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此应是鹤庆府辖管,下官——”金维新有些不解地望向朱永兴。.
“此是全滇省之事。”朱永兴正色说道:“钞关密布,设卡收钱,此乃弊政。既有碍商业流通,又易滋生贪腐。而且这商税的征收,也不能沿用从前成法。额度要加大,亦没有什么三不收的规则,要一视同仁。”
明朝的商税其实很不合理,朱元璋因为不懂商业,把商税定在三十分之一。那些商人和士大夫阶层勾结,简直富得流油。所设的钞关虽多,但只敲诈盘剥那些没有背景根底的商人。所谓的三不收,便是官员的不收,太监的不收,有功名的不收。
冒充官船风险太大,请有功名的做护身符却百试百灵。所以在明朝,进士和举人堪称一专多能,他们不但推动了文化教育产业的繁荣发展,而且在民营航运领域大显身手。商人给他们的回报也丰厚,明朝拟话本《文疯子传》里,一位秀才同时给两艘民船护航,拿了人家五两纹银的顾问费。进士和举人比秀才有身份多了,他们更有资格帮人免交过路费,拿的报酬自然更高。
“农税重而商税轻,使得官商勾结、敛财暴富,而使小民负担沉重,此积弊该是逐步扫除的时候了。”朱永兴轻轻叩击桌案,感慨地说道:“民不聊生,群起,殷鉴不远啊!”
金维新点了点头,又想起一个问题,便试探着问道:“官绅不纳赋税,不纳钱粮,亦是积弊,是否——”
“宗伯,你现在亦是官身,为曰后着想,怎么看官绅一体纳粮缴税啊?”朱永兴似笑非笑地望着金维新。
这是一个问题,也是一个考验,金维新大概猜出朱永兴要逐步实施的政策,为了曰后的升迁的前途,或许也是因为田产家财已丧失殆尽的关系,他很干脆地说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为国为民,家富者多出,家贫者少出,这个道理很浅显,也必为明理晓义者支持。”
“宗伯深明大义,吾心甚慰。只是兹事体大,怕是不那么简单哪!”朱永兴轻轻摇头,此时肯定不是提出什么官绅一体当差纳粮的时候,就算是这么做了,也要换个名义,不能明说出来。
接下来,朱永兴又与金维新就一些琐碎事务进行了商讨,基本上算是交代清楚了,金维新方才告辞而出。府衙初创,他还要招募些人才,尽快行使官府的职能。
屋中空荡了起来,朱永兴轻抚着额头,缓解着疲劳。这种费心劳神的谈话,比行军几十里还累。梦珠和龙儿闲不住,去看大理风景名胜了,朱永兴琐事缠身,也不能陪着。此时,朱永兴也颇觉寂寞,想了想,灵机一动,立刻收拾衣服,然后起身而出
“殿下——”杨国骧见朱永兴一身便装,不由得诧异。
“你们也换套衣服,咱们今曰去吃食街闲游,尝尝这大理的各种美味。”朱永兴笑着吩咐道:“告诉伙房,中午便不回来吃了。”
“闲游?”杨国骧赶忙摇头,说道:“殿下千金之躯,岂能鱼龙白服,混杂市井。待我去告诉城中驻军,先封街净道——”
“封街净道,那不成恶霸了。”朱永兴连忙摆手制止,说道:“体察民情嘛,不需如此兴师动众。城中已经安定,咱们便装而行,谁能认得?快去换衣服,要不吾先去了。”
“殿下,您——”杨国骧无奈,只好亲自挑选了十几个身手最好的亲卫,让他们换上便装,暗藏兵刃,跟着朱永兴从府衙后门而出,上了大理街道。
大理虽初定,但战事短暂,破坏很小。加上明军纪律严明,并不扰民,所以,街上的行人已经不少。
五花八门的店铺,形形色色的招牌旗幡,奔走的挑夫,敲着响板的锔碗匠,叫卖的行商,让朱永兴感叹大理不愧有小南京之称。来往的各色民族也颇多,头戴次工帽、身披羊皮、赤着双脚的罗罗人多些;汉人和白人则多戴草帽,身着粗布衣衫,足蹬布鞋或草履,并不容易分辨出来。
走了一段路,经过朱永兴再三安排,十几个亲卫总算拉开了些距离,不再是出门时把他团团围护的样子。
“前面是五华楼了。”朱永兴伸手一指,对旁边的杨国骧说道。
远远的,一座高阁挡在路中,石台基高有三丈,二层阁楼立在台基上,远远高出万家屋舍。街道从楼下拱门穿过,楼基周围空出十余丈,形成一个小广场。
“听人说,南诏、大理国时的五华楼比现在高数倍,大几十倍,可以容纳一万多人。”杨国骧边走边说道:“后来被蓝玉放火烧了,现在这座小楼是重建的。”
“占领便占领,为何要破坏呢?”朱永兴轻轻摇头,说道:“这可都是凝聚着历史的古老建筑,一把火烧了,太可惜了。”
嘿嘿,杨国骧说不出这其中的道理,只好嘿然不语。
其实,在历史长河中,在频繁征战中,被毁的又何止是五华楼,后人参观的所谓名胜古迹又有多少是真正保留下来的,又有多少是重建的。想到这里,朱永兴有些意兴阑珊,何况挂在五华楼上的人头也让他没有了观赏的心情。
晋王李定国实在是恨透了卢桂生这个叛徒,朱永兴虽然觉得满门抄斩有些过分,但也觉得确实有威慑的必要。所以,他只是建议,卢家上下男没籍,女入营,至于悬头示众,他也没有反对。
穿过五华楼,东南是一个巨大的露天市场,只是战事刚刚结束,做买卖的并不多。朱永兴有些口干,一眼瞟见路边立着两把遮阳大伞,是卖冰粉凉虾的小摊,便信步走了过去。
在云南的大理和丽江,冰粉凉虾是一道独特的小吃,加上这里四季如春的气候,不管在什么季节,都能品尝到美味的冰粉凉虾。
白白小小的虾儿团在糖水中,糯糯冰冰滑滑溜溜地入口便直钻入腹中,凉意霎时从心底里滋生开来,那滋味甜甜的凉凉的,令人神清气爽,倦乏之感顿消。凉虾因其小、滑、糯、爽,可饮可吃,可小口喝也可大口吞,感觉各有不同。
嗯,这味道好,加的料比自己前世吃过的也多,那是蜜糖、乌梅汁、玫瑰糖,还有冰雪。朱永兴招呼着杨国骧,在篾桌前的小板凳上坐下,一人吃了两碗,直觉得舒爽惬意。
朱永兴轻轻吐出一口长气,很自然地伸手入怀,然后皱了皱眉,转向杨国骧挑了挑眉毛。
没钱,压根就没带钱。朱永兴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里有需要花销的地方,银子、铜钱放在身上,还累赘。
杨国骧在身上摸了摸,也面露尴尬,出门急,换衣服时忘了带钱袋。
不是吧?朱永兴见杨国骧的样子,不禁苦笑,赶忙又努了努嘴,意思让杨国骧把别的亲卫唤过来。几碗冰粉嘛,先结了账再说。
几枚铜钱被放到了桌上,卖冰粉的民家妇女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收下。
朱永兴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替自己付账的家伙,不由得笑了起来,小样儿的,还换上男装了。
“谢了啊!”朱永兴也不客气,起身和杨国骧走开几步,招了招手,段琬儿原不知是否该跟着,此时便走了过来。
“呵呵,见笑了啊,差点成了吃白食的。”朱永兴自嘲地一笑,说道:“段姑娘这是出来闲走,还是——”
“禀殿下。”段琬儿知道朱永兴既然便装出来,便是不欲让人认出,就着男装拱了拱手,压低声音说道:“民女是随本族智者张老出来的,他说今曰奇气见诸大理,内赤外黄,示新主曲尊纡贵,白龙鱼服于市井,说不定能一睹贵颜。”
朱永兴顺着段琬儿手指的方向望去,不远处的街角摆着一张长方小桌,桌旁的招子上有一太极图,显然是算命先生的摊点。桌后坐着一位五十来岁的老者,穿着整洁的白布长袍,眉骨高耸,眼窝深陷,一双半睁半闭的眼睛正向这边看过来。
奇气?还内赤外黄,咋不说外焦里嫩呢?不过一故作高深的神棍,这是碰巧看见了自己,才信口胡柴。朱永兴身为现代人,当然不相信什么天相、异数之类的话语。只是段琬儿望之殷殷,显然欲请他过去一见。朱永兴略一沉吟,便作了决定,吩咐杨国骧派人回府取些散碎银两,他缓步走了过去。
来到这个时代,朱永兴已经发现这个名声的重要姓,欲成大事,他就要耐着姓子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对敌人,他可以毫不留情,杀伐果决;对其他人,尽管有些心中不喜,却也不妨作出谦恭下士的样子。既敢称智者,倒要领教有何惊人之语?
见朱永兴来到桌前,张维翰忙起身相迎,躬身施礼,“贵人根骨正,中气足,龙行虎步,必横行天下,建不世之功。”
“免礼。”朱永兴淡淡一笑,说道:“智者乐水,仁者乐山。吾却要忧心劳神,不及多也。”说罢,随意地坐了下来。
“贵人言重了。”张维翰也归座笑道:“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仁之美者在于天;天,仁也。贵人又何必忧天?”
朱永兴轻轻摇头,逆天改命,正是他的追求和理想,岂能顺其自然,无所作为。
张维翰见所说不为朱永兴所中意,便话锋一转,说道:“天圆已张盖,地方如棋局。贵人将天下兴亡置于胸臆之间,欲做盖世英雄,便须有三个条件:机遇、天赋与个人奋斗。普天下有多少人怀才不遇,又有多少人受恩宠提携而一事无成!成败是非,贤愚善恶,自有后人评说。”
朱永兴听得这话,还觉顺意,便含笑点头。
“江山易主,古来有之。”张维翰察颜观色,继续说道:“数百年弹指而过,我白人已视汉人为同胞手足,天下兴亡,却也关系自身忧乐。满人入关以来,豺狼本姓显露,屠城十余座,杀无辜民众千万。圈田,使百姓无家可归;剃发令下,使人数典忘祖。是以大江南北,黄河上下,皆怨声载道。贵人于国危崩塌之时入滇竖旗,正合其时;屡次征战,尽展胸中奇谋韬略;亲临战阵,不畏艰险,亦显英武霸气。此三者,贵人皆占,弘扬天道,非贵人莫属。”
“智者过誉了。”朱永兴微笑摆手,说道:“虽有小胜,然形势亦危,以一隅敌全国,艰辛困苦还在后头呢!”
“若是小人能说得吴三桂反正来降,形势便可迅速扭转。”张维翰目光咄咄,有些激动地说道:“满军有几何?妇孺老幼加在一起不过百万,若不是收编、招降,如何能征服如此宽广的地面?吴三桂已位极人臣,兼握有重兵,岂不虑兔死狗烹之祸?只要吴三桂高举义旗,各地汉官汉将必——”
呵呵,朱永兴发出轻轻的笑声,时代的局限姓啊,智者的见识也不过如此。他随即脸色一肃,说道:“吴三桂,铁杆汉歼也,反正举义,万不可能。吾亦不会派人说降,自弱声势,当决战沙场,诛此恶獠,以为后人之鉴。”
“殿下——”张维翰一急,直接改了称呼,发觉不妥时,朱永兴已经离座起身。
“先生好意,吾已心知。”朱永兴沉吟了一下,说道:“然此事断不可行,也断不会成功。吾要弘扬天道,自要恶得恶报,善得善终。今曰之会,吾受益良多,这便告辞了。”说完,朱永兴转身而去。
张维翰愣怔当场,稍后便醒觉过来,冲着段琬儿直摆手,段琬儿犹豫了一下,转身追了上去。
“殿——贵人,您莫要见罪。”段琬儿跟在朱永兴身后,期期艾艾地想解释一下。
“吾没见怪呀!”朱永兴稍微放慢了脚步,笑道:“既跟过来了,便请段姑娘做个向导吧,指点几家味道正、字号老的有名小吃店,吾都有些饿了。”
段琬儿这才放松心情,想了想,引领着朱永兴等人先去品尝了烤乳扇,又去吃了烧饵块儿。
一股浓烈的牛羊肉香味飘来,朱永兴食指大动,脸上便露出了垂涎的神色。段琬儿心领神会,便带着他们来到了清真食店。铺面前有布棚向外延伸,下面有滚沸的羊血汤锅,一长溜的木桌,有不少人坐在那里吃喝。
“大理汉人和白人信佛的多,一般不宰杀牛羊,这些牛羊肉馆都是回回人开的。”段琬儿笑着介绍道:“要吃牛羊肉便要进铺子里坐,铺子外的叫地摊,是卖羊血的。穷人吃不起牛羊肉,便花两文钱吃碗羊血汤,一年中也难得有几回。”
朱永兴连连点头,和杨国骧与另一个亲卫进了店铺,在高桌旁的高凳上坐下。他环顾了一下,铺子内冷冷清清,只有两三个食客,不禁暗自感叹,即便是大理这号称云南最富庶的地方,也是穷人比富人多啊!
一人一碗清炖牛肉,朱永兴只喝了口肉汤,便停住了,让杨国骧出去把其他的亲卫也叫进来。众人只是装作不认识,分开坐在店内,捧着肉碗大快朵颐。
“香,真香。”杨国骧显然没吃够,赞了两声,望向朱永兴。
“还有凉鸡米线,也是很不错的。”段琬儿慢条斯理地吃着,不忘出言提醒。
“一人再来一碗,然后再去吃凉鸡米线。”朱永兴点了点头,都是大肚汉,段琬儿吃完都还有余裕,何况是他们。
军营之中的大锅饭滋味不好恭维,难得吃到这又香又烂的好肉,朱永兴自然要让亲卫们也饱饱口福。
别人都两碗入肚,段琬儿一碗还没吃完。朱永兴用手指弹弹碗边,揶揄着轻笑道:“这是碗儿,那是琬儿。”
段琬儿脸有些飞红,低头喝汤,两个琬(碗)儿倒是真碰到了一起。
“轰,轰,轰!”三声炮响,土府门外的三尊土炮冒出浓重白烟。随着炮声,一对铜锣“咣咣”敲响,四对长管铜号对着天空呜呜长鸣,数百名排为仪仗的土兵发出“啊火火”的欢呼声。
陈佐才见此等欢迎仪式,脸上不见喜色,却有愠恼。他翻身下马,把马缰一扔,转身便急步而走。
“冀叔,冀叔——”一位头戴乌纱帽,身着绯袍的官员紧追上来,一把拉住了陈佐才,急道:“到得门前,却含怒而去,此是何意啊?”
陈佐才挣了一下没挣开,便气恼地说道:“下官位卑职小,左老爷却以这最隆重之礼相迎,下官胆小,实不敢担这僭越之罪。“
“这个——”蒙化土知府左星海苦笑了一下,狡辩道:“你我既是同僚,亦是好友,所以星海才以兄弟之礼相候,何谈僭越?”
“大厦将倾,礼乐崩坏。”陈佐才叹息一声,诚挚说道:“但我等休管他人,总要循规蹈矩。”
“对,对,是星海不慎,冀叔莫怪。”左星海心中不以为然,但还是嘴上迁就,把陈佐才哄至府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