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响急匆匆回到了梅州。
乱糟糟的。县政府门口足有上千人,全是闹事的家属、邻居、朋友,以及围观的人群和维护秩序的警察。
今天强拆非常的失败。
本来,昨晚开会,是准备今天早上搞突然袭击,谁知走露了消息,钉子户门众志成城,守在要拆的房子屋顶上,阻止强拆队员动手。
但是,这次政府的决心很大。不成功便成仁——龙佩贤没有了退路。
苏瑜已经在前两天宣布履新职,这是一声警钟!有人说,苏瑜只是第一个被点名的人,接下来也许是一串。
即将任书记的曾巩打电话给龙佩贤,你们是不想干了是吧?早就应该完成的工作,你们几个月都无动于衷,什么态度?什么能力?
曾巩的火气很大。
按理,他即将升职应该高兴,可是,龙佩贤听出来了,曾巩的脾气很大,大得龙佩贤有理由相信,他如果对溧水两岸改造项目还是那么拖拖拉拉的话,他即将以某种形式的罪名结束政治生命。譬如,贪污腐败,他不仅削职为民,还会要与铁窗为伴。当然,曾巩也许会很仁慈,让他到江都任某局局长,如果是这样话,他觉得那是对他的奖赏了。
所以,龙佩贤连夜紧急部署,坚决进行强拆。
强拆的法律依据都已经做好了,工作也做了很多次了,依法行事,手段强硬,不姑息、不暴力,组织慎密、细致周到,遵守纪律,统一指挥,联合作战。这是行动的指南。
强拆的机械早准备好了,一个多月前它们就进驻在工地上,严阵以待,随时听候命令,它们接到命令后,保证可以在十分钟之内开进强拆地点。三十几栋房子,不需两个小时,就能夷为平地。
现在的问题是,这三十几户人家是最后、最顽固的对抗分子,他们经历过无数次的威胁利诱,终于熬到了今天。他们视死如归,每天派人把守,这三十几户人家,总共组织了两百多人的“严防死守”队伍。一个多月前,他们就与强拆队伍对峙,经验告诉他们,强拆队伍比较喜欢虚张声势。
今天的行动由史济安亲自指挥,刘睿已经靠边站,他的伤势没有完全好是一个原因,但更主要的是他竟然提出反对强拆的意见。
“法律意识淡薄、意志不强、姑息违法乱纪人员,与政法委书记身份不符。”这是龙佩贤对刘睿的组织结论,等拆迁之后,请示江都市委对刘睿做出组织处分。
有传言,刘瀚清回来任市长。刘睿想,老子怕你个球,刘瀚清回来了,你们敢胡来?
所以,刘睿没有担任强拆的指挥长,史济安自告奋勇,他亲自指挥强拆。
可是,强拆人员还没开进强拆地点,史济安就得到报告,形势不妙。两百多“严防死守”人员齐刷刷地全部到了他们的阵地上。
“怎么办?强行只怕会出人命。”
史济安犹豫了,可是,他犹豫了三分钟之后,命令铿锵有声,“拆!按第三方案执行。”
史济安的命令很悲壮,他不下这道命令,别人就会对他下命令,他在副处的位子上熬的日子不短了,李响来县委时,他就是秘书长,李响到乡下时他是副县长,李响任县长了,他还是副县长。如果他今天不拿出魄力,这个副县长都很悬了,苏瑜就是榜样。
第三套方案是很有气魄的,水枪、瓦斯、盾牌、警棍都用上,一度还出现了对天鸣枪示警,形势极为紧张。半个小时的混战,最不愿意的结果发生了,三十五人被刑拘,三人点火自焚,五人在混战中受伤。
媒体很快就出现在强拆的现场。
这又是一个意外。
难道媒体会飞?他们以不可能的速度出现在强拆现场,百思不得其解的龙佩贤等只能得出结论认为,他们内部出现了内奸。
防火防盗防记者,是现在的三防。现在大批记者到了现场,形势不妙。
强拆已经半途而废,三具尸体停留在殡仪馆,数十名披麻戴孝的家属不去守孝,他们在政府门前喊冤。闹事的人暂时出于防守,由于精干主力被抓,他们已经没有了足够的勇气与警察对抗。
李响驱车来到政府门口,他只能下车徒步进去。幸亏人家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没发现进来的人就是一县之长的李响,等他们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进了大门。
会议室肃穆得可怕,到处被愁云笼罩着,一点生气都没有。
李响进到会议室。
江都的应急处理小组成员已经到了,周晓愚为首的调查组正襟危坐在上方,十来个人,一个个严肃得恐怖。梅州的人都像是从殡仪馆水晶棺材中拖出来的人,脸色惨白,阴森可怕。
省里的调查组已经入住梅州大酒店,他们不参加市里的会议,他们只对事件做调查,暂时不会对事件的处理作指示。
现在面临的问题是死者安葬问题和媒体的应对。已经出了安全事件,又将出现媒体事件,雪上加霜,真的难以应对。
所以,龙佩贤死鱼一样的眼睛没有一点光泽,以至于他竟然没有看见李响进来。
史济安挪开了位子,他回到他自己的位子上,依此类推,史济安以下都挪了挪位子。
“嗯,你回来了?”龙佩贤这才意识到,他身边不再是史济安了,而是李响,正牌的县长。
李响朝江都市的领导点了点头,他注意到,周晓愚书记眼中有一丝凶光,这家伙没出息,几年了,他还是政法委书记。
“问题是死者怎么处理?”
“不对,主要问题是记者。”
“两个都是问题。”
讨论很激烈。
李响更主要的是熟悉情况,支离破碎的信息不足以支撑他做出正确的判断和决策。
讨论焦点集中在哪个问题是主要矛盾,优先处理哪个问题。
两个都是主要矛盾,两个都是优先考虑的问题,这么明显的问题还弱智地需要讨论?问题是怎么处理!
李响听清楚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
拆迁,法律上没问题。抗拒拆迁,违法是显而易见的。强拆准备不周,或者说抗拆迁方准备太周到。死者死亡是他们抗法行为过激,以死相搏,不过,不可能追究死者责任,相反,政府反而要担一定责。被抓人员刑拘没问题。媒体监督属正常现象,但一旦偏离事实的报道就会成为媒体事件。这一切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响隐隐约约感到,这后面还有一双手!
推动这次事件的出现,必定有一双黑手在背后,这双手并且还很有力量,至少,很高明。
这是李响的判断。
“李响县长,你认为此事怎么处理?说说你的看法。”周晓愚胸怀叵测地询问,“现在都发言了,就剩你没表态了。”
表态?表什么态?李响没听见前面谁表了态。
你奶奶的,周晓愚,你那个死鬼赵毅,你还怀念他?你还准备完成他未竟的事业?你的那个干儿子不是跟踪我么,抓我小辫子么?这次,你自己出马,来抓我的大辫子吧?
我表态?好!我表!
“这件事,来得很突然。我表个态吧,坚决服从江都市委派出的工作组的领导,也就是周书记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
李响这招绝。你不是让我表态么,我表了。
果然,周晓愚像是吃了只青头苍蝇,难受极了。
龙佩贤瞥了一眼李响,他眼中有种仇视。他心里骂道:你他妈的,李响你如意了是吧?老子的位子过几天就得挪给你坐了,你娘的,学习完了,终于等到这天了哈。哼,老子死之前,也要咬你一口。
龙佩贤断定,这次他必须做替罪羊,李响被送去学习,也就是为了等待今天这个日子。
李响注意到了龙佩贤的眼睛中的怨怼。还有一个人,眼睛发直,半天也不见眨一下,这人就是史济安。
史济安本来准备以此立一大功,他不想再在副县长的位子上干了,再干,年龄一过,就该去人大政协休息了。哪知,人算不如天算,这群抗拆迁的人意志太坚强了,他们竟然以死相搏。
强拆,没出事则罢,一旦出事都难善终,不处分几个人是不可能的,即使是完全有理,为了平息事态,也会找几个抵罪羊,终结此事。他内心算了算,他史济安是绝对免不了的,第一个点名的就是他。龙佩贤很可能也难以在这里混了,他的责任也大,唯一能幸免的人就是李响,他与此事毫无关系。
想到这,史济安不由得看了一眼李响。
“没事,一切都会过去的。”李响安慰他。
屁话,当然一切都会过去的,但是,这过去两字,需要付出代价。
回过神的周晓愚突然恶从胆边生,他说:“我有个想法,你们看行不行?李响不是在京城学习么,曾巩市长也有过交代,我觉得还是请局外人李响县长出面应对死者家属和媒体朋友。你们说,怎么样?”
“可以。”
“很好。”
赞成的人主要是江都来的人,梅州的人除龙佩贤之外,其他人不敢轻易表态,因为,他们是李响的下属,不敢发表意见。
李响看了一眼周晓愚,笑了,咱早就知道你会有这么一招,你以为老子就怕了是不是?你别得意,本来你不说,我还准备主动请战呢。
所以,李响说:“好吧,服从周书记您的指示,这两件事就由我处理吧。”
众人一听无不一震,李响真是一个有担当的人。刚才,李响来之前已经议论很久,话里,明显都不想把事揽在自己身上,现在好,一个并不知情的人一来,就勇敢地承担起这份任务来。
佩服!不得不佩服。
龙佩贤睨视李响片刻,感激地看了一眼。不过,感激只是片刻的,一秒钟而已,因为李响狼子野心别人不懂,龙佩贤自认为他看得懂,他回来就是争夺书记宝座的。
面对媒体,他几句话就可以让龙佩贤死无葬身之地。他突然后悔让李响去直面媒体记者了,李响会说,这一切的一切都是龙佩贤书记的错。
李响在京城时就有了打算,他准备完美地处理好这件事,他也很自信地认为,只有他才适合处理这件事。
“各位领导,同志们,事情到了这一步,成立起来是有难度,”李响对所有人说,“不过,还不是死结,这个结可以解开。我请求,对死者的处理采取灵活的手段,尽快息事宁人,人死了嘛,我们对死者不能太苛刻对不对?媒体,关键不能有把柄抓在他们手里,所以,其他同志尽量不说话,由我来对付媒体的朋友。当然,这件事会很棘手,关键是一个担责的问题,这事,先别考虑。处理完这两件事以后,我们再商量善后工作。这善后工作我也有一个方案,我想大家会觉得比较好,到时再说吧。”
李响说到这个份上,大部分人已经感激不尽,还能说什么呢?
“余思群,你和我一起去见死者家属。”李响说干就干,雷厉风行。
政府办主任、秘书长脸色惨白,县长点名了,不去也得去。
李响笑了笑。你小子(其实余思群的年龄还大于李响),眼睛里一直就没我李响,这次让你看看,李响厉害,还是史济安厉害?你狗眼看人低,以为龙佩贤用你,你就可以跳天上去,你还得在我手心里跳!
让余思群吃吃苦头。要不他不知道天高地厚。
李响笑得很阴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