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从市政府的面前呼啸而过,连停下来的意思都没有。
“子高,不去看看伯父吗?”
“先去军营。”
虽然在轮船进港口那一刻,王学谦的脸色一直不好看,甚至有码头上的警察还大言不惭的凑到跟前,船主商量运送逃难的人出港的事。
当场撤销了那个倒霉撞在枪口上的警察。
不过,这口气要想顺起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原本,温应星还以为王学谦抵达宁波之后,首先会去看王家在宁波的财产,不仅如此,作为兴业银行、开发银行等南方大银行的股东,转移银行资产,一旦闽军进入浙江之后把损失控制在最小,才是一个商人的习惯。
可王学谦的表现?
让他看到了一个政治家应有的果断,尤其是眼神中那种坚毅,可不像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
眼看就要兵临城下,战争无法避免,就算是一个军校毕业生,也可能慌乱不已,不可能有王学谦这样的镇定。这也太让温应星吃惊了,或许也正是这种镇定,和高人一等的冷静,才让王学谦年纪轻轻就获得如此大成就。
这一刻,温应星的身上,压力顿时小了很多。
其实他身上更多的压力并不是来源于李厚基的入侵,也不是周凤岐的咄咄逼人,更和士兵都是新兵没有多少关系。
说出来他也不好意思,因为他的压力来源于部下,蒋方震。
相比蒋方震,温应星的履历苍白的有些让人不堪入目,没有军队指挥经验,也没有在民队系统担任过职务,要命的是,他的履历中几乎没有一样是和军队有关的。
回国之后。在广东老家当英文老师,给孙中山担任英文秘书,不入流的小官……
而蒋方震呢?
虽然也没有带过兵,但是却有着在军队中非常耀眼的经历,保定军官学校为北洋军阀撑起了一片天空,十几年时间里,为北洋军培养了上万名将校和部队低级军官。而蒋方震就担任过保定军校的校长,在袁世凯时期,他就已经是少将了。
在黎元洪当政时期……
冯国璋当政时期……
段祺瑞当政时期……
蒋方震,这个在北洋军队系统中大名鼎鼎的军校嚣张。都是最高统帅的军事幕僚。虽然和温应星一样,没有带兵指挥作战的经历,但是他却在德国有过指挥德国荣誉团的经历,兴登堡步兵团。
这支部队在德军中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就像是英国的皇家毛瑟枪团,法国的荣誉骑兵团,都是一种至高无上的荣誉。军官只有贵族才能担任。
所以,从哪方面看,蒋方震都是高大上的代表人物。是精英中的精英。
而温应星绝对是身上一声泥土味的凤凰男,要不是有一张西点军校的文凭,对了,其实温应星这么多年来。根本就没有用上军校的文凭。反而是在唐山铁路学堂的求学经历,让他还能多少有些用武之地。
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才。
让温应星非常纳闷的是,王学谦竟然选择了他,而不是从哪一方面更适合当这个旅长的蒋方震。
在旅长的位置上。手下有一个处处比他出众的参谋长,这日子用度日如年来说也不为过。可温应星还是在心底里很像问王学谦,到底王学谦看中他什么地方的优点。才选择他当旅长。
在车上人多眼杂,他也不好问起。
当然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像是覆水,泼出去,想要收回来就不容易了。
卡车在岗哨的检查之下,开进了军营。这一刻,让钟文豹不以为然,而戴笠有点觉得小题大做,但是在王学谦的印象中,对温应星的能力又有了一个很高的评价。
宁波的军队,在武装上,选拔上,士兵的素养上,后勤补给,伙食……
甚至连军装和军靴,都是一等一的,这样的军队,在民国就装备而论,绝对是精锐部队。只要经历过战争的考验,拥有了实战的经验,很容易培养成一个拥有凝聚力,战斗力的百战之师,这支不对需要的是时间,而不是一个冒险的指挥官。
一个墨守成规的指挥官,不见得是一个能够带领部队创造奇迹的军事长官,但绝对能够带着这支部队不断成长的长官。
在军营下车之后,王学谦从汽车上跳下来,紧跟着,戴笠踉踉跄跄的从后面的作为上,被钟文豹推挤下车,后者也一跃而过,站在了王学谦的身边。
卫队从卡车的车斗里鱼贯而下,不同于军营中的紧张气氛,王学谦的卫队,各个都是有着丰富作战经验的老兵,不过有些人卖相不太好看,凶神恶煞的,单看脸,有点像是土匪。
“戴笠,你马上和市政府值班室联系,并告诉市长,让他尽量拖延和周凤岐派来的联络员的谈判,其他的都能谈,就是不能谈何时出兵。”
“先生,我们是否也派人和李厚基部谈谈,说不定……”
王学谦点头道:“谈,当然要谈,但不是现在谈。”
戴笠惊愕道:“什么时候谈?”
话一说出口,连戴笠都觉得这话问的多余,或者说这话纯粹是让王学谦难受来了。虽然王学谦刚才说话的口气斩钉截铁,可是,谁又能说的清楚,这是王学谦没有想好呢?
可王学谦是没有想好吗?
肯定不是,他是想到了,现在是冬天。发动战争不会影响到农业生产,而冬天作战,对于补给,尤其是食物等容易变质的消耗品,能够保存更长的时间。而且少雨水,弹药受潮的可能性也大大降低。是检验部队成果的大好时机,而且闽军作战不强,当初一个师竟然让陈炯明的一个营打的丢盔弃甲,这样的军队在北洋军中也是绝无仅有的。
谈判,就是把希望放在人家的手中,他们给,你才生;对方要是不给。还是得打。
即便,花钱,或者用其他办法,保住了地盘,但是谁又能保证,走了一个李厚基,还会不会冒出一个章厚基,刘厚基出来?
可真要真刀真枪的把李厚基打退了,打怕了,那么宁波的地盘也就真正稳定了下来。毕竟。除却卢永祥。在闽越,李厚基部是这一片实力最强的一股力量。
“把李厚基打退了,打败了,这样的谈判才有意义。”王学谦轻描淡写的话,让那些充当老兵的卫队,顿时肃然起敬。可是温应星的脸色却多了一些担心。
也许是处于深思熟虑,也可能是对自己的信心不足。
温应星见左右没人的时候,有些落寞的开口道:“子高,如果你要开战的话。那么整个旅长最适合的人并不是我,而是百里兄。”
“你就不怕留美生会说我慢待了你?”王学谦开玩笑道。
温应星苦着脸,心说:这位倒是心宽的很,可是有些话。他在心里已经想很久,不得不说了:“子高,都这时候了,你还开玩笑。我的经历和百里兄相比。简直不堪入目。你知道我当初从西点毕业之后,在广东干什么了吗?”
王学谦愕然,随后想起传言。问:“不会真的是中学老师吧?”
温应星叹气道:“好在不是中学,是广东讲武堂。”
“看来都差不多嘛?蒋百里在保定军校,你在广东讲武堂,不要妄自菲薄,要对自己有信心。另外,我用你当军事主官,而不是他也并不是草率的举动,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王学谦说道。
“可是你不知道,我在军校教的是数学,是数学老师。所以在外人眼中,和中学老师没多少区别。甚至还得了一个‘中学数学老师’的头衔而蒋百里是保定的校长,我们能一样吗?”温应星说道这里,有些激动了。
王学谦想了想,明白温应星的问题出在哪里了,他一直用蒋百里的优点和自己的缺点比,这种做法简直就是拿鸡蛋碰石头。
“鹤孙,你难道没有发现自己身上的有点?”
“优点?”温应星愣道。
王学谦抬手指着已经初具规模的营房,操场,作训场,整个军营中,都有种在其他军队无法看到的整洁划一,这是需要投入大笔资金才能取得的效果。
军阀部队,很少人会想着在军队驻地,投入这些‘冤枉钱’。
当然军阀也不可能像宁波商团这样有钱。
“我们拥有在国内最一流的训练设施,士兵受到的训练都是最好的,拥有在国内最一流的陆军装备,伙食标准也是最一等的。加上挑选士兵的严格程度,几乎让其他军阀敢想不敢做。所以,只要时间允许,这支部队将会不断的成长。要是不断的在成长过程中有对手能够磨砺这支军队的话,那么只要十年,我们将不惧怕任何对手。”王学谦说这些的时候,眉宇间有种让人信服的自信,这让温应星也为之动容。
时间。
没错,这支军队缺少的就是时间,一旦让其成长起来,其景象让每一个军人都将为之向往。
“子高,你说的确实是这样。正因为这支部队将来可能不可限量,所以……”
王学谦根本就不给温应星解释的机会,武断道:“所以,我需要一个稳重的指挥官,而不是一个激进的天才。既然只要付出等待,就能得到最好的结果,为什么我还要冒险呢?再说,你身上的有点也是我非常看重的。”
“我的优点。”
“没错,坚韧、服从的性格,是一个军人最基本的品质;恪尽职守,责任感,这种想法在西点军校是要严格遵循的,但是在日本的军校中,并不赞扬;另外国家荣誉感不是说几句空话就能办到的……”
这一次,王学谦说了很多,以至于温应星愣了一会儿,才发现王学谦朝着指挥部的楼房而去,渐行渐远。温应星也明白了,王学谦选择用他而不用蒋方震,可能是因为那件轰动全国的事情。
当初的蒋方震意气风发,而立之年晋升少将。并担任了北洋军队最重要的保定军官学校的校长。可谓年少得意,不少四五十岁的老家伙,都在校官的军衔上晃荡着,而他已经是佩戴着让人羡慕的将星。可是因为一件小事……其实在民国,将军因为讨要军饷和均需,被财政后勤部门故意刁难的比比皆是,也不是他蒋方震一个人。
可是蒋方震以为手上有袁世凯的手令,就能横行无阻。
却不想,燕京的官僚衙门给他好好的上了一课。连前线的作战部队,想要军需和军饷。都需要孝敬一二,你一个军校的校长,就像破例,门都没有。
在燕京被戏耍了一番的蒋方震,回到保定军校之后,越想越气,直接召集全校师生,发表了一场激动慷慨的演讲,在演讲最后。他竟然拔出自己的配枪,往自己的胸口打了一枪。
要不是子弹打偏了,这个在民国少年成名的军事天才就要从此夭折。好在将养之后,恢复过来了。但总是给人一种病怏怏的感觉。
这也是在后来,大人物们都非常欣赏蒋方震,但是只把他留在身边,担任军事幕僚。以中将军衔在北洋政府内拿着高薪,却毫无建树。主要还是他激进的性格决定的。不过,自杀对蒋方震来说。也不是毫无好处,至少他当初被送进日本医院之后,俘获了一个日本护士的心,成就了一段姻缘。
蒋方震以为,当初是收到了朱葆三的邀请才来的宁波,之后组建的军队,虽然军事主官不是他,但是因为他来晚了的原因。但是在市政府里,有朱葆三的支持,他担任主官不过是时间问题。
没想到,在军队上,朱葆三是一句话都说不上。
而蒋方震在接受日本陆军大学的学弟陈仪的建议,不断的排挤温应星的势力,让名义上两人的上司无法在旅长的位置上坐下了去,这不等于自己给自己加官进爵了吗?
这才有了双方人马水火不容的一幕。
当然,也是因为温应星在军队中不喜欢结帮结对的,搞小团体,这就导致温应星在军官中的声望大跌。
走进指挥部的那一刻,参谋们都帮着查找地图,有些地图是英国地图,需要翻译。对民国来说,第一份拥有精准度的地图,是外国人画的,而不是国人。这虽然是历史遗留问题,但对于一个拥有强烈民族自尊心的人来说,这种感觉非常不好。
在偌大的指挥部大厅中,巨大的沙盘,正在按照地图塑形,而中间一张大桌子上,摊开了一张巨大的地图。两个一看高级军官的人,周边围着一圈低级军官,正在做图纸作业。
这种工作在没有gps,没有卫星照片传送的时候,是考验一个参谋的基本功。
不过唯一有些不协调的是,王学谦也感受到了,整个大厅里,似乎已经分成了两派人。一派是支持温应星的军官,而另一派是蒋方震的人。两派人虽然没有剑拔弩张,但要说亲如兄弟,也是有点为难人了。
当王学谦路过的时候,或者因为心里不满,一个低级军官甚至还嘀咕了一句:“一对日本连襟。”
没想到王学谦突然停住了脚步,眼神颇为奇怪的看了一眼军官,笑道:“这位兄弟,刚才说什么‘日本连襟’,这话是什么意思?”
军官的年纪和王学谦差不多,张了张嘴,显得非常吧不服气。
一来因为他不认识王学谦,自然没有心理压力;二来,当参谋长的蒋方震长期在指挥上压着温应星一头,让不少因为支持温应星的军官非常不满。
支持他的,认为温应星为人宽厚,太善待人了;而不支持他的,就是认为温应星性格窝囊,没有大本事。
见温应星不断的给军官打脸色,可是军官并不知道温应星的意思,反而脸上露出愤愤不平的表情来,心想:王学谦这么年轻,肯定是市政府哪位大人物的手下,温应星人能的下去。但是年轻的军官们可看不下去,开口道:“那个胖乎乎的,圆脸的家伙,叫陈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听说是日本陆军大学的高材生,一来就当团长。”
“这和‘日本连襟’没什么关系吧?”
“你听我说呀?”对方偷偷看了一眼蒋方震的方向,见一群人都很认真的样子,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壮着胆子说:“那个叫陈仪的,和蒋参谋长都娶了日本老婆当妻子,不是‘日本连襟’是什么?尤其是那个陈仪,听说当初好像是在军校中毕业的时候得了一个什么第一,当老师的竟然把女儿奖励给他……”
温应星脑门子青筋直跳,呵斥道:“不要胡说,都是道听途说的东西,陈团长是有真本事的。”
“屁本事,拍马屁的本事倒是不小。”
温应星见王学谦半晌没说话,还以为他生气了,呵斥了部下几句。可转而看向王学谦的时候,却发现对方的眼神竟然散发着一样的光芒:“尼玛,考第一,送日本软妹子,这个动力,杠杠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