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一世迷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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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n'张妈妈是个认死理的人,她梗着脖子顽强的说道,“不管现在谁做天子,在仆从心里,千岁就是千岁,是金枝玉叶,是凤子龙孙,是咱们大邺子民的帝姬主子,这些仆从永远忘不了。”
锦书扶她起来,这么大年岁了还膜拜自己,总以为过意不去,是造孽的事。拉她在炕上坐下,烫了杯盏,沏茶端到她手里,一面道,“妈妈别说了,我记得自己是慕容家的女儿,刻在骨血里,一刻都不敢忘记,只是现在物换星移,我是个亡国的公主,能轻易在世已经是万幸了,妈妈下次千万别再行这么大的礼,我年岁小,怕受不住,要折寿的。”
张妈妈嘴角微垂,凄恻道,“千岁是何等福厚的人,当年我在排云殿当差,先帝爷疼爱千岁,连上朝都让千岁坐在膝头上,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三跪九拜的,眼下老奴磕个头,怎么说受不起呢?”搜索尽在zhui小shuo
锦书知道和上了年岁的人论不出是非来,只有抿嘴笑笑,把借来的两个不灰木的炉子点上,一口锅里下鸡丝面,另一口锅里放上枸杞当归,加了佐料清水烧汤好涮羊肉。不时的拨一拨炭,转头对张妈妈说,“您老先上炕晤着,我这里成事了就端到炕桌上来。”
张妈妈佝偻着身子,无比谦卑的重复,“怎么敢当呢!您受累了……”
锦书看着锅盖边上一缕升腾起来的热气入迷。原来过了那么久,当初的事也起劲的忘得差不多了,可是被张妈妈一提,凄凉瞬间排山倒海的充斥满了她所有的影象。
她的父亲是个颇有理想,却又生性懦弱的人,他是个很好的诗人,他温文尔雅,从来不支持战争,他注重文化,甚至唾弃武力,然而作为一个君主,他不得不把一半的精神放在武将们的身上,他想两方面都顾全,最后两样都没做好,这种矛盾的性格注定了他人生的悲剧,所以当两百多年来一直臣服于慕容氏的宇文家提枪相向时,堂堂的大邺天子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看着二十岁的藩王宇文澜舟攻进京师,嘴角带着冷漠的笑,一脚踩在太和殿的御座上。大邺天子悲愤交加,无法复生,最后在长春、宫里一条绳子效果了性命。
握住了大邺命脉的宇文澜舟加速了杀戮历程,服侍六宫的宫女太监险些剐杀殆尽,慕容氏的十二位皇子杀了十一位,只有最小的皇十六子,因为他娘舅做寿出宫凑热闹去了才幸免于难。
她原以为自己也会随着怙恃兄弟们一起去的,却不意单单留下了她,或者是想使用她引出永昼,也或者是看在死去的姑母面上,给慕容氏留下一脉香火吧。姑母合德帝姬是宇文澜舟的明日母,曾经抚育过他五年,惋惜明治十三年病故了,所以现在的太后是宇文澜舟的生母,越晋王时期不外是个偏房。
幸亏这位太后也算大气,没有把自己对合德帝姬的怨恨转移到她身上,这些年来对她不闻不问,就当她死了一样,也可能是以为把她放在掖庭里孤苦终总是更好的处罚吧,横竖这九年她虽然失了往日的荣宠,活得倒还自在,除了明治年间留下的寥寥数个老宫人,险些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她就是个杂役,比太监宫女们还要低一等,就这么卑微的在世,轻易偷安。
现在想想,自己真是个懦弱的人,为什么没和大邺朝一同陷落呢?也许是东昌事变时自己年岁太小,一个七岁的孩子明确什么民族大义,无非一心想活下来,什么都不思量,只想活下来,至于一个亡国公主以后的路应该怎么走呢,曾经雄心勃勃怀抱复国理想,躺在炕上天马行空的指点山河,可当宫廷严格的规则纷纷落到她身上时,除了冬天长满冻疮又疼又痒的手脚,她的心里再装不下此外了,只剩怎么把比自己还高的水缸蓄满,怎么能躲过掖庭令的刁难,斗志一寸寸被消磨掉,复国变得遥不行及,繁重的劳做压得人连气儿都顾不上喘,唯一记挂的只有弟弟永昼。
她没法子打探,下等杂役也好,宫女也好,属于哪个宫就扎根在那里,要是胆敢乱撞,“左腿,右腿杀”,这是历代皇朝留下来的规则,所以她只有在这深宫中苦等,希望哪天能获得永昼的一点消息。有一回贴在墙角听一个剃头太监和掖庭掌事的提起前朝皇子,虽只有三言两语,却得知了承德天子派出去寻访十六皇子的羽林军空手而返的喜信儿,她兴奋得两夜没睡好,只要不落在宇文澜舟手里,永昼就尚有生路,只要他还在世,姐弟就有相见的一天。永昼比她小三个月,是端肃贵妃的儿子,容貌儿好,脑子也好使,他总能探询到她在那里,总会想措施带她出去的……
这时水开了,热气把锅盖顶得咔咔作响,锦书回了神,隔着浸湿的抹布把陶胚的盖子揭下来,麻利的下了面,那种面极细,拿筷子往返拨两下就熟了,捞出来放在竹爪篱里晾一下就投进掺了鸡丝的浓汤里,往张妈妈眼前恭顺重敬摆上一个大海碗,说些长寿百岁的祥瑞话,请她老人家吃喝上。
张妈妈跪在炕头上谢恩,喃喃道,“千岁亲自给我张罗辞路饭,是仆从几辈子的造化,仆从就是下去了也荣耀。”
锦书笑着道,“别讲这些虚礼了,天冷,一延误就该凉了,妈妈快趁着热吃吧,我来伺候您。”说着夹几片羊肝蘸足了拌着葱姜小料,一一放在她右手前的小碟子里,每布一回菜,她就曲起五指轻叩桌面,体现叩头答谢,一顿饭下来,笃笃之声不停于耳。
等吃完了也交了亥,二更的梆子清脆的响起来,张妈妈留下了给女人们绣的鞋垫准备起身出门,临走抓住锦书的手,哀戚道,“老奴和千岁这一别山高水长,这辈子兴许没有再晤面的日子了,千岁万事多多注意,宫里规则再重也重不外人心去,面儿上好都是虚的,说禁绝背后算计人,千岁只要保得住自己就是好的。”
锦书颔首应承,又说,“我在这儿一切都好,有几位当年跟前伺候的人在永寿宫当差,妈妈要是去,就替我瞧瞧她们好欠好,也不必说什么,我这里顾念不上,没的转头给她们招是非。”
张妈妈道是,锦书开了门,直把她送到掖庭西头的廊庑下,看她挑着风灯摇摇晃晃走远了,这才转身往跨院里去。
白昼下了值的宫女们梳洗完了端着木盆出来倒水,望见她就招呼,“张妈妈的辞路饭预备过了?”
锦书在廊檐下拍拍鞋上沾了的雪,轻声细语的答,“才刚吃完了送出去的。”
钟粹宫主位定妃的贴身丫头对她道,“明儿你替我们那儿裁些手纸吧,我和萧姑姑说过了,你只管到内务府领白绵纸去就行了。”
锦书“嗳”了一声,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掖庭是各宫宫女杂居的地方,只分两种人,一种是伺候帝后妃嫔的宫人,一种是女奴身世的杂役,宫女们重新天子的家臣侍卫的眷属里挑选出来,最多二十五岁就能放出去,女奴差异,到死都出不了掖庭,是最下等的人,谁都可以指派你,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耐着性子和你说你得做,没好气儿的和你说,你也得照做,横竖叫你停不下手来就是了。
宫女们受不住冻都回屋去了,掖庭和寝宫差异,地下不供炭,一到隆冬时节冷得你牙关直打颤,锦书看着那满地明晃晃的白愣神,站了一会儿想起尚有锅灶碗筷没收拾,忙打了绵帘进去,冷水里一通刷洗,冻得十根指头像胡萝卜似的,再往洗脸的热水里一泡,又胀又麻,直痒到骨头缝里去。
上赶着都收拾好了,到了亥正二刻准时熄灯,偌大的掖庭局死一样的寂静,锦书裹着被子把明天的活都梳理了一遍,排到明晚掌灯时分就差不多了,戌时以后的这段时间,要是没有突然部署下来的差事,就接着给姑姑做袍子,再做到亥正,一天就已往了。
模模糊糊盘算着,一手伸直,一手放在身侧,蜷腿侧躺着,小心保持宫女尺度的卧姿便睡着了。
越日寅末起身,冬天夜长,这个时候天照旧黑的,跨院里已经热闹开了,当值的宫女齐头整脸的收拾好,听见宫门外的领太监打了响鞭,就列好队往各宫去替换上夜的人了。锦书挑了灯往内务府去,薄薄的楫口鞋踩在雪地里咯吱咯吱的响,纷歧会儿就湿透了,冻得脚趾头猫抓般的疼,好容易进了内务府的大门,掌事太监坐在大案后头,听见有人进门,连眼皮都没翻一下,只问道,“干什么来了?”
锦书请个安,“陈谙达大禧!我来领钟粹宫份例的白棉纸。”
陈太监抬头笑道,“哟,是锦书女人?外头冷啊,快来烤会子火,瞧瞧脸色儿都变了!你稍等,我这就给你取去。”
但凡男子总是喜欢尤物的,就是六根不全的太监也一样,见你悦目就客套些,爱和你亲近,有时候给你塞点犒赏的瓜果点心,并不是真心对你好,锦书心里知道,也很反感,可是没措施,只有虚与委蛇,这些太监憋一肚子坏水,冒犯不起,你要是拉了脸子,转头千方百盘算计你,宫里“许打不许骂”,他们和姑姑们有友爱,要是居心寻你错处,掌嘴,传杖,那都是轻的,最怕就是罚,往墙角边一跪,不知道要跪多久。
锦书躬了躬身,“您受累。”就在门前站着静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