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全省第十名,哪里是第十七八名?小小年纪休要胡言乱语!”唐师偃吹胡子瞪眼睛,大为不满。叶行远也没拦着他,对方虽然身份肯定不简单,但既然有意说谎,显然不想暴露,那正好借着唐师偃探探他的底。
“定湖一省也勉强算文教鼎盛,不过那是与北方比,与江南一比就差得远了,你这个第十名的举人放到京中与十七八名有什么区别?”华贵少年反唇相讥,一脸傲然。
年纪比自己还小两三岁,却有如此见识,叶行远心中凛然,拱手问道:“这位公子尊姓大名?不知怎识得我唐兄?”
显然对方对叶行远和唐师偃的资料很清楚,甚至踏上漕运这条船也是有备而来,叶行远虽有猜测,也得争取更多的讯息。
“我姓黄,单名一个奇字,乃是京城人士。这数月一直借居江州城外祖家中,两位大名从桃花文会开始早就如雷贯耳,怎会不识?”少年有备而来,坦然回答,可惜在先有成见的叶行远听来就觉得肯定是化名。
“黄”还是“皇”?这位小公子取名未免随意了些。叶行远压住在识海之中振动欲飞的剑灵,随着这位少年“黄”公子走近,更明确的感觉到天命的共鸣。
这是前所未有的现象,而叶行远也是第一时间有了特异的感应,结合种种疑点,几乎是刹那间就开始怀疑这少年真实的身份。
前文说过,皇家乃是天命的代表,所谓“受命于天”这句话在轩辕世界并不是只是说说的。皇帝接受天命治理人间,臣辅感悟天机,予以协助,这是圣人当初所规划的世间秩序。
当然天命流转不定。不可长时间为一家一姓所独占,否则流毒无穷,甚至会造成天地的大劫。因此才有龙蛇应时而生起于草莽,最后承载天命,改朝换代。
但即使是在皇朝的末世,皇家诸人身上还是带着浓厚的天命——对于曾经一只脚踏入“天命陷阱”的叶行远来说。这种感觉很熟悉。
身上有天命的人,总是能够被激发出出众的状态,说起话来容易让人信服,也容易让人纳头便拜,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就是所谓王霸之气。
大臣、百姓敬拜皇族,不仅仅是因为他们的身份,也是因为天命所在。借助剑灵,叶行远感觉到了对方身上所承载的天命。而其浓厚程度何止叶行远之前所拥有的百倍千倍!
至于朱振、朱凝儿诸人虽然能聚数万之众,但与这个自称名叫黄奇的少年相比,更是不值一提。叶行远能够推理得出的结论,对方要么是拥军数十万横行天下的大盗,要么就是异国之主,要么就是最有可能的选项——某位出京的皇子。
隆平帝虽然身体一直不大好,但子嗣还是甚丰,这就不得不又得赞叹一下神通之妙。宫中妃嫔得封位之后。都有各种与产子繁衍相关的神通,只要帝皇雨露均分。自然而然就会种瓜得瓜。
当然考虑到皇族不能过分膨胀,又不能把天命分去太多,所以与一般百姓相比,皇家倒是更注重计划生育。谨慎的皇帝更会优生优育,一般会将子嗣控制在适当的数量之内。
隆平帝不过不失,总共有十二位皇子。长子已经年过二旬,乃是皇后嫡出,受封太子。其余诸子年龄参差不齐,最小的六岁,但大多数都集中在十岁到十六岁这个年龄层次。
这当然是有意控制的结果。太子最为年长,很早就会参与政事,与其他兄弟拉开年龄差距,也是为了避免不恰当的竞争。而之后比较雄厚的“一门众”,则是皇权不至于旁落的保险,这些皇子成年之后,只要能够保持对长兄和皇帝的忠诚,就能够在政事上出力,至少能够成为掌握天机的文官集团掣肘。
这就是平衡之道,是驾驭臣下的手段,虽然治理天下需要读书人,但皇家也不可能听任官僚将他们架空,众多的亲族就是他们反制的手段之一。
难道面前的少年会是这群皇子之一?叶行远苦思冥想,回忆宫中有哪一位贵人的出身是在定湖,但一时间却想不起来——当然也有可能黄奇根本就是随便找个借口,他在江州城没有什么外祖。
唐师偃仍然没有回过味来,但他听黄奇的话客气了几分,便也不再计较,只苦笑道:“桃花文会上文章是叶贤弟替我所做,这些许浮名,是他为我挣来,这确实做不得数。”
老唐你这脾气一定能给你带来好运,叶行远心中暗自嘀咕。他明显注意到黄奇目光一闪,唐师偃的直言不讳似乎加了他不少好感度。
只听黄奇老气横秋道:“唐师偃你虽然年纪有些大了,倒也不是老糊涂,以你这耽于酒色的所谓才子,怎么做得出释租这样生气蓬勃的文字?不过你知过能改,之后倒也刻苦向学,省试的策论有几分样子。”
此人言语臧否都是斩钉截铁,仿佛对唐师偃甚为熟悉,唐师偃一怔,奇道:“小兄弟到底是什么来历?你怎知我省试策论内容?”
黄奇打个哈哈道:“你既然是前十名的举人,墨卷自然有人传抄印刷出来,在书铺之中贩卖,此时润笔银子只怕都已经先斩后奏送到府上。我有心向学,偶然得见。”
轩辕世界的书商可没有什么版权意识,尤其是时文墨卷,能够入选对于中举考生来说是一种荣誉。能够事后送上润笔,已经是给新任的举人老爷面子,其实也不过只是意思意思罢了。
果然唐师偃沾沾自喜道:“这么快就有书铺在卖了?小兄弟倒是个有心人。只可惜叶贤弟的策论妙文为天机审阅封印,送入京中,吾等不能一睹为快,真乃憾事。”
黄奇认真点头,“正是!听闻叶公子策论得天机审阅,江州城中各大书商开出千金求此一文,但哪里能得到?实在可惜!”
叶行远对这种情况已经习惯,连着三次都遭遇这种情况,他早已无喜无悲。不过黄奇的话也只能骗骗唐师偃,省试刚刚过去不到半月,他们离开江州城也有数日。
就算是书商星夜赶工,刻制雕版,也不可能在此之前就付梓印刷,也就是说黄奇必定是通过其它的途径见到唐师偃的策论。
此人年幼,又不是江州本地人,名不见经传,不是新举人圈子里的朋友,很难有机会见到传抄出来的原文。从黄奇居高临下点评的口气来看,完全不像是一心向学的士人,也亏得唐师偃老实,居然会信他的鬼话。
既然黄奇不愿表明身份,叶行远也不想拆穿,他还在思索着黄奇到底为什么会在江州,又为什么会选择与他们一起同船回京。
皇族生而聪明,得天命加持,学什么东西都是一学即会,一会即精。凡人所谓的天才与皇族子弟相比根本就不足挂齿,他们在这个年纪参与政事,开始介入朝堂也不奇怪。
定湖省连续发生大事,先是有妖怪冒充朝廷命官招摇撞骗,居然被他装了数年之久,险些将一县之地无声无息间变成了妖族的领土,朝廷自然震怒。
之后又有流民乱事,幸得以工代赈,开南北长渠,又是不世的功业。至于再现祥瑞,与之前两桩大事相比,反而显得有些微不足道。
在这种情况之下,朝廷派一位皇子暗中访查,亲下现场,了解定湖省的真相也并不奇怪。
叶行远比较在意的是黄奇为什么会与他们一起回去,难道说自己行动已经引起了皇家的注意?在未曾面圣之前,居然与一位皇子同船而渡,这是他并不想要的缘分。
形势已经很复杂了,叶行远一直以来处理事情的手段就是简化再简化,把纷繁复杂的矛盾简化成一个,提纲挈领,纲举目张,一举抓住关键处,并不想多生枝节。
就像是龙宫失宝、真假知县或是省内民乱,叶行远都是一条思路。献祥瑞进京,本身已经是科举正途之外的一条便捷之路,在这种情况之下招惹一位用意未明的皇子,实在是不智之举。叶行远有心敬而远之,但大家同处官船之上,又哪里能避得开?
自这一日相遇之后,黄奇好像是更主动的贴上了叶行远和唐师偃两人,每日都来攀谈。唐师偃不知究竟,见他谈吐不凡,见识渊博,于是一见如故,便也不计较他一开始说话无礼。
而黄奇也收敛了态度,刻意委婉,两人结成了忘年交,恨不得成日推杯换盏。
叶行远看他们大碗饮酒,大谈风月,为老唐捏了把汗,偏又不好直说、数次找机会明示暗示,奈何唐师偃是个实心眼的榆木疙瘩,竟然一点儿怀疑都没有。
叶行远只能让他自求多福,也许...皇子殿下就喜欢这种不拘小节的交流呢?听到他们兴致勃勃的讨论江州、汉楼与京城胭脂孰优孰劣这种话题,叶行远觉得自己有可能就是白操心了。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