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逸群上辈子生活在教育产业化的时代,启蒙九年有法律限制,人人都得读,叫做义务教育。
再往上高中、大学,说穿了就是买卖。学生买教育资源,为了日后找个糊口的工作。老师卖学识,也只是视作维生的手段。一切都是明码标价,童叟无欺。
然而现在这个时代不同。
哪个高人会靠收徒传道来维生?弟子若是不诚心拜求,人家凭什么来教你?若说资质优劣,振兴宗门云云,一个连尊师重道都不懂的莽汉,没有丝毫感恩报德之心,又怎么可能肩负重任?
钱逸群想想自己与狐狸之间,更多的是利益交换,充其量只是勉强互相依靠的盟友一般。如此这般,怎么可能让狐狸心甘情愿把肚子里的货色掏出来?
换个位置想想,一人一狐之间,似乎还是钱逸群占了人家狐狸的许多便宜。
钱逸群抱拳对杨爱打了一躬,唱喏道:“多谢小姐开悟,这些年来是小生偏颇了。”
“公子何以如此客套。”杨爱嘴上谦逊不受,心里还是甜滋滋的。她年幼便被卖进了归家院,虽然内里学习剑术,但终究是青楼女子,整日送往迎来看到的都是高高在上的风流公子,或是眼高于顶的秘法修士,还从未有人像钱逸群这么尊重她的。
在杨爱心中:钱逸群本领高,又没脾气,对她尊重有加,实在是个不可多得的好人。但凡有些许能帮上忙的地方,总要竭尽全力。
钱逸群找到了自己的症结,又想道:这次出来真是收获不小。学会了小六合诀能够施咒倒是其次,能见到苦尘和高仁的斗法却是人生财富。自己眼界终于开阔了,不至于像个井底之蛙。若不是高仁那天抓他壮丁,恐怕李岩红娘子那般的角色,自己也会惊为天人。
突然之间,钱逸群腾起了速速回家的念头。虽然这边生活很悠闲,更有人殷切服侍,但是安顿好家里长幼,然后踏上求仙访道之路才是他当下最重要的任务。
尤其是高仁那种级别的高手竟然有换皇帝的念头,这实在太过危险。事实上,这汉家江山之所以被金虏铁蹄蹂躏,一半的责任该归在李自成头上。
想到这么沉重的问题,钱逸群就不由眉头发紧。
杨爱见钱逸群变得一脸严肃,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划着小船跟上了徐佛的船队,回到归家院外庄。
周正卿、文蕴和两人站在码头等钱逸群归来,满面春风地说些恭维的话。钱逸群此时正是心如止水,脸上作出应酬神色敷衍了一番,内中却丝毫不以为然。
周、文这些豪门大户子弟,当然可以追求形而上的东西,甚至可以将秘法当做学问来做,但是钱逸群却是个实用主义者,从根子上与他们格格不入了。
“二位兄台,徐妈妈,”钱逸群道,“在下叨扰多日,今日就该回去履职了。”
周正卿抓住钱逸群的手臂道:“你也真是,有这身本事还当什么捕差?不如辞了差事,脱了籍,优游林下,结交道友,栖息清虚,岂不妙哉?”
钱逸群心道:你怎么懂得下民的生活?这经制正役的名额是那么好弄的么?多少人想它想得睡不着觉。
“务德兄,依你之见,我从事这贱役,所为何来?”钱逸群反问一声。
周正卿心道:不是为了那点工食银么?莫非另有隐情?
“逸群生于斯长于斯,既然出身由不得自己选,那么就该在力所能及之处多做点有益乡梓的事。”钱逸群正气凛然道,“你们只以为捕差是个谋生的贱役,我却以为是为吴中父老效命的机会呢。”
三人听了心中一震,暗道:这等胸襟抱负,果不愧是高人隐逸门徒。
“圣人之道无非忠恕二字,九逸可谓得‘忠’字三昧。”文蕴和出声赞道。
“的确是我小看了九逸。”周正卿笑道,“不过你再怎么急着为家乡父老效命,也得明日再走。”
徐佛微笑道:“今日要为冯老先生饯行,你若赶在今日走,多少有些难看。”
“冯老先生要回去了么?”钱逸群心道:这位老先生颇有自来熟的味道,这么多天来我都还没听说过他的名讳呢。
“正是,冯老之前授了丹徒县训导,如今县学催着他上任呢。”周正卿道,“既然此番复社之会被人搅乱了,冯老也打算尽快赴任,免得上官不悦。”
有明一代,在府学设教授一人,训导四人;州学设学正一人,训导三人;县学设教谕一人,训导二人。教授、学正、教谕,都是负责教诲治下所属生员的一把手学官,训导是辅助他们的二把手。相当于后世县教育局副局长,也算是个清贵的职位。
钱逸群知道县训导也该有八品官身,冯老看似一介穷酸老儒,没想到还是个官员。
不过……丹徒县训导……大明崇祯三年……
钱逸群心中突然一动,问道:“相处多日,还不曾请教冯训导的名讳,别不小心冲撞了。”
周正卿一笑,拍了拍钱逸群手臂:“冯老号墨憨斋主人,讳上梦下龙,字犹龙,你该听说过吧。”
冯梦龙!
这老先生著作等身,当今传世最广的便是《喻世明言》)、《警世通言》、《醒世恒言》,合称三言。同时又更定传奇,修订词谱,对曲艺表演提出主张,使得许多曲目更适合昆腔的演绎,直接影响了昆曲的诞生。
此外,冯梦龙还校对精刻《水浒全传》,评纂《古今谭概》、《太平广记钞》、《智囊》、《情史》、《太霞新奏》等,并有笑话集、政论文等十余种传世。
他还撰有研究《春秋》的著作《麟经指月》。
如此一位小说家、戏曲家、音律家、经史家……哪个文科生能够绕得过去?
“唔!”钱逸群听了这个响当当的名号,也不由肃然起敬道,“难怪冯老自称世言堂,原来是顾曲散人冯三言啊!”
“冯老说你那句‘瘦尽灯花又一宵’不输晏小山,早将你视作忘年之交,谁知你竟然一直不知他本尊大号,真是有趣!”周正卿哈哈大笑起来。
“若此,还得叨扰徐妈妈一晚。”钱逸群朝徐佛笑道。
徐佛娇笑应道:“固所愿耳,不敢请也。多亏了冯老名声,否则我们归家院真是留不下钱公子这位尊客呢。”
钱逸群连连摆手表示不敢当。
杨爱随在后面,双手捂心,脑中只有砰砰砰心跳之声。
——原来‘谁翻乐府凄凉曲’竟是他作的!
杨爱再看向钱逸群时,只恨不得拉他到僻静无人处,好生审问一番。自己竟然当着他的面唱了他的词,犹然不觉……怎么想都羞煞了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