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彻底激怒了的松冈洋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看人的眼神都是带着倾斜的、不信任的质疑的、像是对谁都怀疑,却无法判断那个才是坏蛋的傻子的眼神。
要是在民国的农村,中年以上的妇女看到他这种眼神,一准就知道了缘由:这孩子魔怔了。
可不就是魔怔吗?
他理解的民国,加上松井石根理解的民国,两个人的智慧和经验绑在一块儿,却突然发现,在这件案子上都失去了参考的价值。更要命的是,他就算觉得王学谦这个人很可疑,可却没办法用不惯对手如何出招,我只向一路去的破敌办法。
因为王学谦他招惹不起,更招揽不起。
民国最富督军的称号不是盖的,想要用正常的贿赂就让王学谦就范,那不亚于给自己找不痛快。如果说贿赂张作霖只要十几个师的步兵装备,卖的时候便宜一点,甚至用赊账,以物抵价的方式来结算就可以了。可王学谦?
日本武器他本来就看不上,唯一可能让他动心的可能也就是航母和战列舰了,就算王学谦敢要,小鬼子也不敢送啊!真的送不起。
正在日本的情报机关频繁活动的同时,戴笠带着他的别动小组就像是躲在幕后的眼睛一样,将江浙地区的日本情报机构,尤其是在上海,以及上海周边的情报机构的人员都一一监视着。
就戴笠的本意来说,他希望打一下的,就秘密的来一下,小鬼子没反应过来就把对方的情报机构都给破坏了。
这倒不是戴笠不担心和日本官方的矛盾升级,而是他的手下需要实战,另外他的部下同样也需要足够的功劳来晋升。和所有渴望立功的官员一样,他深知依靠资历来晋升是稳妥的,但绝对不是部下们需要的。于是他带着一份详细的计划来找王学谦要任务,想要表现的机会。
“你准备对日本在江浙的情报机构发动攻击?”王学谦有点不解,他感觉戴笠在最近的一段时间里似乎激进了不少。
戴笠委婉地解释道:“先生,电讯班已经开办了两期学员,都已经结业,监听小组也积累了足够的经验。而别动队自从组建后两年多,却一直没有实战的经验,虽说长期受训,但无法评价我们情报人员的执行突发事件的能力,所以”
“在江浙最好不要动手,上海的局势很复杂。倒不是说日本人打不得,主要是打了日本人,英国人机会被惊动。英国在远东的情报组织一直很神秘,但长期处于收集信息并没有主动活动的迹象,属于潜伏状态,没有必要去打草惊蛇。”王学谦始终认为只有暴露的特务,才是可以控制的特务。而这些在江浙地区暴露的日本人情报机构也很复杂。
有武道馆,大部分都受控于黑龙会。
有日本会馆,这是日本商人请客聚会的地方。
也有海军俱乐部,这是官方层面的情报收集机构,虽然明目张胆,让人恨地牙痒痒。可实际上,日本在上海的海军俱乐部的安全完全就不用担心,除非中日宣战,不然这个机构谁也碰不得。
最古怪的就是日本的洋行和工厂,平时在洋行和工厂担任职员,但是日本情报机构一旦需要,这些人就会像是一个个被唤醒的僵尸一样,实行破坏活动。没错,只能是破坏,这些情报人员是日本情报机构之中最低级的生物。当然也是最不怕暴露的一群人,本来就是摆放在明面的东西,俗称炮灰。
其实日本人开办的武馆也差不多是这种地位,当然也有成为剑道馆,道场之类的,都差不多性质。但日本武馆背后站着的是黑龙会,而黑龙会后面站着的是日本的政坛高层。
就像是西游记的妖精,工厂的潜伏特工都是没有后台的苦哈哈而道场的特工都有后台,属于能打,却不能往死里打的哪一种。
就眼下的情况来看,对付工厂的那帮人不值当,而对付武馆的浪人,却会引起外交纷争,得不偿失。
打量了一眼戴笠之后,王学谦虽然没有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到期待,或者其他的情感流露,但他似乎明白了戴笠的用意,他就是向王学谦这个决策人提交了一份计划,而这份计划关系到他和他的手下的认可度。就算王学谦当面否决,戴笠也不会失望,因为他只要说了,他的部下就会感激他,因为他是一个敢于担当的上司。
“你预计会有多大的损失?”
情报机构也军队一样,都需要实战检验战斗力。而且比军队更加严酷的是,不少情报机构属于单线联系,需要人员拥有极强的抗压能力和行动能力。
而且还有被俘的可能,没有一点大毅力,是绝对抗不过酷刑的。仅凭这些,就知道情报人员的金贵程度了。所以情报人员的核心机构人员,是非常难训练的。一旦损失过大,会伤筋动骨。
戴笠立正,一脸的郑重,他知道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关系到自己手下性命攸关的事,马虎不得:“先生,任何战争都不会没有伤亡,情报战也是如此,但学生以为势在必行。”
“既然你一定坚持,我同意了。”王学谦在文件上签名之后,戴笠的这项行动正式启动了。
不过他的评语上就很有说道了,在江浙周边试探的和日本同行交手。一来战场在别人的地盘,容易推卸责任其次就是可以通过这种暗地里的交手,开辟新的情报来源。原定目标定在安徽,孙传芳的地盘。既然当初冈村宁次会出现在孙传芳的司令部内,说明日本军界已经把孙传芳的名字放在能够拉拢的名单上了。
就算是冈村宁次失踪了,但日本情报机构不会放弃和孙传芳的联系,必然会再派遣人员跟随孙传芳部。
戴笠临走的时候,王学谦突然想到一件事,随意的嘱咐道:“雨农,日本人要是在短期内找不到突破口的话,该要狗急跳墙了。我担心这些人会用极端手段。保护好知情人,也彰显我们的实力。”
“杜月笙哪里不需要保护,日本人除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在上海去招惹青帮大佬。”不过他想了想之后,觉得问题挺大的,在上海针对日本纺织工业下手的知情人其实不多,荣宗敬是一个,但他社会地位很高,日本人就算是想要下手,也要掂量一下自己的成色。英国人可是将荣家当成宝贝一样看待的,荣公馆的马路上都有巡捕房的人专门巡逻,这也是租界的特点。有身份的商人在租界能够享受到最好的礼遇,还有安全。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人,其中张謇更不用担心安全问题,谁也不敢对他下手。他是政府高官,除非两国撕破脸皮,准备大打出手。
那么就只有最后一个知情者,黄楚九。
戴笠内心之中突然多了一点担心,原本黄楚九的身份是很隐蔽的,就算日本人找到蛛丝马迹,也不会想到这个人的重要性。可一旦浙江政府方面出动人员对他保护?
戴笠不得不提醒王学谦,对待黄楚九的安全问题,需要慎重考虑:“先生,黄楚九的身份一般情况下不会受到重视。日本人最多也就怀疑这个人是因为和东亚公司的官司交恶,才会出现在计划之中。但如果我们加派人手去保护他,那么就恐怕不好说了。”
王学谦轻轻的拍了一下脑门,顿时会意,自嘲道:“这是忙昏头了,雨农你想的很好,具体的事情你去安排。”
“先生您看这样行不行,我们的人便衣在外围,具体的保护措施让杜月笙去做,而且还能做到更加紧密一些。两人本来不是有些不快吗?干脆就公开化,让杜月笙的人整天在黄楚九的家门口游荡,表面上是寻仇,暗地里才是保护如何?”戴笠急智道,这是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王学谦点头赞许道:“不错,按照你的想法去办。”
被表扬的戴笠,像是吃了人参果似的,精神焕发,迈着轻快的小舞步,一阵风似地走了。
在稍晚些的时候,王学谦会见了荣宗敬,晚餐时候,正是边吃边说的场面。
“荣先生,最近交易所的情况如何?”
“棉花的价格还是在高位振荡,由于现货在市场上的量不大,暂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不过我还是担心”
荣宗敬无心吃饭,反而对交易所的情况忧心忡忡。从世界上其他棉花产区运送大批棉花来上海,本来就不是难事。但时间上有一定的限制,按照他的估算,一些洋行应该已经在运作了。一旦等到市面上大批的棉花出现,最后操作棉花价格的前期投入虽不至于赔钱,但也算是白忙活了一场,等于是给那些洋行做了嫁衣。为此,他已经好几天都没有睡踏实了。
王学谦点头道:“时机差不多了,可以收网了。”
紧绷的心情一下子释放开来,荣宗敬脸上终于绽放出喜悦的笑容,他等这句话可等了不少时间了。一旦心结打开,他也放松了起来,还有心情调侃一下王学谦用人的手段:“荣某在商场沉浮二十多年,也就是遇到王督才发现原来自己看到的不过是冰山一角。原来帮派、水匪、土匪,甚至地痞流氓都能成为最好的销售人员。”
王学谦莞尔一笑道:“这可不是王某的计划,事实上一开始我也被吓了一跳。黄楚九这个人歪的斜的都来,谁也料不准这个家伙脑袋里想的是什么。”
“但结果很不错,不是吗?”
“为了这些人改邪归正,我提议干一杯!”
“对,干一杯!”
荣宗敬笑着端起酒杯,两人随后轻轻碰了一下红酒杯。荣宗敬高兴不是没来由的,一开始他比王学谦都紧张。可随后的结果让他目瞪口呆,就拿四川来说,所有的布行都被国货充斥,洋货根本就没有了市场。关键就是黄楚九和刘文辉搭上线,随后和袍哥会联系上,袍哥会收取一笔佣金。而实际上这笔钱还是留在上海,因为袍哥会根本就不需要钱,而是要武器弹药。等于是一笔生意在杜月笙这里转手赚了两次钱,何乐而不为呢?
接下来就好办了,炮哥会下令让市面上的布店都买国货,当然营销成本大为下降,袍哥会也得到了他们要的军火,双方合作紧密无间。
再比如,山东多土匪,布商被土匪威胁,只能买国货,当然他们也要军火,不要钱。山东的布商原本是被日本人控制最多的一个省份,但布商就是再忠心日本人,他们不至于为了捧日本人的臭脚,连命都不要吧?更何况,山东的土匪对于绑架一直很在行,要是个大老爷们被绑架了,最多答应绑匪的要求而已。
但如果是女眷被绑架了呢?
上山的时候是一个大人,赎人的时候变成两个人了,卖大送是个男人都不敢冒这个险啊!
还有安徽的水匪泛滥,可平日里这帮人都是看着老实巴交的船民,可一转眼就能成为杀人越货的水匪。他们倒不想要军火,关心的是钱。能够用威胁就能够获得一笔不菲的佣金,这帮家伙还不上赶着来?
总之,连王学谦领教了黄楚九的本事之后,都感觉这个家伙简直就是一肚子坏水,坏的冒泡啊!
要不是部分省份日本人的影响力实在太大,比如东三省。用黄楚九的办法就能够帮民国纺织业驱逐所有的外来商品。
虽然手段不怎么样,绑架、恐吓无所不用其极,但效果好的惊人。实际上,眼下的民国纺织工厂大部分都加班加点,订单多的吓死人。而一举奠定了这场商业奇谋的黄楚九却开始担心起来,生性谨慎的黄楚九发现最近有人总是找他一些下属,这让他顿时警觉起来。
很快他通过观察发现,应该是日本在调查他。
他和东亚公司为了人丹和日本东亚株式会社打官司的时候不同了,就算是双方互不相让的时候,也没有在他周围出现过日本的特务来调查他。
可现在却出现了,原因肯定不是人丹,应该就是日本整个纺织商会发现了他的存在。
人丹价格低廉,就算东亚株式会社生产的仁丹也是价格低廉的降暑药。
这生意本来规模就不大,利润也有限。日本人犯不上为了这笔小钱,用暗杀之类的卑劣手法,徒造事端。可棉布行业就不一样了,这是一个销售超过一亿的超级市场,而他几乎是在短短的一个多月里将日本人打下的江山都给夺了回来。
虽然他看到了钱,不是一笔小钱,可问题是这笔钱他拿着提心吊胆啊!
正因为真的怕了,他才躲在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苦想对策,可惜毫无头绪。
这天杜月笙带着一瓢手下,威风八面地来到黄楚九的别墅,嘴角露出一丝不屑,就黄楚九的名头,他的住处有些小家子气了,连花园都小的只能摆下一些坛坛罐罐。
靠近铸铁栅栏铁门,杜月笙看到一个总角女童,肥嘟嘟的梳着冲天辫子煞是可爱。小脸红扑扑的,一双大眼睛像是阳光下的山泉水清澈见底,却泛着琳琳波光,杜月笙难得地挤出一丝笑容来,对着小女孩笑着,表情如同街头抱孩子作案的老鬼。
小女孩自顾自的玩着,丝毫没有搭理他的意思。
杜月笙想了想给万墨林使了个颜色,后者从兜里无奈地摸出一块糖来,心中腹诽不已:大哥,你堕落了啊!
“小妹妹!这糖可甜了”
小女孩好奇地抬头打量了一会儿,随即似乎记起杜月笙的脸来,惊恐地往后躲了躲,突然一转身从草地上爬起来,稚嫩的嗓音声嘶力竭地大喊道:“爷爷,爷爷,坏蛋又来了!”
仅仅不到一秒钟,笑容顿时凝固,杜月笙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什么人生什么种,黄楚九这个老混蛋竟然在背后如此编排爷们,太不是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