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下为数不多的已知条件中,要是能看穿李岩的计谋,那就太逆天了。
李岩使的不是借刀杀人,而是一出连环计。
他早看出李建是个小人,所谓易反易覆小人心,必然要对他不利。之所以说那么多,就是为了煽风点火,让李建的悔意更甚,露出马脚。借着要打赏瘌痢头的机会,李岩让红娘子对瘌痢头用了搜魂术,得知李建果然让瘌痢头前去联络徐佛,然后假借攻打归家院外庄的机会,干掉李岩。
刘宗敏知道之后,恨不得当即去杀了李建。然而杀死一个李建易如反掌,这茫茫太湖上三四座岛,三千水寇,能靠三人就踏平么?
于是李岩将计就计,让红娘子幻作瘌痢头先与徐佛搭上线,回来之后跟李建说一切妥当。等借徐佛之手灭了李建,自己便能以大王结拜义弟的身份暂摄水寨,假以时日必能将这股人马收服己用。
“高迎祥只以为自己调虎离山,却没想到咱们墙外开花。”红娘子最爱李岩的足智多谋,说话间秋波流转,数不尽的风情。
“山陕三年大旱,恐怕今年义军入晋也是艰苦异常。”李岩浑然没有听出红娘子的爱慕之心,皱眉道,“我们占了这个寨子,还得想法子筹集些银钱粮草。”
“秀才,”刘宗敏粗声粗气道,“咱们抢下了这个寨子也带不走这么许多人,要等将军打到江南来又不知猴年马月,岂不是鸡肋一块?”
李岩笑了笑,重重说道:“银钱,粮草。”
红娘子也曾是揭竿而起的义军首领,后来因为爱慕李岩英才,才将自己的本部人马给了李自成,宁可跟着李岩东奔西走。
她远比刘宗敏有见识,当下代李岩解说道:“这三千水盗,撇去老弱妇孺,能一战的不过千把人。真带去了北面,又有什么用?咱们在这天下一等一的繁华之地安下个寨子,正好为义军解决粮草银钱,这才是秀才的本意。”
李岩点头道:“眼看要入秋了,还得先采买一批棉布才好。”
三人计议半晌,早就将李建视作死人。
李建听了瘌痢头的回报,只以为徐佛也希望看到李岩等人葬身鱼腹,乐得喜笑颜开,浑然不知真的瘌痢头正昏昏睡在某处地牢里。而眼前这音容笑貌没有一丝破绽的瘌痢头,竟然是自己处心积虑要干掉的人。
“不过李岩那风流小媳妇死了倒可惜,你看她奶子挺拔,屁股又大,肯定是个奶水足好生养的。”李建对瘌痢头吧唧着嘴,眉头紧蹙,像是在为如何留下红娘子做思量。
红娘子恨不得当时一鞭子结果了这水盗,只是为了大谋方才忍下来,作出一脸谄媚,献计道:“大王何不命她留守水寨?到时候只要那穷酸和莽汉一死,这小娘子一个人也回不去陕西。大王正好纳了她暖床,岂不好事成双么?”
“有理有理!”李建兴致一高,旋即又道,“不过你看刘宗敏那个莽汉,将谁都不放在眼里,对那小娘子倒是恭谨有加,可见她也不是靠脸盘子混江湖的,不妥不妥啊。”
瘌痢头一惊,道:“那她死在外面岂不可惜?”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你去三山岛,请陆当家来帮咱们守寨子,他老成稳重又是我姐夫,靠得住些。”李建道。
瘌痢头心中暗道:看来要收服这些水盗,恐怕还需要些时日,头一步还是得干掉李建才行。
两人阴谋敲定,红娘子幻化成瘌痢头跑了一趟三山岛,说的却不是请陆当家帮着守寨子,而是出船策应李建。如此一来,岛上空虚,到时候也好强压那些不肯归顺的旧部人马。
义军的组织与这些水寇颇为类似,彼此之间平日是盟友,关键时候少不得兼并吞吃,这一套对李岩红娘子来说早就玩得炉火纯青了。
翌日一早,李建便迫不及待宣布攻打归家院外庄,点起本部人马,小船二十艘,大船十艘,还有自己的旗舰——双桅大帆船,足足五百人之众。
看着这么多人,李建对身边的李岩道:“贤弟,上次你们就差了一点,这次我带这么多弟兄策应你们,肯定能踏平归家院,将那徐佛手到擒来。”
李岩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微笑道:“这次全靠大哥。”
水上人家格外讲究时辰吉凶,李建见自己姐夫误了点,想想也没大事便不等了,鸣号起航。数十艘船排成阵列,缓缓驶离港湾。
船路过半,只见一叶扁舟静静停在波澜不惊的湖面上。
两个渔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背靠背,专心致志地盯着水面上的鹅毛管制成的漂子。
李岩站在船头,心中一个搁楞,总觉得那两个渔夫有些来者不善的味道。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一个渔夫高声吟诵着唐诗,所有人耳旁都是一震。
两厢相距足有五六丈,竟然能将声音不增不减送到每个人的耳边,这是何等修为?
明明是长夏将收,秋信渐起时节,偏偏诵出一首《江雪》,这又是何等地不着调?
水盗大多都是文盲,别说诗词歌赋,许多人生长于斯,就连官话都听不懂。只是觉得此人厉害,想起莫名其妙丢了的一船人,再加上寨中流传的种种妖异故事,心中不由忐忑:这不会是遇到水妖了吧?
李岩心头一颤,暗道:这两人怎么会在这里等着自己?
人皆有思维惯性,李岩早就陷入了义军“打得赢则打,打不赢则逃”的思路之中,只以为水盗势大,归家院众人只会内守宅院,外邀援兵。谁想到归家院里有两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这二人正是钱逸群和高仁。
当夜众人听了红娘子的报信,虽然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没人怀疑其中真假。徐佛当夜便命人去东山巡检司和苏州府衙报警求援,一边又发动庄户修补女墙,集结人手准备据守。
钱逸群略一想:到时候敌人四面八方围过来,总有高手都没法应对的时候。而且至今摸不出高仁的喜好,天知道他哪根筋搭错,到时候抱着酒坛在楼上看戏……那才是欲哭无泪。
“与其在这里等着他们来,不如咱们主动出击。”钱逸群笑道,“高老师,我要斗笠蓑衣,扮作渔翁在湖心等他们。到时候定能吓他们一跳,必是极好玩的!老师同去么?”
高仁面色一冷:“你和李岩那小子一样坏,想哄我出手,真当我缺心眼么?我只是不屑跟你们较真罢了!”
钱逸群见自己被揭穿,干笑一声摸了摸鼻子:“我只是觉得好玩,腿长在你身上,去不去关我什么事。”
“混蛋!”高仁大骂一声,“你说得那般有趣,我怎能不去!”
钱逸群哈哈大笑道:“徐妈妈!速速取披挂来,看洒家当船喝退百万兵!”
徐妈妈知道钱逸群的意思,好感不由又深了一层,福身轻笑,作足腔调应道:“得令!”
高仁在旁冷冷哼了声,道:“好,我便看你怎么喝退水盗。”
钱逸群乱笑一阵,掩饰自己的心慌,暗道:不好!他要真是袖手旁观,那我该如何脱身?不如让杨爱那小丫头在后接应……哎呀呀,这岂不是坏了我多智近妖的形象么!
徐佛派人去了斗笠蓑衣,备下酒水肉食,送两人上了船。
高仁从来没划过船,抢了船桨一阵急划,小船只是在原地打转。送行的一干人等看得心焦,索性让熟悉水路的庄户划船,将这艘身负重大使命的小船牵引到预定地点。高仁虽然明知小船能前行不是他的功劳,但仍旧兴奋不已。
“你看这里,水波翻腾远胜他处,定是水气旺盛之处。”高仁到了湖心,叫停了前面的牵引船,对钱逸群道,“若是在这里布下一个细鳞映日阵,效用定然非凡。”他取出伏羲签,如同洗牌九一般在两手中倒了几倒,笑道:“那帮水寇该死,正午到达此地,天意!”
钱逸群看了惊讶,原来只以为高仁是个阵法大家,没想到卜筮推衍也是个中高手。
高仁在阵法一道的确已经是臻入化境,随手插点,片刻之间便将细鳞映日阵布了个周全,只等水盗尖牙鲤自投罗网。
两人在船中静坐养神,待日头升起方才出境界吃用了些酒肉。钱逸群见蓑衣上结成了一滴滴水珠,晶莹透亮,颗颗饱满,不由心中颇为自在喜悦。
高仁见钱逸群看个露珠都这么投入,也是童心大起,一点点去数。
两人天真如蒙童,直到日头高升,湖中鱼游虾戏,这才甩出钓竿,打算钓两尾鱼回去下饭。
徐佛带了几个水性极好的女儿在后面芦苇丛中驾船接应,遥遥见钱逸群和高仁真的下钩垂钓,不由心中暗道:果然是神仙中人,这等静定之气哪里是常人学得来的?
杨爱也在船中,眼睛只盯着钱逸群的一举一动,看不真切。她心中暗恼:我看他作甚……但眼睛就是挪不开分毫。
一时日升天顶,水汽之中隐隐露出一桅云帆,继而浮出一艘大船,周围小船也是隐约可见,正是太湖水盗的船队。
尖牙鲤要入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