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说,崇祯其实是位十分开明的皇帝。他不顾朝中保守派的反对,同意徐光启、汤若望以泰西历法修订《崇祯历书》,这足以说明他对先进技术的包容性和接受程度,绝对值得称道。
但是因为对钱逸群的信任,使得这位皇帝对天主教所谓的科学产生了成见和反感。
—这是一群自大的家伙。
崇祯心中暗道。
钱逸群身为神职人员,专业道士,肯定不能让天主教这个怪胎进入华夏,起码不能在华夏蔓延开来。光是天主教宣扬的那套末日审判,在他眼中就是邪教的标志!
然而换个角度,即便灵性文明真的在大明生根发芽,引导华夏走上另一条道路,但仍有绝大部分人是注定无法开启灵蕴的。这些人的出路何在?
难道让未来的华夏变成一个两极分化严重的帝国?掌握了灵蕴和玄术的“仙人‘”统治着愚昧落后的“凡人”?
—这不是我的初衷啊!
钱逸群看着窘迫的汤若望,道:“其实你们的数学、天文,乃至化学、物理,都有可取之处,应当在大明推广开来。然而妄自议论指摘自己不了解的内容,这是对所有人,乃至对你们的信仰不负责任。”
“我奉主的荣光来到这里,必要传播真理。”汤若望已经感觉到了皇帝身上传来的冷漠,按着胸口的十字架,虔诚说道。
“真理?”钱逸群轻笑一声,“只是你们拓展教脉,维护教权的借口吧?难道要我向陛下讲述一下你们烧死女巫的历史?”
汤若望惊诧地望向钱逸群。
“唔,好像现在仍在烧吧?”钱逸群算了算排巫运动的时间,“说不定等我大明与你们德意志建交,皇帝陛下的大使还能亲眼见证一番排巫的壮阔。”
“你、你知道德意志!,‘汤若望震惊了。
在这个国度,只有与天主教会走得近的开明绅士能够分辨欧洲各个国家的区别。而道士、和尚这种在传教士眼中的巫婆神汉,愚昧的原始巫者,根本不可能知道千万里之外的世界。
“现在还是在神圣罗马帝国辖下吧?那个既不神圣也没罗马,更谈不上帝国的国家。”钱逸群笑了笑,“呵呵,我知道的不多,但显然比你以为我知道的要多得多。”
“道长是如何得知的?”崇祯也好奇了。
“神游啊。”钱逸群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静定之中,神游八荒,纵横古今,这有什么不可思议的么?说起来,对了,一三四八年黑死病大流行的事,汤先生还记得么?”
“什么病?”崇祯倒是来了兴致。
汤若望脸色惨白,他是被“一三四八”这个准确地教历年份吓到的。
即便是明国的教徒,也很难搞清楚“格里高利”纪年。
“就是我们说的鼠疫,”钱逸群道,“从意大利佛罗伦萨开始蔓延到了整个欧罗巴大陆,死了近千万人。然而让人受不了的是,这种由老鼠传播的疫病,被认为是女巫借用猫施展的巫术。人们见猫就杀,从而导致鼠疫更加无法控制。,‘
崇祯吸了口气,道:“真是愚昧。”
回过头看看,的确很愚昧。
“汤先生,小道可有虚言?”钱逸群问道。
汤若望垂下头,道:“当时的人们正是因为不了解主父的规矩,才会做出这种事。”
“然而他们当时却是相信自己没错,”钱逸群道,“诚如你现在坚信自己没有错。”
“但是祈雨,这是不可能的,这不科学!”汤若望坚持道。
“事实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钱逸群盯着汤若望,“你想用不过百年的科学来挑战我们数千年的传承,太自不量力了。”
“作为主的牧羊人,我无意挑战什么!我只是希望不要给帝国带来无谓的损失!”汤若望坚所道,“我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八年,我热爱这里一如热爱我的故乡
“你其实只是想获得朝廷的重视,允许你们大范围传教吧。”钱逸群打断了汤若望的表白。
“天主的教会,理应受到公平的待遇。”汤若望毫不避讳道,“在你们这些和尚道士浪费国家财力的时候,我们正为国家做着努力,为什么不能受到一样的对待?”
汤若望在八年前刚刚入京的时候,就已经通过准确预测月食,在士林中取得了不小的声望。然而在取得平等传教权的问题上,却迟迟无法得到进展。这些明国人看似没有信仰,或者信仰斑驳混杂,一旦触摸到天主真正的福音,却又会掀起极大的抵抗。
这让汤若望一度产生了绝望的心情。
然而,作为一名虔诚的信徒,汤苦望还是在这—片漆黑的世界努力着,努力将天主的荣光带到这里,洒下光明。
除非皇帝成为教宗,成为上帝在人间的唯一代言人,否则你这个幻想始终是虚幻。
钱逸群听到汤若望提出的平等教权,不由心中暗笑。
“陛下,臣以为,以事实桧验真理,此言极善。”徐光启找准机会进言道,“若是此番祈雨不成,可知西教果然有其殊胜之处,该与佛道一视同仁,准开道场。陛下,想当年白马驮经,佛宗初来,谁又知道它能有今日这般不可诋毁之教化之功?”
崇祯轻轻捻了捻胡须,问钱逸群道:“道长怎么看?”
“西教若是传福数学、天文,自然之理,臣以为是可以鼓励的。”钱逸群道,“但是要在大明传教,还需谨慎。徐大人说了白马驮经的故事,臣却看到擅自传教的白莲、闻香之乱啊。”
“若是允许主教传播,邪教异端自然也就多了个敌人!”汤若望连忙争辩道。
现在各地还有天主堂,属于公开传教状态,缺的只是大明官方的认可。如果一旦被打入白莲、闻香教一列,那就连公开传教都做不到了。
崇祯微微颌首:“此事不急,且看祈雨结果再论。若是果真求来了雨,那又如何?”
“那…………说明就算不祈雨,也该下雨了。”汤若望到底还不是官僚,不能理解平衡之道需要有舍有得。
他自己站在了只赢不败的立场上,谁还跟他玩这个游戏呢?
徐光启微微摇头,道:“陛下,若是西教错了,可见其学尚有不足,当责令精研,以免误人误国。”
这其实也是只赢不输的立场。所谓责令,是在肯定的前提下做出的。原本就不承认的话,哪里来的“责令精研”?
钱逸群心想:所谓上根器者成其仙道,下根器者成其人道。道人我不能断了下根器者的生路,否则太也作孽,且让你一步吧。
崇祯见钱逸群默然无语,当他默认,于是自己也跟着默认了。
徐光启与汤若望一起出了大内,这位老尚书方才道:“今日这事,且不能外传啊。”
汤若望感觉自己丢了传教士能言善辩的脸面,嗟嗟应承。
“神甫真的确定他们求不来雨么?”徐光启追问道。
汤若望微微摇头:“这里面的因果关系,很难分辨。比如说真的下雨了,怎么证明是他们求来的呢?”
徐光启若有所思,拈须不语。
大内之中,崇祯也为祈雨的事多了一分心思。他问钱逸群道:“番僧真能求来雨么?”
钱逸群微微摇头:“我哪里知道去?不过那个三丹喇嘛看起来有些修为,或许借助密教法门,能够成功也未必。”
崇祯又道:“还有几日便是祈雨的时辰了,朕却有些焦心。”
“常将有事做无事,陛下日理万机,不可事事挂心。”钱逸群说着,突然忍不住笑了。
“道长笑什么?”崇祯疑惑道,丝毫没找到笑点。
“臣想到了李万机。”钱逸群忍着笑道。
“李万机?是谁人?”崇祯一脸茫然。
“臣也说不清,不过是今天下数一数二倾国倾城的大美女。”
“哦?难道会比朕的皇后还美么?”崇祯信以为真。
—你真没见识,我家以琳就比周后美了百倍!
钱逸群按捺笑意,道:“恐怕走了。否则为何陛下阁老、六部堂官,这么多大人物动辄都要日李万机呢?”
崇祯愣了愣,旋即一口口水喷了出来:“忒也粗俗!不当人臣!”
钱逸群没料到皇帝反应这么大,连忙遁入翠峦圣境之中,去溪水旁洗了把脸,这才出来。崇祯笑得前仰后合,身子弓得像只虾子,哪里会注意到钱逸群已经消失了那么一瞬。
周围太监不明所以,连忙上前扶住皇帝,帮忙顺气抚背,生怕笑出个三长两短。
等崇祯帝笑得差不多了,王承恩上前呈上一份奏本,却是顺天府尹呈报,说是近来有妖人身拖九尾,面露狐相,以白绫铃铛为器,屠戮生民。顺天府派兵捉拿,业已往北逃窜,不知所踪,请皇帝派出法力高强的道长为民除害。
“这奏本若是放在上个月,定要教顺天府尹丢了顶上乌纱!”崇祯将奏本转给钱逸群,笑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