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所歇之处,四周长满了青檀和连香树。
这环境与他曾经生活过的山谷很相似,李穆然这一夜睡得甚是安稳,仿佛一闭眼,就回到了自己长大的地方,那般的安稳与惬意,教人觉得这一生都没有起伏跌宕,人死了,也便如灯灭了一般,妄自在世间来了一遭。
可是那般自在的生活,不知又是多少世上人一生向往的。
“穆然……穆然……”记忆中的那道倩影又带着如水清澈的眼神向他望了过来,素衣乌发,站在漫天的雪花中,湮没在一树梅花里。
看着她的容颜渐渐模糊直到消失,他的心中忽地涌起无尽的恐惧。一伸手,再一睁眼,却只见昏黄的帐顶,依稀透着不甚明朗的月光。四周很静,又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那鼾声高高低低,各有不同,一时间,李穆然竟是再没了困意。
呆呆地仰面透过帐顶数星光,粗糙的织布后,透着点点滴滴,闪亮一如泪光。偶尔有那么一颗划过天际,转瞬消逝不见,李穆然只觉胸口一堵,不知为什么,就觉得眼中有些酸涩。他抬手擦过眼睑,觉出有些湿,一时间甚是好笑,然而嘴角一抬,却满脸的酸,酸得骨头都痛。
他本不是这般心思细腻的人,可不知怎地,这个时刻,他竟有些不像自己了。所幸这“不像”只是一晃而过的事,转瞬间,他的心又冷了下来,心想明日还要赶路,总不能这么干熬着一整晚不闭眼,便强自闭上了眼晴,嘴中暗暗呢喃,却是一篇《行督责书》:“夫贤主者,必且能全道而行督责之术者也。督责之,则臣不敢不竭能以徇其主矣……”
这是他自幼练的功夫,以往师父要他背书,往往背不上三四句,就要昏沉沉地睡过去,可不料此时此刻,这法子竟失了效。
从《行督责书》背到了《谏逐客书》,又背罢了《言赵高书》、《狱中上书》,秦时李斯所著背了个遍,他不但没了困意,反而更精神了些。李穆然有些无奈,可在这个四周鼾声,无人扰乱的时候,他的头脑竟是空前的明白,背着背着,仿佛自己进到书中,到了李斯身畔,真切地领会着他的苦心孤诣。
不知不觉地,他的声音大了些,睡在他右侧的郝南转了个身子,胳膊肘一顶他右胁,小声道:“这么晚了,还不睡?”
李穆然赧然低语:“对不住。”
然而虽然嘴里不再出声,脑海中却密密麻麻的仿佛排着竹简,玉筋篆一字一字,清清楚楚。他暗道怕要一夜不眠了,却不料郝南又出了声:“你是什么来头?”
那声音凝聚成线,与郝南平时的声音大不一样,李穆然心中一凛,睁开眼睛,只见郝南诡异地一笑,又这般重复了一回:“你是什么来头?”
发话之时,郝南唇齿未动,声音甚是尖锐,却又没惊到旁人。李穆然识出这是“传音入密”的功夫,回想到白天郝南种种行迹,心中反倒一定,也用“传音入密”的功夫回了一句:“你呢?”
郝南裂开嘴无声地笑了笑,旋即密音传声道:“我是家传的功夫。你呢?不知你师从何处?”
李穆然看他挑明了,便也笑笑,道:“我自幼练来的。我家中师父很多,便什么都学了些。”
郝南目中露出些艳羡,道:“怪不得,看来兄台是文武双全了。我本想着在新兵营中平平淡淡的,怕会闷死,这下子总算找到你,咱们可以一起闯出些功业来!”
李穆然嘴角一挑,道:“彼此彼此。”他们还待再说些什么,忽听帐外脚步声近,心知是查营的人走了来,便双双合了眼睛假寐。帐外几人走得不急不缓,脚步声中偶尔带着一两声咳嗽,单听声音,那咳嗽的人似乎已不是年轻人,李穆然只觉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忽地眼前一亮,想起白天行军时,也听到过这咳嗽声。
发声的,竟是主将慕容垂。
他身为主将,居然查营也肯事必躬亲……李穆然对这位大将军暗自起了几分敬意,虽知这些人多半是做戏给人看,可他肯做出来,也已难能可贵。
怪不得他会受到燕帝慕容暐的妒恨,在燕时处处不得意,被迫投靠了苻坚。他是有着雄才伟略的人,也是如今秦国难得的几个帅才。
难怪连苻坚最为倚重的丞相王猛也要忌他三分,哪怕王猛已死,他属下盘根错节的势力,依旧硬生生将慕容垂拨到了这渺渺无前程的新兵营来。
如果能在他面前获得重视,这功业,倒也真是有几分闯头的。想到这儿,李穆然只觉雄心顿起,然而脑海中却猛地浮现出那日他离谷时,她叮嘱的几句话来:“孙姨叫我告诉你,此次出谷,立功建业,只在白马。”
白马白马……他离谷后,想了几日也没明白,直到得知新兵营的任务,才骤然明白其中所指,只可惜此刻那“白马”就在左近,与他却是地位悬殊,甚至可说是云泥之别。
次日天刚蒙蒙亮,大军启程。
依旧是无穷无尽的山路,薛平依旧不知疲惫地扯东扯西,众人初始嫌他烦,听了这几日下来,倒也渐渐习惯。许是因为一日日接近长安的缘故,连和尚们脸上都有了些许放松,常武便也不再多管薛平,由着他自说自话。
一连十余日行军不停,虽是初春天寒地冻,但整个新兵营还是弥漫着一股呛鼻的味道。抬起手来,只闻到手心中泥土、汗水与刀柄熟铁的味道掺在一起,李穆然不觉暗暗苦笑。
虽知行军辛苦,但却忽视了行旅之中无水洗漱的难题。摸着颌下已有半寸长的胡茬,他想自己现在不知成了怎样的一副形容,怕是与她对面相见,她也难认出了。什么剑眉星目,什么面冠如玉,只怕都成了灰头土脸,破败不堪。
不过他还是暗自庆幸着:因为靠近和尚们,能不时闻到车帐里传出的香风阵阵,令人神清气爽。
檀香的气息一直没有断过,一如供给和尚们沐浴的水,也从未断过。
他曾饱含好奇地想看看孙姨口中的“白马”,究竟是何等的奇货,值得他以周身才学攀附,然而十余日下来,那车中人始终是神秘莫测,从未在他们面前露过脸。
最接近那车中人的时候,便是每晚休息时。那人会在两名弟子的扶持下,踏着洁白如雪的布毯,在一众少年僧人的簇拥下到营帐去。
人头攒动中,根本看不到他的样子,只能见到他初踏出马车的鞋,也是一尘不染的,仿佛他并不是这尘世间的人,而是当之无愧的活佛圣僧。
“释道安……你究竟有什么本事?”新兵们习惯用仰慕的眼神目送那一众僧人,唯有李穆然目光中充满了怀疑甚或不屑,可转瞬间,便又转为了深深的无奈。
无论如何,他这第一步,始终牵系在这“白马”身上——得知任务的那一刻,他便明白白马指的是洛阳白马寺,在孙姨口中,便指的是这和尚了。苻坚不惜以数十万兵力抢他一人来,足见释道安在他心中是何等的奇才。
李穆然正在胡思乱想时,前排的兵丁忽地乱了起来,有人高声喊道:“列阵!列阵!”又似乎有人喊道:“小心山顶!”整支队伍登时骚动了起来,薛平垫高了脚尖往前看去,只能看到望不到边的黑色头颅和偶闪亮光的兵刃。他不觉看向常武,连声问道:“怎么了?”
常武一皱眉,却见传令官亮起了军旗,打出的恰是“防备”的命令,立时变了脸色,喝道:“盾牌,拿出盾牌!”
他们这十人中,薛平、郝南等四人是盾兵,李穆然与后排的仙莫问、钟宗言则用刀,另有三人用弓箭。这时郝南不用吩咐,早撑起了兽面铁盾挡在头顶,薛平与其他两名盾兵却反应不及,被常武喝了几声,才颤颤巍巍地举出了盾牌,其中一人脚下发软,盾牌也没有拿稳,甫撑在头顶,手一歪那盾便砸了下来,把仙莫问头顶砸出了个大包。
李穆然手中刀柄一歪,抵住了铁盾,那盾兵赧然道了声谢,才勉强举稳了,又对仙莫问报以歉意一笑,却见仙莫问面上神情淡淡地,抽出了刀,顺着盾缝向山顶看去。
山顶两旁草高过顶,巨石怪木参差而立,果然是设埋伏的好地方。
众人正惊讶于四周并无异样,却听山顶忽地响起了号角声,硕大的旗帜亮起,旗上隐约写的是“燕”字,有人居高临下,高喝道:“慕容垂,你已经被团团包围!还不投降吗?”那喊声后,两侧山头上三三两两地冒出了人头,早有准备般,搭弓射箭,抑或推下檑木巨石。
山路仄,一时间,整条路被堵得寸步难行。虽有将官下令,但军旗摆动中,新兵却未能按照平日习练及时地整队,两侧执盾的兵都愣了神,被中间的伙伴互挤互踩,推推搡搡间,如一盘散沙,一下子乱了起来。
而从没有接触过实战的新兵们听说被包围,登时着起急来,有人喊着,有人叫着,更有人直接跪了下来,对这头顶的敌人磕头求饶。
箭如密雨般射下,盾兵不及支盾,瞬间前兵死伤一片。看着身边同伴一个个倒下,前军的新兵们吓破了胆,谁也无暇去顾军命,反而在惨呼声中,翻转身子,冲入了中军中。
李穆然见状,不禁暗暗叫苦:慕容垂警觉在先,中军未入山谷便已叫出了埋伏,倘若众人齐心,本不该有如此伤亡。
更何况所谓团团包围,不过是对方虚张声势。山顶上最多只有上千人,就算占着地势之利,只要全军齐心顶盾往外退,也不会有什么伤亡。
看样子,对方早就知道这是一支新兵。
慕容垂身边的亲兵倒是机敏,一早已备好了盾牌,却被慕容垂下命全围到了僧人旁,而那些少年僧人竟是神态如常,在盾牌之下,兀自轻吟佛经,整齐划一。
“救命!救命!”薛平只剩下高声尖叫,浑身抖着,想都未想,便躲到了常武身后。
常武手中刀出鞘,虽也乱了阵脚,但这时却现出了什长本色来,振臂一呼,高声道:“薛平莫慌,举盾挡在头顶!郝南,你挡在更前点!李穆然……”回头看向李穆然,才发觉那男子早抽出了腰刀,不慌不忙地一拍郝南肩膀,道:“我们冲上去!”
郝南一笑,道:“你莫叫我失望!”语罢,便以盾开路,迈开步子向山上登去。
常武大怒,喝道:“你敢违军令!”
李穆然恍若未觉,与郝南甩开步子,三两步便上了山。山上敌人尚顾着前军,没有多少箭羽攻向中军,为此郝南甚是轻松,走上几步,索性放下了举着盾牌的手,加大了步幅。
两人武功均极高强,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他二人自入伍来韬光隐晦,直到此时见了彼此矫健的身手,才觉惺惺相惜,二人有意比试,不知不觉间,都用出了十分功夫,山顶燕兵只见眼前一花,再定睛看时,才发觉这两名苻秦新兵距离自己已不过十几步。
刀光闪过,几个人头滚落到山谷之中,然而檑木巨石之中,少有人发觉山顶异样。
“哥,你看!”慕容德在盾牌后看出了端倪,一扯慕容垂的马缰,伸手上指。
慕容垂仰头上视,嘴角露出了笑意:“死几个新兵,并不是大事。沙里淘金,才最紧要!”语罢,他举金刀拨开数支箭,又道,“护好了道安大师。传命下去,让后军带兵上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