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报纸是宣传阵地的说法,杨杏佛先是有些动心了,但是他却不明白,王学谦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于是试探道:“子高,你说的虽然很好。现在的《四明日报》显然和你的期望差距很大,可要说宣传主义,理想,恕我直言,宁波的地理位置并不理想。”
“你说的是宁波不是大城市,缺乏和燕京、上海争夺舆论的基础吧?”
王学谦怎么可能听不出杨杏佛隐晦的含义,笑道:“这还不容易,《四明日报》将会改版,而这工作是我接手的,当然我不可能在报社长期入驻。但在初期,定下报纸报道新闻的风格,还是可行的。”
杨杏佛心中一动,问:“子高不会是想办一家东方的《纽约时报》吧?”作为这个世界上最成功的报纸之一,《纽约时报》的独立性,以及对新闻的捕捉能力,吸引着美国的中产阶层成为其固定读者。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商业利益。对于这些,在美国根本就不是秘密。
可《四明日报》怎么看都不像是有一通远东报业的样子,更不要说放开政府的管制,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
王学谦掩饰道:“将来《四明日报》当然不可能像《纽约时报》那样,只要报纸认为可以报道的,就能够报道。这不就是乱套了吗?而且《四明日报》的董事会,也已经将报纸转让给了政府。所以,报纸首先是作为政府的窗口。宣扬新的政策,理念这些东西。当然可能比如故事性很强的花边新闻吸引人。”
“不知,子高近期准备让报纸报道些什么?”
王学谦摆摆手,心里头奇怪,杨杏佛也不是这么小性子的人,再说他也没有得罪这个人,为什么盯着他就不放了呢?
“首先让老百姓知道,将来的宁波是什么人在领导,发布什么样的制度。什么是该做的,什么是不该做的。那些是权利。那些是义务……”
杨杏佛打断道:“子高。你可把我快绕晕了,还是开门见山的说,最近报纸放弃小到新闻的题材,将报道目标转移到那些方面吧?”
“选举!”王学谦想了一会儿。他忽然发现。报社很多人都是需要的。就像是冯友笙,不见得是一个好的社长,但至少也没犯过大错。接下来的市政府中。商谈一家独大的情况,是很难改变的。
商团干政的事,在民国也不是稀罕事。但商团主政,确实在民国,乃至在远东都是第一次,不久的将来,宁波将成为整个远东的焦点,甚至会成为焦点中的焦点。多少人,会拿着放大镜去探究整个体制的缺陷,不合理性,甚至是弊端,然后加以反对。
其实商团加入政府工作,并不是宁波首创的。
早在几个月前,陈炯明打下惠州,兵进广州的时候,广州临时大总统府就发出了一份鼓励粤商参加到政府管理的事物中来。
更早的,就是租借了。
不管是英国人,法国人,在管理租界上,都不得不依赖租借商人的纳税。在西方世界,义务和权利是对等的,所以租借管理上,就不得不将在租借内经商的华商吸纳进入公董局,或者工部局,来行使城市管理者的身份。
尤其是去美国五六年,杨杏佛对西方的社会制度,一点都不比别人少。
明白,西方世界的政府,就是财团的政府,至少也是被财团控制的政府。
但对于在远东,在民国,完全由商团控制的政府,虽然不过是一个市政府,可他总是有点提心吊胆的担心。因为,在东西方文化的差异中,商人的利益诉求是完全不同的。
在西方,财团和贵族已经控制了政府上百年,垄断财团的强大财力,将整个国家的经济都捆绑在他们的战船上。但对于东方来说,官僚本位的思想从来就没有改变过,想要在这样的一种环境下,行驶一套看上去和整个社会都格格不入的政体,除了是理想主义者的天方夜谭之外,没有其他的解释。
之所以,杨杏佛来宁波,是因为一个人,正因为他对这个人的清醒认识,才让他勾起了好奇。
如果说,任何一个留学归国的学子都是理想主义者,杨杏佛也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但如果这个人是王学谦的话,他连想都不用想,就回一口认定,这绝对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
反而更像是功利主义者。
就王学谦这幅样子,开口闭口,说什么‘奉献’,‘无私’这些话,杨杏佛想想就觉得好笑。当然,他和王学谦也算是朋友,没有丝毫诋毁的意思,只是他认识的比较清楚,头脑比较清醒而已。
可是当王学谦说出‘选举’两个字的那一刻,却让杨杏佛孤独的社会学家似乎嗅到了自由的味道。
回国之后的两年时间里,他就像是来到一片废墟之中,失去王朝的思想禁锢,每一个清醒的人都试图想着用自己的方式去改变周围,改变固有的习惯。但这些看在杨杏佛的眼中,就像是一个被遗弃的流浪汉,除了胸口的雄心壮志之外,眼中却流露出胆怯的目光。
选举?
一切有权力的人都容易滥用权力,这是万古不易的一条经验。有权力的人们使用权力一直到遇有界限的地方才休止……
而将权利放出去,不仅仅是约束了当权者的权利,也让法律的尊严,更容易被人理解和接受。这一切都将建立在一个公正的选举上。
王学谦似乎从杨杏佛脸上的奇怪表情,看出了对方的内心的震动,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我总不能一直像是街头掮客一样,用误导,获得利益吧?”
杨杏佛笑道:“我可没这样想,只不过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至于选举,你准备怎么弄?”
“神圣而不可侵犯,当然说这些有点过了,当前的情况很不好。宁波能否以一个榜样的身份存在下去,还很难说。至于选举的进程,过些天需要去农村,搞出一个模式出来。城市的选举相对就比较容易了。这次来,我是找几个记者,将这次选举的过程全程用文字记录下来,在报纸上发表。”
心里无私,王学谦当然也不至于藏着掖着。
冯友笙当即答应道:“王先生,报纸上下,你要谁我都没意见。不过将来这报纸格调要变,我这个社长就不太合适了,需要一个有名望的大师坐镇。”
“这事等些天再说。”王学谦补充道:“下午政府有一个新闻发布会,需要去两个记者。”
“好,没问题。”
杨杏佛倒是一点也没见外,作为革命党元老级的人物,他其实这些年和‘国党’走的并不近,游离在政坛的边缘,反而让人淡忘了不少。
“子高,我有一个不情之请。”
“既然是不情之请,就不要说了嘛!省的影响我们兄弟的感情。”王学谦坏笑道。
杨杏佛也不恼,笑着指着王学谦嗔怒道:“你小子,难道就不知道我刚才说的是客气话啊!”
“怎么,你也有兴趣?”
“没错,你看着办吧!”
真话容易伤人,杨杏佛的为人,正直是没的说的。可说真话,尤其是在一个还没有站稳脚跟的政权之中,万一真说了点大家都不好看的话出来,到时候,出丑的可不仅仅是王学谦一个人了。
“宏甫,你不会是在上海的报社供职吧?”
聪明人说话,点到即止,杨杏佛一听就明白了王学谦的意思,虽然皱着眉头,但还是答应了下来:“我只看,不说话总该行了吧?”
“哪能让你不说话,要是说好话,我高兴都来不及呢?”
王学谦之所以对杨杏佛如此谨慎,原因就是,杨杏佛的身份。说是广州临时大总统府派来的,他也相信。真要说了容易引起人误导的话来,他也没办法,就是对于要面对第一波风雨的宁波城来说,将是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下午的记者会,对于宁波城来说,无疑是一件新鲜事。
给地报社都派了记者来,甚至其中不少还是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仅这一次,宁波就已经受到世界的关注。这样的记者会,对于朱葆三、虞洽卿等人来说,确实非常紧张,更不用说上台演说,在唇枪舌剑之中,全身而退了。
当会场外的记者,一个个走进会场,戴春风早就摆正了自己的位置,把一个个探听到的消息告诉王学谦。
“这位是《西林字报》的记者,美国人。”
“那个穿格子西装的外国人,是路透社的记者。”
“那个人丹胡子的日本人,是《朝日新闻》的记者。”
王学谦站在二楼窗口,靠在窗台边上,打量着会场内有些沉重的气氛。除了国内的记者有些按捺不住紧张,好像打听之外,几乎外国记者,都是早早的在前排找了一个位置坐下,摊开小本子,绞尽脑汁想要询问一些尖锐的问题。
“先生,时间差不多了。刚才朱市长拦住我,让我一再嘱咐先生,尽量对外国记者的提问避重就轻。”戴春风在临出门的那一刻,在王学谦耳畔耳语。
“他为什么不是当面告诉我?”
戴春风苦笑道:“朱老爷子手都在哆嗦,估计心里头也没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