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相从未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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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n'家宴照例摆在体和殿,体和殿在翊坤宫的后头,是个前后开门的穿堂殿,锦书和苓子先行,要赶在开席之前将太皇太后的用度部署好,两人走在储秀宫通往翊坤宫的夹道里,宫墙高高的,羊角灯昏暗的光摇曳着,苓子起源盖脸的冒出来一句,“听说这条道上有专掐脖子的女鬼。”
锦书唬了一跳,想起张太监早上说的事,刹时背上冷,往身后看了,捂着胸口道,“你那里听来的混话,怪吓人的!宫里不比此外地方,叫别人听见了回禀上去,那可是了不起的大事。”
苓子吐了吐舌头,“这里又没有别人,怕什么!咱们一味的小心审慎,只两小我私家的时候也不许说么?”搜索尽在zhui小shuo
锦书努了努嘴,“你瞧瞧前后的护军,要是有女鬼,也得先掐死他们再说。”又叹了叹道,“你呀,幸亏照旧个姑姑,在我眼前说没什么,只怕别人跟前也管不住嘴,到时候要出岔子。”
苓子笑道,“真真该换个个儿,你做师傅我做徒弟才对!这两天我瞧你练得也差不多了,明儿再做一遍给我看看,要没什么,后儿就当差吧,我下月出去了,你早点上了手,我走得也牢靠。”
锦书听了大皱其眉,这丫头口没遮拦,大过年的也没个隐讳,听这话头子不祥瑞似的,便啐道,“今早就该特长纸给你擦擦,满嘴跑骆驼!什么走得牢靠,我要是你爹,准给你一顿好打!”
苓子挠挠头皮,“说顺了嘴,一时就没把门的了。”
锦书掩着嘴笑,顿了顿问道,“今儿会亲谁来的?”
苓子竟然红了脸,老大的欠盛情思,只随口道,“没谁,就我爹和弟弟。”
“还骗我?”锦书抱着软垫跨过夹道上的门槛,边笑道,“家里人来那里尚有酡颜的原理?是不是他也来了?”
谁人“他”自然是指苓子家里订了亲的人,头回见女婿,怕羞是正常的,照这架势看,苓子对姑爷很是满足,果真,她特长背贴了贴脸,扭捏道,“他知道今儿家里人要来瞧我,特意在值上告了假随着一道来的。”
锦书好奇道,“是个什么样的人?”
苓子垂眼道,“还能怎么样,又没顶子,就和宫门上的护军一个样。”
锦书道,“你心气儿也别高,他在皇子们身边伺候着,顶子还不是早晚的事儿!你和他说上话了吗?人好欠好?”
“人好欠好岂是看得出的?”苓子低声嘟囔,“家里定下了,横竖是要嫁已往的,他们家虽不豪富,倒也算得上书香门第,老子娘在后海那一片听说有些脸面,家里有兄弟三个,他是老幺。人嘛,看着挺老实的,肉皮儿黑,高高的个儿,还没说话就先酡颜了。”
锦书心里替她兴奋,“这不挺好的吗,如今上虞处的人哪尚有启齿就酡颜的,上三等的祁人什么阵仗没见过,你有福气,竟是捡着个好的,什么都没关系,能踏踏实实过日子就行。”
苓子见她老太太似的,便想拿她打趣,四下无人,就小声道,“你别光说我,也说说你自己。”
锦书佯装不知,只道,“我有什么可说的!别说了,前面就到了。”
迈进体和殿,眼前豁然开朗,院子里灯火通明,从宫门外的门坎起,一直到寿膳房的门坎,每三步有一个太监,穿一身崭新的宁绸袍,粉白底的靴子,眼前一盏琉璃风灯,灯笼连成串,像一条火龙一样照亮了泰半个西六宫。
两人噤了声,快步进殿里部署,等收拾妥帖了,刚到帘子后头站定,隐约听见外面遥遥的有击掌声传来,正是御驾驾临体和殿的灯号,忙和殿里另两个当着差使的往殿中去跪迎。
随侍的太监蜂拥着天子进来,其余不相干的都退到殿外去,天子未停留,直接往配殿去,方走了两步,突然转头看了一眼,对锦书一指,“你,给朕沏茶来,要酽酽的。”
总管太监李玉贵一惊,万没想到天子会亲点她伺候,心里虽有忌惮,却看天子面色不善,也不敢多言,只得一使眼色让锦书去办,自己打了猩猩毡软帘,服侍天子进配殿歇息,部署停当了急遽退出来,惴惴不安的在殿外侯着。
锦书去了片晌才回来,端着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茶盘,盘上放着十锦小茶吊和一只海棠冻石蕉叶杯,望见李玉贵便屈膝道,
“谙达,我没在御前伺候过,这里的工具也不是御用的,您瞧这些可行?”
李玉贵见还妥当,便轻声道,“女人千万仔细,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若是御前失仪,不光你,各人都要随着掉脑壳。不外也别怕,多注意些就成,快进去吧,别叫万岁爷久等。”
锦书应个“是”,举步进了东配殿,隔着沉沉的竹帘,只瞧见御前当值的太监伫立在殿里,一动不动,偶人似的。她端着托盘往殿内去,地上铺着锦裀蓉簟,脚一踩软软的陷下去寸许,绕过一架大理石大插屏,行至配殿深处,天子在夔龙护屏矮足短榻上坐着,右手支着头,手肘撑在花梨圆炕桌上,眼前摆着象鼻三足鳅沿鎏金珐琅大火盆,闭着眼,皱着眉头,极不牢靠的样子。
锦书不敢作声,只蹑手蹑脚上前把盏放在离天子一尺来远的地方,瓷盏触到桌面,饶是再小心,也出微微的声响,天子眼睫一动,似有些朦胧,倒没有寻常的冷峻警敏,扫她一眼,逐步直起身子来,锦书心头突地一跳,唯恐天子怪罪,便惊惧道,“仆从愚笨,请万岁爷责罚。”
天子接过茶去,吃了一口,只觉舌尖弥漫出一种醇厚的清香,不由看着她道,“这是什么茶?”
锦书看他冷着脸子,想是不太满足,愈加神色仓惶,颤声道,“回万岁爷,是祁红。仆从看万岁爷有些乏,若吃酽茶恐伤圣躬,便斗胆加了一点酥酪进去,仆从妄揣圣意,求万岁爷恕罪。”
她眼中尽是楚楚的怯意,托着漆盘,紫红色的袖口也栗栗轻颤,偏巧一盏玻璃芙蓉彩穗灯就在她头顶上吊着,清辉映照之下面色有些白,却又剔透得如羊脂玉一般,一双眼睛鹿儿似的水波潋滟,叫人满心生怜。
天子稍一模糊,旋即挪开视线,又吃了两口茶,放下杯盏,方以为屋子里沉闷得很,地下有火炕,也不知哪个没眼色的还拢了炭盆子,脖颈间热得难受,便站了起来,慵懒的抬起了双臂。
锦书会意,这是要易服了,天子来时声势赫赫一路人马,连提香炉的都带了,尚衣的太监也一定有,只是这会子欠好叫人来,他既然在她眼前抬了胳膊,摆明晰是叫她伺候,总欠好让天子等着,只得壮了胆上前。
天子穿着貂颏满襟夹袄,外面罩一件石青起花团龙倭缎马褂,胸前一溜赤金的纽子,锦书手上微有些汗湿,半天也捉捏不住一个,天子倒也不急,只抬手自己解了领上两颗,剩下的仍旧由她摒挡。
锦书越急越不得法,天子垂眼看她,鬓边落下几丝秀,鼻尖上浸出细细的汗珠子来,颊上淡淡的红,有种说不出的温婉,衣裳上不知薰的什么香,从袖笼中若有若无的飘出来,丝丝缕缕的沁人心脾。
天子道,“你在太皇太后那里伺候得可还好?”话锋一转又道,“太皇太后可曾嫌你笨?”
锦书涨红了脸,也不知怎么回话,心里诉苦着,这扣子怎么这么多,纽绊子又是用贡线缠绕成的,要解开真不容易,天子日理万机,像她这样延误时候,还不得罚到北五所做秽差去么!
这时李玉贵进来,望见锦书在伺候易服便怔了怔,退到门口出两短一长的击掌身,司衣的太监连忙躬身进来,李玉贵小心对天子道,“万岁爷,吉时到了,老祖宗已经由体和殿来了,照旧叫常四伺候吧!”
天子没吱声,那就是体现允许了,锦书如蒙大赦,忙不迭却行退至一旁,司衣太监手脚麻利,一眨眼就解完了,卸下马褂搭在手上退出偏殿。
天子眼带嘲弄,对她轻轻一瞥,锦书深低下头去,汗颜不已,纠结了会儿,转念一想,自己不是御前的人,贸然上手难免生疏,谁也不是天生就会的,于是自我开解一番,复又以为心安理得起来。
天子抬腿往正殿里去,李玉贵忙跟上,随侍的太监也纷纷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转头对锦书做了个鬼脸,她这才看清那是顺子。顺子对她比个手势,示意她这儿差事完了,可以去前面伺候了。她点了颔首,快步出偏殿,回到苓子身边在帘后侍立。
殿里摆了张大长桌子,桌上供两副黄釉碗碟。家法太监在殿内四角站齐,高唱一声“传膳”,殿外上菜的小太监就源源不停的从寿膳房往桌上传菜。等最后一道菜上完了,司礼太监喊“膳齐”,请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入座。
太皇太后从东配殿出来,锦书和苓子忙迎上去替换下了春荣,一左一右在太皇太后身后搀扶,天子和皇后陪侍着,也许是巧合,天子恰巧就在她这一边,眼尾可以看得见,那抹明黄的身影昂然而立,像一座山,锦书的心都提了起来,压迫得几欲窒息。
太皇太后向导太后、天子皇后向天西墙炕上供奉的祖宗牌位合手参拜,然后和太后在人一桌前坐下,锦书和苓子退到春荣一道侍立,这时四个老太监向太皇太后和皇太后垂手请安,门外太监高呼“老祖宗万寿无疆”,声调嘹亮,从近到远传开去,传到寿膳房,传到养心殿,外面万字头的鞭炮开始燃放,整个紫禁城刹时陶醉在了过年的热闹气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