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几天的时间,在叶行远刻意交结之下,他与高华君成了好友。
在得圣人教导之前,高华君其实是个淳朴的年轻人,他秉承着赤子之心行事,对人也没有防备。叶行远表现出好意,他便很快将叶行远视为可以信任的朋友。
“我是一点儿没看出来他日后可称为圣人门下四贤者的潜力......”朱凝儿悄悄这么评价。
圣人弟子三千,其中贤者七十二,最出色的大约也只有十数人。每朝每代不同人物也会有不同的评价,但无论是谁来评,以孝道为先的高华君一般不会掉出前四,是圣门四贤雷打不动的一员。
他少时不曾读书,要到二十岁才得圣人收录门墙,此时与叶行远年纪相当,学问文才那可是差得远了。朱凝儿完全无法理解这人将来是如何成长起来。
叶行远却知道此人本心仁德,待人以诚,这是高贵的品格,学习圣人以仁为本体的学问,本来就是如鱼得水,可说是天生的贤者。在这一点上,本质上身为现代人的叶行远心思驳杂,万万不可能得其天然之“纯”。
便叹道:“学问之道,首重于城,高华君在圣人门下并不以机变、言语而闻名。但他苦修十余年,及长出仕,历任州吏、下大夫、卿、令尹。治理一方,造福于民,反而是少数几个人皇一统之前便在政事上有所成就的圣人弟子。”
高华君的生平叶行远耳熟能详,圣人学问虽然渊深,但彼时战国纷乱,尔虞我诈,并没有一开始就让所有人接受。直到诸位弟子借着圣人截取的天机,展现出富国强兵的能力,才引起诸侯的重视。
而高华君便是其中的佼佼者,赵国在他治理之下,百姓富足安乐,国家强盛,甚至被视为极有可能终结乱世的霸主。
要不是高华君寿命不长,去世之后赵国内乱衰落,之后人皇横空出世,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他们正在讨论着高华君,高华君却很欢喜的来找他们,“叶贤弟!今日父亲令我清理村口水井,你可要同来否?”
叶行远三人自称是贵族子弟,表示对稼穑之事以及各种农活都很感兴趣,因此高华君也很热情的什么事都来找他一起。
听到高华君说疏通水井,叶行远与李夫人面面相觑,知道这是高华君后母另一桩要害死他的阴谋。想不到与纵火烧屋相隔这么近,高华君还当真是连一点芥蒂与防备都没有。
他回来之后,就与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每天依旧高高兴兴的作农活,也没什么抱怨,不知是天生愚钝,还是根本没把别人往坏处想,也难怪后母这么快便一计不成又生一计。
叶行远勉强笑道:“水井幽深,高兄你要小心!”
高华君扛着一捆粗大的绳索,不在意道:“我以这绳索束在腰间,到井底干活,甚是安全。贤弟你要不要一起到井底玩耍?井底凉快,不须你动手,陪我说说话便好。”
要不是叶行远清楚高华君为人实在,说什么便是什么,几乎要怀疑是不是他也开始起了疑心,因此带人一起,免遭恶害。
但看高华君诚挚的表情,实在不像,叶行远心中一动,拍掌笑道:“好啊!那我便与高兄同去,我还没去过井底玩儿呢。”
高华君大喜,“你放心,井底绝是个消暑好去处,我再带两个西瓜下去。你一边吃瓜一边休憩,快活似神仙。”
李夫人一急,趁高华君转身出门,赶紧拉着叶行远道:“你怎么能与他同去?他一下井,后母便会派人封锁井口,他可是能以土水遁脱身,你可怎么办?便是我们赶紧去挖掘救人,也恐不及。”
高华君下井,后母派人扔大石头下井,再将井口封死,原以为高华君必死无疑。不料他竟穿行地下暗河之间,从山顶水泉之中钻出来,几日后又淡然回村,吓得后母觉得是见了鬼。
落井下石,当时就有性命之危,就算没被砸死,井口封闭,一般人也脱身不得,闷也能闷死了。高华君有上天庇佑,可以在土石中穿行,叶行远可没这个本事。
就算一出世李夫人和朱凝儿立刻去救人,也怕有什么意外。难道他觉得陪同高华君前往,后母就不敢动手了?
叶行远摇头道:“我们来了已经几日,虽然见到了高华君,但并无破解此处的契机,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得到信物。这一次是难得的机会,总要试试,否则又平白耽搁几日。
后母为人心狠手辣,我们几个外乡人的性命她定不会放在心上,不过一来好歹我也是小有神通的举人,有一定的自保之力,二来高华君也绝不会坐视我出事,说不定反而能借这个机会破局。”
叶行远有浩然之体,更能呼风唤雨,只要灵力充沛,就算是被封在井底,也有自救之道。只要多带点干粮,至少不至于而死。
而与高华君同处这种困境之中,或许可以探知他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也因此而得到他的认可,获取五德信物之一。
朱凝儿听叶行远说得在理,赞道:“主公这一招果然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妙计,不过总需留下后路,一旦主公与高华君封入井底,我们暂不动作,等三日之后若无动静,便开掘来救主公如何?”
三日之后,高华君差不多也该回来了,那时候叶行远还没脱身,那非得解救不可了。叶行远自忖最糟的情况高华君再井底丢下他跑了,支撑三日也应该压力不大,便点头允可。
三人计议已定,叶行远便在怀中多装了些干饼肉脯,出门与捧着两个大西瓜的高华君会合,一同往村后的水井前行。
到了井边,高华君用绳子牢牢的绑在自己与叶行远腰间,另一头则都穿过井栏打了死结,还用力扯了扯,向叶行远证明道:“你看,这绳子结实得很,你不必害怕。”
要是无人搞鬼,那这种绳子当然不会平白无故的断了,可惜人家是用刀子来害你,那就算是再结实的绳索也是无用,叶行远心中暗叹,表面只兴致盎然道:“那我们便顺着绳子攀缘而下么?这井底也够深的啊!”
高华君笑道:“此井深数丈,我先把你慢慢垂下去,我自己再爬下来。”
他害怕叶行远养尊处优,手足无力,担心他累着,因此先在井边慢慢将叶行远垂下井底,然后自己才灵巧的贴着井壁滑行而下。
叶行远双足踩在井水中,清水刚好没过他的膝盖,凉浸浸的甚是舒服,果然正如高华君所说井底凉快。若是酷暑之日,在此纳凉,只要没有幽闭恐惧症,抬头看一轮天光,倒也甚是惬意。
高华君很快也下到井底,将两个西瓜浸泡在井水中,大大咧咧的便在水中坐下,只露出个脑袋在水面上,发出一声欢呼道:“我没有骗你吧?小时候我便最喜欢躲在井底,又是隐蔽又是舒服。爹娘也寻我不着,抬头望天,只觉与天地融为一体,这才是安心之所呢。”
果然是天生圣贤,躲在井底都能体悟到天人合一,叶行远微笑道:“高兄这般,让我想起乡间一个寓言,所谓坐井观天,莫非就是如此?”
“坐井观天?”高华君饶有兴致的问道:“这是什么寓言,我却没有听过......”
叶行远这才想起高华君生活的时代还在“坐井观天”这寓言之前,他没听过才是正常,便笑道:“这是一个笑话,说一口浅井里面有一只青蛙,它与一只从东海来的海龟吹嘘说自己的生活,说这口井便是它的天地,何等宽广,邀请海龟进来参观。
海龟尚未爬进井口就被卡住了,便慨叹道,你是没有看见过真正大海宽广啊。千里的确很远,可是它不能够形容海的辽阔。千仞的确很高,可是它不能够控明海的深度。十年有九年水灾,可是海水并不显得增多;八年有七年干旱,可是海水也不显得减少。你在井中,怎能明白海的辽阔呢?”
高华君虽然质朴,但天性聪明,只稍一听便明白这故事中的含义,大笑道:“贤弟是讥讽我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了?只这坐井观天的青蛙,虽未见过真正的天地,但心中若无窒碍。狭窄处亦是大海,要是自己心中过不去,便是广阔天地,于他也不过只是一口枯井。”
他言语坦率,发自本心,叶行远听他这两句话,忽然心下明悟,终于对高华君为什么死后的理想世界是在此时此地有了猜测。
正如高华君所说,心宽处自有天地,他少年之时在别人看来是受尽欺凌和陷害,但对于心胸宽广的圣人弟子来说,却根本不算是什么。
对他而言,他也未曾怪责过父母,一直对他们保持这恭敬和挚爱。于别人看来是难过的剧情,对他来说,却只是融融的天伦之乐。
毕竟只有此时,高华君才是与父母兄弟同处,即使别人要害他。他如果不知道,也未曾受害,那不是仍然是很欢喜的世界么?
这种“圣母”似的三观,叶行远自己是绝对不会赞成,但高华君这种人,还真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