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穆然回到校场时,其余去比试的百将们早已在场中集合。众人见他浑身是水,狼狈不堪,一个个窃笑不已。唯有郝南对他点头示意,待他走近了,问道:“赢了?”
李穆然笑道:“赢了。你呢?”
郝南也是一笑:“独孤海有些棘手,不过费了一番周折,我也总算夺了军旗。”他想想,又笑道:“下一场演练,希望你我不要撞到一起。”
李穆然道:“大将军自会安排。”
二人正私语时,只见一个英俊挺拔的年轻人手握定野剑迎面走了过来,正是慕容烈。
慕容烈是军侯,级别本就高于一众百将,再加上他是此次新兵演练的总监察,一见他过来,所有百将都收敛形容,正色相待。慕容烈面无表情地走到众人面前,他身后跟着两个亲兵,一人手中捧着个漆木盘,上边放着三十个人名牌;另一人手上则拿着此前投入“赫连克”名牌的红漆木箱前,端端正正放在一旁。
慕容烈展开手中一张长卷,道:“第二场至十六场演练结果如下,赢者名牌放入木箱,待明日后十四场比试完毕后,所有胜者名牌由圣上抽选,决定接下来十五场比试对战双方。”言罢,他开始朗声念出此次演练获胜者的名号。
一个个百将的名字依次报出,李穆然听在耳中,倒也觉不出有什么新奇。他此前已对各百将做过了解,这些比试结果,都在他意料之中。只是全部听下来,这前十五名胜者中,只有四人是后军,其余五人是中军,倒有六人是前军。加上之前就已获胜的赫连克,前军百将竟占了七人,恐怕慕容山听了,不知该如何暴跳如雷。
虽说自己身为前军百将,但听到这个好消息,李穆然竟有些高兴不起来。且不论大将军的亲兄弟慕容德,只说慕容山,也比拓跋业的地位要高。慕容垂也是人,待下也分远近亲疏,若看了今日的战果,虽说绝大多数的中军后军百将之战放在明日,但他也容不得这么多前军出尽了风头。
如此看来,下一场比试,自己极有可能与前军百将相遇。
李穆然微微拧起了眉,但愿……但愿当真不要被郝南这个乌鸦嘴说中了才好。
次日,其余十四支队伍进行演练。
不知是巧合抑或有人暗中纵,前军仅剩的四名百将没有一人得胜,十四场胜利被中军与后军百将平平瓜分,各占了七人。至此,新兵演练初赛告一段落,共三十位百将获胜,其中前军七人、中军十二人、后军十一人。
全军上下休整了五日后,第二轮演练的安排从宫中传出。
李穆然猜对了大半:前军百将虽只有七人,却有四人捉对厮杀。而多出来的赫连克、郝南与他自己则分别对阵中军百将乐云节、石雄与后军百将呼延飞。得知安排时,李穆然有些哭笑不得:看来此次新兵演练自己是与军中出了名的严将结了梁子,若不是曹正在第一轮就被刷了下去,恐怕之后也要安排给自己来对付。
呼延飞、曹正虽然与纪忠国在军中同以训兵严苛为人并称,但三人绝不相同。曹正严于律己,同时严于待人,故而他御下虽严,却无人对他不服气,整个百人队渐渐被他同化,都被训成了不苟言笑的木头人,虽然出不了大成就,不过军纪整齐,倒叫人看着踏实。
纪忠国一味对下属暴力相加,且不肯以身作则,惹得众人离心离德,故而战斗力不增反减,成了一队散沙,一击即溃。
呼延飞则远较他二人聪明,虽然待人严苛,但一旦发威,必然叫人无从辩驳,只是他凡事爱钻牛角尖,抓着旁人一点小错,便不肯放松,故而使得属下一个个战战兢兢,不敢稍有过失。在呼延飞的强压下,全军上下气氛极其紧张,一上战场,往往把这种压力直接宣泄到敌人身上。
呼延飞初赛时对上的便是曹正,两军在山地对垒,曹正凭抓阄列队在山坡上,占了地利,故而一上场,先被监察演练的军侯撤了二十人以示公平。曹正原本自信满满,以为即便兵少,可是占着几条要道便能立于不败之地,孰料呼延飞几乎不用指挥,全军上下只摆了一个超大的戟阵,对准曹正防守的一点进行猛攻。
事后据曹正本人说,那一场演练几乎比他以往经历的真实战事都要恐怖。呼延飞的部队见道路走不通,爬树的爬树,攀山的攀山,用了一切手段来攻击。每个士兵的眼珠子都是红的,看上去十足怪物一般。呼延飞在后边督战时,从来没有说过什么“大家往前冲”之类的话,不过是一直扫视着。他的眼睛瞟到哪里,倘若注视的时间超过了一眨眼的功夫,便立时有屯长或者什长冲到那里,补上空缺。
曹正的军队也算强军,可也禁不住对方拼命似的攻击,很快就被攻出了一个缺口,不待其他人补上来,呼延飞的百人队便已充分发挥了这位百将最擅长的行为——钻牛角尖。每个人都如即将溺死的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扯着这个缺口不放,用刀、用枪、用戟、用拳头、用肘、用脚,用一切能用的武器,冲向了山顶。
在敌人钱塘大潮般的攻势下,曹正的部下开始四散溃逃,不到三刻功夫,军旗就已易手。饶是如此,呼延飞仍然不满,接过军旗后,冷冷地盯了盯负责在最前冲锋的两个什的什长。隔着三丈远,曹正仍能听到那两个什长牙齿格格作响,仿佛是打了败仗,即将回营领死一般。
呼延飞的百人队,无疑是新兵之中最强的一支。接下来的对战处位于一处城墙,自己该如何取得胜利呢?李穆然有些头痛。城墙易守难攻,自己若抓阄抓到了城内的一方,那么就要撤去四十人。可是单凭六十人,能否防得住呼延飞的百人?倒不如弃了地利,得人数之势。
他正看着案上那城墙的模具出神,乌丸序真坐在他对面已候得有些不耐烦,终于大着胆子说道:“百将……郝百将方才已派人来传话,等您一起去‘候晚亭’用晚膳。您看,是不是也该回个话?”
“哦。”李穆然站起了身,道,“我去去就回。吩咐下去,今晚各位兄弟早些休息,明天我们还要打场胜仗!”
“好!”看着自家百将一脸的自信,乌丸序真的担心也忘到了脑后。经了之前那一场演练,他已对李穆然佩服得五体投地,见李穆然脸带微笑,登时觉得呼延飞也不算什么了。
乌丸序真兴高采烈地出了帐门,旋即他的声音已在帐外响起:“兄弟们,早早睡上一觉!百将说了,明日我们定能打胜仗!”他的话声方落,已有一片爽朗的笑声四下应和。
李穆然在帐内听得甚是欣慰,这些兵卒的笑,又何尝不是为自己带来自信。他回身拿起榻上的天青色披风,正系着衣带,便见帐帘一掀,陶诺急匆匆地走了进来。
“何事?”李穆然少见他面露惊慌,然而陶诺还未说话,就见另一人一阵风似的冲到身前,没有站稳,已一下子跪倒在地,连连磕着头,道:“穆……李百将,常武出事了!你快去救救他!”
“薛平?”李穆然一惊,看他急得眼泪都已落下,忙俯身扶他。
然而薛平竟不起身,仍是磕着头,泣道:“独孤百将快把常武打死了,你快去,快去!”
离得近了,李穆然才看清薛平脸上竟然一块青一块紫,一蹙眉,手上用力将他提了起来,问道:“谁打的你?”他心知薛平胸无城府,平日嘴快得罪人也是常有的事,可是军中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打人,打到如此明显的,必然已不是私下争斗。
陶诺早给薛平递了杯茶,他知此事涉及其他百人队,故而不敢久留,遂看了李穆然一眼,道:“是否需我知会郝百将一声?”
李穆然点点头,看他将出帐门,忽地心头一动,又叫住了他,道:“此事应与郝百将有关,你叫他也来。”
陶诺应声而去,薛平看他不在,满心的委屈更是压抑不住,抽噎道:“是……是独孤百将打的。”
“果然被我猜中了,是恨败在郝南手上么?”李穆然不由心头火起。他对薛平颇存几分好感,虽然有时也觉他烦躁,但在心中,早将这个大男孩当做手足般看待,这时借着灯光,见他脸上新伤落着旧伤,淤血发紫,不觉气得浑身发抖,道,“你的伤不只是新的。他连打了你们六天?”
薛平又是两行眼泪流了下来,他用力点了点头,道:“若不是石百将今天请走了独孤海,他还要再打!常武是他的同乡,他也不管了!”说到气愤处,他直接说出了独孤海的名字,所幸陶诺早将李穆然帐外其他人引到了远处,不然若被传出,他又增了一层罪名。
“石百将?”李穆然一怔,旋即明白薛平所言必是“石雄”。石雄即将与郝南相斗,自然要找独孤海问明了情况。
薛平又道:“独孤海恨郝南是出自自己帐下,他却偏偏输得一败涂地。他不服气,要常武找出郝南以前在军中的不好来,向大将军告状。常武不肯,他就……他就……”
李穆然一挑眉,道:“他就打你们?”
薛平摇了摇头,伸手一抹鼻涕,道:“都是钟宗言!他买通了姓钟的,姓钟的便和大将军说新兵演练时,常武故意放水,才让郝南从我们这边直冲到了军旗旁。大将军说即便如此,那是独孤海自己治军的问题,不肯改结果,仍算我们输了。独孤海就把气都撒在了常武身上。”
李穆然听明白了七七八八,点点头,又问道:“其他人呢?仙莫问也挨打了么?”
薛平一瘪嘴,露出极委屈的神情来:“还说呢!仙莫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全什只有我为什长求情,也就连我一起打了!”
李穆然听到此刻,不觉哑然失笑,道:“你心地好,自然独孤海要欺负你。不过……不过把人打死的胆量,他还没有。一会儿郝南来了,我们商量着怎么问大将军去调人。但是我二人当面去劝,只会火上浇油,反而对你们不好。你也早些回去,否则被独孤海察觉了,只怕他更要打你们。”
薛平哪里明白他的考虑,听他不肯去劝,立时瞪圆了双眼,怒道:“你……你……穆然,我一直把你当兄弟,你怎么见死不救?”
李穆然知他是个浑人,再讲道理也是愈描愈黑,便道:“兄弟,不是我不救。你们且忍着些苦,回去等着消息就好。”
薛平怒道:“什么消息?你们等着我们死了的消息就是了!”
李穆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正欲再说什么,就见陶诺手中拿着金疮药进了帐篷,递在薛平面前,道:“这位兄弟,先擦些药再说。”又对李穆然道:“郝百将已来了。”
李穆然颔首道:“请他进来!”然而话声未落,就见薛平一挥手,打掉了陶诺手中的药,怒哼一声,道:“我死了也不擦你们的药!”说完了,气冲冲地就往帐外冲,又听“哎呦”一声,正是和帐外人撞在了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