎人来!”
女真士兵中绝大多数都是猎人,很快就有人推举了一个经验丰富,最擅长辨别动物足迹的老猎人过来。
他蹲在钱逸群踏过的地方,仔细观察片刻,又追了一段路,方才回禀多尔衮道:“主子,奴才这足迹果然与我们的脚印不同,他走得十分从容,可是过了那棵树之后,就再找不到脚印了。”
多尔衮面露沉思,又问道:“有回头的脚印么?”
先奔出一段路,然后回头,给人制造了一个假象,这是许多明军夜不收的惯常做法。
那老猎人道:“奴才也是这般估摸着,只是他回头的脚印几乎看不出来,若真是回头了,那他可是个老猎手了。”
多尔衮不喜欢这种没有准信的答垩案,皱眉道:“你说他到底是往前走了,还是回头了。”
老猎人犹豫了一下,道:“主子,若是他能飞,奴才可就说不准了。”
多尔衮一时语塞。
昨晚的通报他已经看了,从内心中他是不相信有这么一个神通广大的人会做这种事。这种人不是应该偶尔在人间露上一手,然后躲起来,在世外桃源看着人间传颂他们的故事么?怎么会跑来这里造下这么大的杀孽?
虽然蒙古人中有不少萨满和喇嘛混杂在八旗军阵之中,也经常为勇士们祛除一些阴灵的困扰,但是多尔衮并不相信这些“法力高强”的人能够像昨晚那样杀得腥风血雨,自己竟然还能全身而退。
一阵马蹄声传来,多尔衮举目望去。
来的是他的兄长,莽古尔泰。
“老十四!”莽古尔泰带着亲随翻身下马,“我来帮你抓人。”
“不用了,”多尔衮淡淡道,“我能行。”
现在大汗有心要仿明国的制度,开创六部。多尔衮是大汗内定的吏部尚书。
然而另外两位大贝勒代善和莽古尔泰却坚持要八王议政,反对皇太极以政权抢夺旗权。故而在多尔衮眼里,这人作为政敌的身份远多于兄弟。
“你是没有看到,”莽古尔泰大咧咧道,“昨晚我亲手与那妖人交手,深知他的手段,绝不是那么好对付的。照我看,你要追他,非但要带齐人手,更要带上萨满和巫师,唔,喇嘛也可以带点。”
多尔衮淡淡笑了笑:“世上哪有那种人?他只是身手好些的游侠儿罢了。我们女真人打惯了大阵仗,对他这种偷袭、暗杀的卑鄙伎俩应对不足,这才让他杀了那么多人。”
莽古尔泰将头摇得如同拨浪鼓,一边挥手道:“你不懂!我昨晚亲眼所见。”
多尔衮脸上微微泛白。他好歹也是一旗之主,而且这旗还是老汗时候的正黄旗。虽然年纪轻,却也是议政贝勒,岂能容你这么轻视?他忍住内心不悦,道:“五哥不去前面守着么?”
“祖大寿已经是网里的鱼,不用管它。”莽古尔泰道,“当下得先抓到这个妖人,否则咱们晚上睡觉都不安稳。”
多尔衮内心不屑:身手再高的人,一圈弓箭围着他射,就行射不死他。
“若是这样,”多尔衮微微欠了欠身,道,“就交给五哥了。”
莽古尔泰大手拦住多尔衮,不悦道:“老十四,我来帮你,你怎么反倒走了!”
“追捕这么一个妖人,需要两个贝勒么?”多尔衮淡淡道,“我还要回去领军围城,既然五哥有心去做,就交给五哥吧。”
莽古尔泰正要说话,营门处又跑出一群骑兵,中间护着三个老人。
“索尼巴克什,”莽古尔泰远远就叫道,“你们要去哪里?”
骑在最先头的那老者连忙翻身下马,上前打千道:“奴才索尼,见过两位贝勒。”
莽古尔泰抬了抬手,示意他起来。这索尼是老汗时候的臣子,也是女真人里少有的文臣,如今深得皇太极的信任。多尔衮却是脸色阴沉地看着索尼,没有说话。
“两位贝勒,”索尼这才起身道,“奴才奉了大汗的命令,带着这两位大博追捕昨晚的那个妖人——厚道人。”
多尔衮指了指树皮,道:“他说要去沈阳屠城,你快些追吧。”说罢,多尔衮拂袖而去。他从内心中赞同六部和书馆的创建,以政权来统治八旗,而非各旗旗主说了算。但是他讨厌索尼这个人,看似憨厚忠诚,实际上却是个让人永远看不透的人。
——他就是那种永远不会比你聪明,却不让你觉得笨的人!你要他有多聪明,他就有多聪明;要他有多笨,同样也能有多笨。
多尔衮哈了口气,翻身上马,最后看了一眼索尼,心道:这种永远看不透的人,最是讨厌!
莽古尔泰上前道:“我与你们同去。”
索尼略一迟疑,道:“贝勒,这妖人狡猾至极,手段残忍,您是贵人,不该轻身犯险。”
莽古尔泰挥了挥手,道:“我的戈什哈都是身经百战的巴牙喇。再说,我还有父汗赐下金佛,绝不会有事。”
索尼本着一个奴才的本分,绝不愿意去触怒这么个脾气暴躁的大贝勒,只得让身后的两个蒙古人上前,道:“二位师傅,接下去就看你们的了。”
那两个萨满巫师满脸肃穆,来到树下,开始唱起草原上的巫歌。
浓浓的蛮荒气息,让正要离去的多尔衮也忍不住勒住了马,看他们到底要干些什么。
“霍哈!”萨满终于结束了歌舞,从口中喷出一团火球。
这团火球没有立即消散,反倒凝聚成了一个人形。这个烈焰翻腾的“人”悠然自得地走到树前,抬起手,描画着上面的字迹。
多尔衮心中好奇,不由继续看了下去。
很快,那人形缓步朝前走去果然是闲庭信步,怡然自得的模样。
——原来他们用这个火人重演了厚道人的动作。
多尔衮瞬间就明白过来,兴趣更大了些。
这火人一步步都踏在钱逸群的脚印上丝毫不差。
突然这火人拔地而起冲向了前方的一棵树。它的空中翻转一周,抱成一团,几乎回到了火球状态。只是刹那之间,它又伸出了双腿,重重踏在树干上,如同离弦的箭矢,超前弹射出去。
多尔衮看得眼睛都亮了:这不就是飞么!
火人如法炮制在树林中腾挪翻转,借力弹射,终于到了法术的极限消散城漫天的火星冷却成灰。
“主子,他就是往那边逃走的!”萨满擦了擦额头的汗,邀功似的发出了一声重重的喘息。
“追!”莽古尔泰大手一挥,对身边的侍卫吼道,自己也翻身上马,要往密林中追去。
“追!”多尔衮也跟着下令以更快地速度追了进去。他从未有过如此迫切,想要抓住这个妖人好好询问一番这在树林间翻腾的手段。
——若是有这么一批哨探,对大军来说无疑是极好的助力。他这般有本事,该怎么劝降呢?给他抬旗么?唉,若是放入乌真超哈,我却是为别人做了嫁衣。
多尔衮有些避开林间的枝桠,心中已经开始考虑如何将这妖人收为己用。昨晚钱逸群杀的人中,绝大多数都是他的奴才。也就是他的私人财产,以及在八王议政会议上的话语权。后金政权远比明国现实,大义的力量弱得可怜,要想让别的贝勒听你说话,起码得有一批强劲的奴才。
若是不能好好从这妖人身上捞一笔回来,那就是彻底的损失了。
多尔衮一直专注明国的谍报和渗透,从晋商那边,他也知道“厚道人”不是等闲之辈。但是那帮奴才总是为了推卸自己的责任,故意夸大敌人的强大,他们的话必须打个对折才能听。至于什么玄术非凡,无人能挡……老天怎么可能生出这种人来?多尔衮只相信金戈铁马,披坚持锐的勇士,其他什么都是虚谈。
知道了厚道人逃跑的方式,猎人们只需要从附近的树上寻找脚印就可以判断钱逸群的逃离方向。他们很疑惑,为什么妖人会突然连树上的脚印都消失不见,散开寻找之后却在数丈之外的树干上又重新出现。
——看来他真的能飞,而且还不近。
多尔衮心中暗道。
“老十四,”莽古尔泰突然大喊道,“脚印又不见了!咱们得分开找了。”
多尔衮微微摇头,道:“不用了。”他一指马鞭,道:“前满那个树洞里有东西。”
当即有巴牙喇持弓上前,小心翼翼用枪头从树洞中挑出一只脚。
只是一只脚,女真游骑的脚。
“火人重演!”莽古尔泰大声怒吼道。
两个萨满巫师违抗莽古尔泰的命令,再次吟唱起荒蛮的巫歌。
钱逸群飞身在林间穿梭,很快看到前面的火把。他心中暗道:女真人的骑兵果然有两把刷子,这么黑的天竟然靠火把就可以在密林里行军,只要有一个树洞或者深坑就足以废掉他们胯下的战马。
难怪在行动力上,明军完全无法跟他们媲美。
钱逸群想着军国大事,发现前面的女真骑兵的速度慢了下来。他没有可以隐匿行踪,所以每每踏在树干上的动静,足以让这些久经战阵的游骑心生警惕。
——即便让你们看到又如何?你们还想在密林里冲锋么?
钱逸群冷笑着步步逼近。
女真骑手换上弓箭,呼喝着朝钱逸群射来。
“盾!”
钱逸群驱动赤盾珠,护住胸前要害,并没有主动格挡,只是折了个方向。只听到咄咄咄熟声,弓箭尽数射进树里。
——还有二十步,可以再射!
女真骑手们换上箭,拉满弓,在黑夜中寻找钱逸群的身影。
——去哪里了?
他们忍不住想道。
“哈!”钱逸群高声大笑,就像是个玩躲猫猫的小孩子从树上一跃而下。
“去死!”钱逸群挥动节隐剑,刺入了一匹侦骑的脖颈。
随着节隐剑的抽出,女真人软软落下马去。
钱逸群站在马鞍上看着惊恐的其他游骑笑道:“你们不需要摆出一个半月阵什么的么?”
这些游骑听不太懂汉话。他们很少和自己的包衣奴才说话反正要让他们干活只需要用手指指,然后给上一顿鞭子,要么是事情办完了,要么就是人死了。再然后,随便扔了让狗啃了就是了。
不过作为战兵的素养,还是让这些建州大兵举起了弓箭,朝钱逸群覆盖射击。
钱逸群为了震慑效果一动不动,地站在马上,唤出了金光护体任由这些四十五支弓箭射在自己身前。
所有箭矢的动能的被金光吸纳甚至没能让钱逸群晃动身子。
他们的射术无疑都是顶尖,这么多箭射来,竟然没有一箭射偏,或者是射在马上。
“哈哈哈,现在,全都往沈阳跑!钱逸群一指东面“凡事敢回头的,就得死!”
女真游骑没有明白再次搭箭上弓。
钱逸群本以为他们会惊恐得四散逃逸,却等来了第二轮箭雨,这无疑是当众抽耳光的恶行啊!
“幻影杀!”他鬼步进入虚空,瞬息间便选定了一个游骑,以剑丸的力量幻现在他身后。
钱逸群很喜欢这种高机动,低消耗的战术……即便现在他有了句芒杖之后颇有些永动机的趋势,对于消耗并不怎么看在眼里。不管怎么说,这种瞬息闪现的快感,还是让他陶醉。
节隐剑再次透喉而出,已经是熟能生巧的动作了。
“还要来么!”钱逸群没有给这些女真人第三次上箭的机会,在杀了人之后冲入阵中,刺杀了最像是头目的那个建奴。
虽然他的服饰与其他骑手并没有显著区别,但每次齐射,骑手们都是跟着他的箭矢放箭。
“主子!”有人喊道。
女真人奴隶主和包衣制度就像是传销,上线控制着下线,层层分明。严格来说,整个金国只有八个人不是奴隶,那便是八旗的旗主。其他人即便身居高位,手下奴仆万千,但见了他们,仍旧还是奴才。
钱逸群不懂女真语,但是见这帮人激动的反应,便猜到了大概。他狞笑着扯住了这人的尸体,挥剑切下了他的脑袋,随手一扔:“去捡!”
果然有两骑游骑朝那脑袋跑去,身体斜出马鞍,几乎与地面平行,显然是要将主子的脑袋捡回来。
钱逸群手起剑落,将这人的手足纷纷削下,四散一扔,扬声大笑地冲上树冠,隐去身形。
一阵晚风吹来,顿时林中沙沙成声,一时间让那些女真人也搞不清这妖人往哪个方向逃了。他们看着满地的残肢,心中发毛,纷纷聚拢,颇有些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味道。
“主子死了,咱们怎么办?”有人问道。
一阵沉默之后,终于有人道:“咱们回去也是死路一条,只有追杀了那个妖人,为主子报仇,才有可能活下去。”
女真军令严苛。努尔哈赤当初定下的规矩:临阵脱逃者斩首!牛录逃跑,则斩牛录。牛录战死,而披甲逃跑,则披甲尽斩。这其实脱胎于明军的军律,当年努尔哈赤卖身给李成梁为奴,也的确是学到了点东西的。
现在这些游骑,若是径自回营,少不得被自己人一刀两断。若是去追杀了钱逸群,却或多或少有活命的机会。
“咱们不要用箭射他了,直接用刀砍!”有人总结教训,只怀疑是弓箭的问题才没能射死钱逸群。
金刚珠的金光普通人一样能够看到。然而这些女真游骑杀戮过甚,内心中最后一点灵蕴都已经被血腥、贪婪等恶心包裹起来,根本没有看到那层金光。故而钱逸群等于是抛了媚眼给瞎子,全然没有起到效果。
其他游骑纷纷应诺,旋即分了组,朝正东、东南、东北、正南、正北、五个方向分散追杀。不过这回总算吸取了教训,这些分开的人不敢再分开太远,不约而同地降低了马速,让自己人尽量聚在一起,也方便互相照应,以免出现刚才那种完全无法救援的情况。
——这妖人果然有些妖术!
骑手们不约而同摸了摸身上的各种护身符,从狼牙到木枝,无奇不有。他们却没想到,刚才死的那两人,身上一样有这种家中传世的“护身符”。
“咦?怎么回事?”莽古尔泰看完了巫博火人的境况重演,有些摸不着头脑。
“主子,”索尼上前道,“他是从后面偷袭咱们的人……”索尼站到了第一个倒霉蛋的身亡的地方:“这里,应该是他杀了第一个人,然后他就浮在空中……”
“是站在马背上。”多尔衮插话道,“火人一直在抖,那是马匹在不安。”
索尼连忙道:“墨尔根代青真是天纵英才,是奴才不周到。”
多尔衮内心中还是舒坦的,不过脸上却仍旧冷冰冰的挥了挥手,示意索尼继续。
索尼上千在地上仔细看了看,道:“这里有铁箭落地的痕迹,其他人一定朝他射箭了。”他顿了顿,遗憾道:“可惜没射死。”
“然后他又跳到了这里,杀了第二个人。”索尼继续上前,对莽古尔泰解说道。
莽古尔泰点了点头:“一群废物,这么多人杀一个人都没杀死。”
——营里死伤更多。
多尔衮心中叹了口气。
“不过也不能怪他们,”莽古尔泰继续道,“营里死得更多,废物!”他说着,朝地上啐了一口。
多尔衮苍白的脸上泛起一股怒色:都是老汗的儿子,竟然如此打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