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长,你来上海怎么能住饭店,来家里住多方便啊!”
“郭校长,来上海怎么不说一声呢?显然你不把我当朋友。”
郭秉文带着金丝眼镜,一副文质彬彬的样子,被王学谦和卫挺生两人的热情给唬住了。可顾维钧明明说,自己要是报上名号,这两位比兔子跑的都快。
难道是他和顾维钧都估计错了形势?
郭秉文是做教育的,性格好到连边角都是光可鉴人。这样的人,相信眼睛看到的,还有对志同道合的信仰几乎已经深入了骨子里一样坚定。他怀疑的看向了顾维钧。
顾维钧不置可否的耸起肩膀,做出了一个不置可否的表情。心中感慨,郭秉文还是太嫩了一点,太容易轻信人了。
他也不想想,这些年他都是在哪些人中间在斡旋。各国外长,总统,欧洲各国的外交官,这些人哪个不是当面一套背面一套,转眼就反悔的主?不知不觉之间,顾维钧也感觉自己黑暗了不少。
“我已经订好了包间,时间有些仓促,刚接到少川的电话,就马不停蹄的……不说了,我们边说边聊。”郭秉文像极了一个来跑关系的小官僚,脸上除了阳光灿烂的热情之外,还是热情。
但这种小人物般的热情,看在卫挺生的眼中让他揪心不已,而王学谦却怨怼的看着顾维钧。
这位是想要把他们两个放在火上烤啊!
偷空的时候,王学谦偷偷的拽了一下顾维钧的胳膊,埋怨道:“学长,郭学长来,你也不给我们提个醒,也好让我们准备、准备。”
“准备逃跑吧?”
顾维钧笑道:“看到我,你就想要跑了,更何况多了一个郭秉文?你看看老郭。多俊俏的一个人,这才多少天啊!都长白头发了,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点的愧疚和不忍?”
“补救,找机会一定补救。”王学谦敷衍道:“一开始我真不清楚,老卫他找来的帮手都是郭学长手下的大将,是准备筹备国立东南大学的。后来我知道了,也无法弥补了。总不能把人都退回去吧?这不是寒了大家的心吗?”
“你倒是把事情撇的干净,可你想,你真的脱的了干系吗?”顾维钧表情淡然道,风轻云淡的样子。让王学谦看在眼里,恨在心头。
可是真要让他做出那种地痞无赖的死不认账起来,还真的无法挣脱心里的那道坎。
再说了,他和卫挺生混的都是留美生的这个群体,这和当年考科举的一个道理,名声很重要,尤其是在自己的圈子里,尤其重要。
所以,当初那些接着拜访为名的同窗。登门已经当官的,八竿子打不上关系的乡党,同学,说上几句恭喜讨彩的话。明着是叙旧,实际上是来要钱的,俗称‘打秋风’。
当然,现在是民国了。留学归来的杨博士,即便混得再差,小康之家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
但打秋风的传统。一点也没有丧失,反而越要越多。因为理想这个东西,花多少钱都是买不来的。而洋博士们都是有理想的一批人。比方说,茅以升,他的理想就是建造一座国人自己设计,并筹备建造的铁路大桥。至于要多少钱?二百万不算少,五百万也不算多。
而郭秉文是搞教育的,办的还不是幼稚园,是大学。
虽说是国立的,但国立东南大学自从创办之初,大部分经费都是自筹,极其困难。后世的人都知道,教育是一个无底洞,但却又不得不忽视的产业,因为很难从这个产业上有所产出,大多数都是不计成本的投入。
王学谦无奈之下,只能认定了这回当冤大头了。
不过相比卫挺生,他还算好一点,这位仁兄真的是没脸见人了。
郭秉文在饭桌上,举起酒杯的那一刻,卫挺生脸上松弛的肌肉,竟然灵敏度飞速提高,结果是差点把酒杯里的酒泼在郭秉文的脸上。估计当时的卫挺生一定是认为,郭秉文是准备把酒杯当成武器,泼他一脸。不得不说,卫挺生在紧张之余,水准大失。他高估了郭秉文的胆量,也同时低估了郭秉文的涵养。
但是酒杯在桌子上翻到了,也是尴尬。
卫挺生连连道歉,眼神不由的偷偷的瞄向了王学谦,这位倒好,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一点都没有帮自己一把的意思。无奈之下,只要用脚踢了一下王学谦,连连用眼色来表示,他们是一条船上的蚱蜢。
王学谦没办法,只好举起酒杯,说:“鸿声兄,这次来上海是公干?还是休假?”
话一说出口,连王学谦都觉得有点假。
郭秉文怔怔的看着王学谦,良久,才叹一口气道:“我哪里有时间来休假。”
当初,他异想天开的认为,只要有足够好的师资力量,国立东南大学是有希望的。可是一连走了经济系的主任,英文系主任之后,顿感不妙,但已经晚了。
人才的流失,让国立东南大学最后不得不缩减院系,原本准备的五个院系,最后只留下了一个,中文系。
这种惨淡,是那些心智不是太坚强的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坚持下来的。但郭秉文坚持了下来,而这次他来上海,就是拜访一些有实力的海外归来的学子,另外就是来看看原本他意属的几个人才。包括马寅初、杨杏佛等人。
不过,让他颇感无力的是,这些人或许是心中有愧,或者不在上海,一个都没有见到。
反倒是两个最让他尴尬的人见到了。而且是求着上门的拜见,这让他的内心颇为不平静。想当初,郭秉文天真的认为,凭借他的和王学谦的关系,邀请他出任国立东南大学的教授,虽然不是十拿九稳,但也至少是五五之数。
而卫挺生更是哈佛经济学高材生,又是筹办委员会的成员。他的左膀右臂。
没想到,一转眼两人就站在了他的对立面。当然,两人用的手段也是让他无可厚非。就像是马寅初在上海拥有了他主导的经济研究所,每年所获得研究经费,足够维持一家中等规模的大学,就让他无法厚颜上门,要求马寅初断然放弃在上海的大好前程,去南京,和他艰苦奋斗?
他是一个讲道理的人,有些事明知不可为。也就没坚持。
这次吃饭,是顾维钧的坚持。
郭秉文当然不知道,顾维钧把他当成感情牌,留在关键的时候用。
虽然郭秉文并没有指着卫挺生的鼻子,破口大骂,但是刚才在走廊上,他还是忍不住的低声质问顾维钧:“少川兄,你不是说在燕京已经劝住了郭校长吗?怎么他来上海了。”
“我是说劝解,并没有说他一定要听我的啊!”
顾维钧扭头不去看卫挺生。反而笑盈盈的看着王学谦,这让王学谦顿感压力很大。
一坐在饭桌旁,几个人顿时无言以对起来。
气氛有些尴尬,顾维钧这个主事人当然不能让这种尴尬的情况持续到这顿饭结束。再说了,他处理危机的能力着实不差。笑着举起酒杯道:“相逢一笑泯恩仇,大家都是朋友,何必为一些往事而慢待了美酒佳肴?来。听我一句话,先把这杯酒干了。”
几个人无奈,只好仰起脖子。将酒杯中的红酒一口咽下。
虽然他们都知道,红酒不是这么个喝法,但是此时此刻,也顾及不了这么多了。
“子高,我可要说你了,你手中的资源这么多,我知道你一直有投身教育的心思,现在机会来了,鸿声正好有难处,你一展抱负的机会也来了。”
“我……?”
王学谦张了张嘴,随后立刻偃旗息鼓道:“没错,鸿声兄,有困难尽管提。”
此时的国立东南大学,缺钱又缺人,正式要坚持不下去的时候。郭秉文想了想,还是坚定不移的说:“学校有学生,但没有老师,这些天我也拜访了不少归国的学弟,但多半是事业正在关键期……”
王学谦心中大惊,难道郭秉文要他去东南大学任教,这不是要人命吗?
匆忙之下,王学谦打断了郭秉文继续诉苦,扭头对卫挺生问道;“老卫,上海经济研究所是老马在负责吧?”
“没错。”
“你看把经济研究所并入东南大学你看如何?”
卫挺生顿时眼前一亮,名义上马寅初回到了国立东南大学,而东南大学多了一个世界级的经济研究机构。在威尔逊天文台只要十几万美元就能建造起来时代,每年十万美元的研究经费,足以打造世界一流的经济研究所。
王学谦的一句话,顿时将国立东南大学实力大增。一跃拥有在国际学术界都有一席之地的研究机构,虽然只是经济学领域的,但也足够让郭秉文化解心中所有的怨怼。
不过郭秉文皱着眉头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妥:“我们的大学在南京,但是经济研究所在上海,招生,学生住宿都非常不方便。”
“就建造分校,规模不要太大,能满足上百师生学习,住宿的地方就够了。”顾维钧坏笑的看向卫挺生道:“琛甫兄,你都是上海滩数得着的大富豪了,不让您出份力,也说不过去啊!”
卫挺生纠结了半天,心说:大老板在边上呢?可是顾维钧都把话说开了,他也抹不开面,比划了半天,伸出一只手指头。
郭秉文惊喜道:“一……”
顾维钧打断道:“琛甫兄,开口就是一百万,果然财大气粗。”其实他怕郭秉文一不小心,说漏了嘴。知识分子最容易满足的毛病,他最清楚不过,因为顾维钧也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真要让卫挺生花一万大洋,就糊弄过去,他都看不下去。
“十万,十万……没有一百万。”卫挺生猛地一哆嗦,急切道。
“十万美元虽然建不成综合性大学,但是一个经济学院,也足够了。鸿声别忙着回南京了,去闸北看看,有什么地方建造学校的。先把地拿下来。”顾维钧这会儿工夫,当起家来,一点都不含糊。俨然一副当初他在纽约时候当留美同学会会长时候的风采。
郭秉文紧张的看着卫挺生,这会儿工夫,他哪里敢走啊!就是有天大的事,也要把钱拿到手了才能走。
顾维钧见也差不多了,锦上添花道:“我本人也出资一万元,资助新校建立。不知,鸿声还有其他要求吗?”
郭秉文腾的一下子站起来了,拿起酒杯。哆嗦的倒了满满一杯红酒,涨红着脸,平举酒杯在胸口,激动道:“我代表东南大学的三百多师生,感谢两位为我们学校给予的帮助。”
说完,一样脖子,将一杯酒倒在口中,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顾维钧笑道:“鸿声兄,一句感谢是不够的。”
郭秉文差异道:“少川兄有何高见?”
“子高和琛甫。为学校付出了这么多,不给一个校董的身份说不过去。”要说姜还是老的辣,顾维钧在外交界混迹了这么多年,说话滴水不漏。这哪里是感谢啊!简直就是把王学谦和卫挺生绑在了郭秉文的战船上,头顶一个校董的身份,要是大学没钱了,还不来他们这里化缘?
“不敢当。不敢当,这不过是全朋友之谊,哪里敢要荣誉。”王学谦和卫挺生听出了顾维钧话里话外的意思。异口同声的婉拒。
北洋政府连年征战,教育经费本来就非常紧张,此举等于是给郭秉文找了两个金主,郭秉文怎么能看不出来顾维钧的用意,虽然他也觉得顾维钧的办法太狠了一些,但也不能驳了顾维钧的面子,笑道:“正该如此,两位就是要来东南大学当校长,郭某心甘情愿的让位子。”
“不敢,不敢。”
王学谦和卫挺生面面相觑,当他们看到顾维钧拿出早就准备好一张交通银行开具的一万元的支票,顿时傻眼了。
心中顿时明悟,原来一切都是顾维钧设计好的。
卫挺生当然不愿意顾维钧帮着郭秉文整天来他这里要债,硬着头皮从衣兜里摸出一本远东银行的支票,这本外汇支票自从他开户之后,就从来没有用过。
没想到,第一次签名开支票,竟然是打水漂的干活。
半个小时候,郭秉文醉眼朦胧的看着顾维钧,心中也是不忍:“少川兄,是不是做的太过了。”
“一场信交风暴,让他们至少敛财千万。不让他们出点血,老天爷都看不下去。”顾维钧忽然脸上的笑容褪去,愤然道:“我让他们长长记性,想要凉我在一旁,代价是非常不小的。”随后抱歉的看了一眼,郭秉文怀中的支票,抱歉道:“鸿声,把我的那张支票给我吧!”
郭秉文顿时愣住了,这都是什么人呐!
一向与人为善的郭秉文,顿时后背发凉,感觉这个世界好危险。
顾维钧也是老脸一红,尴尬道:“这张支票是我准备用来在上海买房子的,但是被小女涂鸦了,已经不能用了。改天我另外奉上一张能用的支票,行不行?”
郭秉文迟疑的拿起支票,在灯光下,眼前一片模糊,手中的支票也是叠影重重,一时不辨真假。
当王学谦和卫挺生走出饭店的时候,两人都不约而同的呼了一口气,显然对方是有备而来,被顾维钧无缘无故的摆了一道。
尤其让他无语的是,他在‘避无可避,躲无可躲’的情况下,答应了顾维钧的要求,出任外交官。
谁能想得到,顾维钧这样的人,也能说出,得到好处算你的,捅了娄子算我的。再推迟,连王学谦都感觉不能好好做人了。
卫挺生幽怨道:“子高,你看我都是为你在奔波,是否补偿我……”
“我就不相信,十万美元能让你卖房子睡马路不成?”说完,王学谦也是怒气难容的上了汽车。
留下卫挺生站在马路牙子上,想来想去,都觉得自己是最大的输家。不过他也找到了风险转移的目标:“不行,我得找回损失,李厚基算你老小子倒霉……”
卫挺生咬牙切齿的样子,让路人纷纷躲避不已,深怕这位在路上犯病,找人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