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尊前青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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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岁爷,仆从伺候您梳头。”她冒着大不违打断他,再说下去就没边儿了,她畏惧听见那些,说实话,更畏惧和天子单独相处。他问的问题她答不上来,实在和身份没关系,他灭了大邺,他是罪魁祸,这是没法子改变的,这和他到底是天子照旧亲王,基础就搭不上边。
她伸手搀扶他,心头照旧怦怦急跳着。适才自己走了神,差点就铸下大错了。她悄悄掖了掖自己烫的面颊,半是酸楚,半是彷徨,隐隐尚有丝甜蜜。她不敢抬头看他,他在她身侧,夹袍上的蝙蝠祥纹近在咫尺。她清楚明确他的心思,真是怪异,这种似苦似甜的滋味面临太子从来未曾有过。她垂下了嘴角,悲痛的意识到,或许自己对他是动了心了。搜索尽在zhui小shuo
他春巡的那几天,她一面忍着皮肉之苦,一面为他牵肠挂肚。风大了担忧他吹着,下雨了担忧他淋着,似乎忘了他是对头,忘了御前有几十个宫女太监围着他打转。这事儿搁在以前她不能认,现如今到了这田地尚有什么可装的?承不认可都是铁打的事实,容不得她狡辩。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在意起他来,她也偷着盼他,悄不声儿的看他一眼,就满足了。唉,实在她早就泥足深陷了,还自己骗自己,自己吓唬自己。她真想痛快哭一场,把心里的苦闷都哭出来。她爱谁也不能爱他!她要敢对他动心思,别说慕容家满门上千口人怨她,恐怕连天都不能容她!
怎么办呢?她的想法不能叫任何人知道,尤其不能让他知道,就憋在心里一辈子吧!死了装进棺材里,埋进土里,也就完了。
天子顺从的由她引着坐下来,她的视线落在他肩头的团龙上,模糊又有些郁闷。她念着他,想着他时,他在驻跸的行在里干了些什么?歌照唱,舞照跳,仍旧是自在很是的帝王生活。
她弯下嘴角,把那些不应她费心的工具通通甩了出去,取犀角的梳子来,冲镜子里的天子肃了肃,“主子,仆从僭越了。”
天子冷着脸子颔首,“你只管摒挡你的。”
男子家的质硬些个,天子的鬓角明确,头又浓密又厚实,锦书小心解开他的玉带,那沉沉的披散下来,长及腰背。祁人遵循“身体肤受之怙恃”的老规则,一辈子只剪三转头,许多人长到一定水平就停下了,天子似乎不是,他的头乌亮乌亮的,没有一点儿枯乏的迹象。老话说了,要好得打头上起,头上齐整,一辈子过得舒坦。您满大街瞧去,头上油光水滑的一定是住宅门的;头上埋汰的,不是力笨儿,就是水三儿。这话虽不尽然有原理,但大致照旧有讲头的,一看天子,就知道是个有福的人。
她昏暗一笑,可不是吗!做天子的还能没福吗?她又想起自己的父亲,按说他不是个费心的人,可四十岁不到就生了华,密密匝匝的和黑交织在一处,远远的看就像个耄耋老翁。厥后国破家亡,一辈子走到头,什么也消灭下,除了可怜可悲,找不着此外词令儿了。这或许就像命里注定似的,派了你几年天子命,多一刻都不让你干,时候到了就撂挑子吧,后头自有人接手。
她不恨天子抢了慕容家的山河,她只恨他做得太绝,就跟永乐年的“瓜蔓抄”似的,但凡姓慕容的,一个都不留。千把口子人啊,她的伯伯叔叔们,堂兄弟堂姐妹儿们,个小我私家头点了地,单留下她,也不外是尚有用处,那天永昼要是没出宫,她也不能活到今天。实在在世还不如死了爽利,她看得真真的,先前苦的是身体,后头苦的就是心了。
犀角梳子捏在手里凉,她顺着头丝儿一点一点打理,把飞远了的思绪一股脑儿收拾回来,暗啐自己想那些没用的干什么,不是你的工具别惦念,徒增烦恼而已。
宫里梳头的家伙什不是一把到底,种种精致绝伦的梳篦拿海棠花雕漆盒装着,从大到小依次排列,各有各的考究,各有各的用处。梳子是顺头用的,先挑梳齿排列最稀疏的上手,逐步的由疏到密,最后挽用的是篦子。篦子不用花哨的质地,大英天子崇佛,又兼着木是五行基础,所以大多是用檀香木的。
替天子梳头真不是件轻省的差使,以往看刘太监伺候太皇太后,左右一倒腾,三下两下就能成事儿,挽的髻花又结实又漂亮。看人挑担不吃力,到了自己这儿累出了一身的汗,前梳后梳总归是不得要领。
天子从镜子里看她,那小容貌,梳个头咬牙切齿的,恨不得把他满把头拧下来似的。他瞧着怪可笑的,一面还要吃痛忍着,好容易束起了髻,两小我私家不约而同舒了口吻。
锦书盯着金砖上的几十根头怔,天子转头看,叹道,“幸亏完了,再过会子,朕非得秃了半边不行。”
锦书忙蹲身把头一根根收拾起来,一并装进事先备好的锦囊里,边谦恭道,“仆从手脚笨,以往并没有伺候过主子梳头,今儿是硬着头皮当差的,手上也没个轻重,叫万岁爷受委屈了,仆从……”
天子料她又是“仆从死罪”、“仆从恐惧”这类的话,忙劫了话头子道,“成了,请罪的话就甭说了,朕猜都能猜出来,再听耳朵都要出茧子了。”
锦书见他这么说悻悻的,闭上嘴不言声儿了。
天子站起来拍了拍袍子,逐步说,“再过两天是花朝节了,朕允许老祖宗游海子去的,到时候你来不来?”
锦书低头琢磨,身上的伤好利索了,上夜得回到正轨上去了,仍旧是春荣守前半夜,自己守后半夜。上片晌简陋是在榻榻里歇觉,太皇太后也不乐意让她多在天子眼前晃悠,所以绝没有时机去游什么海子的。于是她摇头道,“仆从不在值上,约莫是去不了的。再说宫里事儿忙,仆从尚有好些地方要收拾,万一老祖宗缺什么短什么,打人回来取,仆从还得另张罗,总得有人留下看家才好。”
天子皱了皱眉,“在节令儿上你还这么忙?阖宫没此外人了?倒光叫你企图?那样的好日子就在值房里头闷着?”
锦书在什锦槅子前站着,身后是官窑的尤物觚,疏朗朗插了四五枝桃花,那淡淡的粉色,称得她的眉眼愈的温婉。天子看得失了神,她的面颊徐徐泛红,眼光闪躲起来,装着镇定的应道,“不会闷着的,咱们宫女儿可以趁主子们歇觉的时候出去散散。眼下天不热,节气儿又怪好的,晌午到园子里走上一阵子,给花树赏个红,寻常不得见的小姐妹也能见上一面,再好不外了。”
天子挪开视线作势清了清嗓子,她不去,这什刹海游得也没什么兴趣,心里说不尽的失望沮丧,片晌又道,“这趟咱们家的姑奶奶们又要进园子,怕是有你好忙的了。”
锦书知道他说的是老姑奶奶和小姑奶奶们,她们是皇姑,老一辈的是圣祖爷的血脉,小一辈的是和天子一个世宗爷的御妹们。年下帝姬们进宫贺年她见过一回,一个个金尊玉贵的,小皇姑们和天子也亲,见了面不叫“万岁爷”,也不叫“主子”,只管他叫“天子哥子”。
锦书笑道,“仆从侍候是应当的,老祖宗喜欢和皇姑们聚在一处,说这才是人道天伦,只要老祖宗兴奋,比什么都强。”
天子呆着脸说,“难为你……”话说了一半蓦然打住了,难为你什么终究没说出口。这里头对她来说有大把的酸楚,他不敢轻易去揭这个伤疤,怕揭开了是血肉模糊的惨况。
锦书转过身去收拾匣子,一面盘算着怎么启齿替宝允许求情,这时天子说起了那些皇姑们的处境,“朕料着肯定又要来和朕哭诉,可公主驸马分府住是历代传承下来,朕要是坏了规则,朝上的那些道学酸儒又要聒噪上一阵子,联名俱表,上奏弹劾,搅得朕不胜其烦。”
南苑国的祖训很怪异,品级分得极严苛,公主们出嫁后反面驸马同住,除了大婚时候在一块儿三天,往后公主住公主府,驸马回驸马府。平时公主是君,驸马是臣,进幸一次内务府要记档,后头尚有精奇嬷嬷们管制,所以伉俪一世,有的只见过几十趟面。好比大内或是哪个府服务儿,公主们在内府,驸马们在二门外吃酒谈天,伉俪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锦书悄悄咋舌,这种缺德主意也只有南蛮子想得出来,生生拆散人家伉俪,不是违反伦常是什么?宇文家取慕容氏而代之,公主们职位随着水涨船高,可这几百年的老规则却如影随行,到了宇文澜舟这里并没有什么大改观。
天子看她脸上心情千变万化,猜她或许是颇有微辞的,难堪有时机和她独处这么久,他倒想听听她的意思,便道,“她们要伉俪同居一室,要夜夜与自己的丈夫厮守,你说朕该不应准她们的奏?”
锦书看着他,反问道,“男有室女有家,这是人伦,万岁爷以为不应么?”
天子被她一气儿回得噎着了,心道好丫头,说话不带迁就的!他原当她又要搬出什么“主子家务事,做仆从的不敢过问”之类的迷糊话,谁知道她这回傻斗胆。皇后张嘴就是法度,偏她要说的是人伦。天子有点醒过味儿来了,将心比心,就拿眼前人来说,她没随着他呢,半分名分也没有,自己是白昼黑夜的想,人家拜了堂,结了,凭什么不能和自己的男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