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靴声在空荡荡的走廊内回荡着,显得分外刺耳。皮靴的主人试图走轻一点,可他却无奈的发现,他越是如此,那靴声似乎越加刺耳,这异样的声响只让他的神情中流露出一丝窘迫之意。
“徐先生请不要这么在意,你越注意,鞋声就越响……”
引路的侍从官于似乎注意到徐铁珊的异样,便出言提醒着这位鼎鼎大名的探险家,这位同文学院毕业的富家子弟在东北可谓颇有名气,原因非常简单,在过去的一年半之中,他独自从海参崴出发,骑着马沿着西伯利亚铁路进行了一场“跨国旅行”,他在乌兰乌德转向向南,周游了整个蒙古,沿途记下了二十几万字的游记,而这些游记现在更是以连载的形式于《东亚日报》上刊载。
甚至有人宣称徐铁珊今年极有可能获得总督府的表彰获得荣誉绅衔,当然这只是外界的传言,可在传言的另一方面,却显示着整个社会对其行为的赞赏,当然对于军队来说,其绘制的地图以及书写的地志,都是极为宝贵的第一手资料,若不然的话,军队也不会插手其游记的发表,对其游记进行了大量的删改。
“我穿的是硬底靴……”
一如这个时代的旅行家一样,徐铁珊穿着英式的猎装,脚上穿的是硬底靴,响声自然大过侍从官脚上的软底靴。直到进入办公室之后,踩在软木地板上,那靴声总算才消失。就在徐铁珊松下一口气的时候。他便看到这间宽敞的办公室尽头。一个人从书桌后朝着自己走了过来,尽管墙影挡住了他的身影,但徐铁珊还是认出了来者。
是校长!
见校长伸出手,徐铁珊连忙急步走过去,在他正在鞠躬见礼时,校长的话声便传到了他的耳中。
“铁珊,我的学生,我以你为荣。学校同样以你为傲!”
首先伸出右手与徐铁珊握手,同时又用左手轻拍着他的肩膀,亲近之意尽显其中,这是唐浩然的刻意为之,从而拉近双方的距离,令对方相信自己真的以他为荣,真的对其欣赏有加。
“校长!”
感觉到校长的亲近,让徐铁珊瞬间只觉得心中一暖,甚至就连那眼眶都是一热。
“学生见过校长,”
如愿收到徐铁珊展露的敬重。唐浩然又细细打量着眼前这脸膛被晒得黝黑的青年,语重心长的说道。
“这一年半。山高路远,你一人在外,可着实让人担心啊,下次纵是再出去,可不能再像这般一人独自旅行,我看游记中提到,几次惊险,几次病难,尤其是在库伦,若非是碰到俄国医生,哎……下次再出去,可以到母校中找几位志同道合的学弟嘛,这样互相也有照料……”
在说话的时候,唐浩然已经请他在沙发上坐了下来,面对校长的关心,尤其是他对自己经历的了解,使得徐铁珊深信校长已经看完了那本书,这更是让他倍觉激动。
“谢谢校长关心!学生实在是太过莽撞,让大家担心了!”
鞠首言谢的同时,徐铁珊又拍起了校长的马屁来。
“当年校长能孤身一人周游欧洲数国,著成《泰西策》一书,实在是吾辈之榜样……”
面对他人的奉诚与恭维,唐浩然并没有任何不适应,习惯成自然之后,甚至就连自己也会产生曾周游欧洲的错觉,当然,今天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听徐铁珊的奉诚,而是为了其它事情,但客套总是无法避免的,在稍加客套之后,唐浩然便慢慢的把话题转到今天的主题上,开始与其探讨着他的游记,并慢慢的把话题引到了蒙古。
“以学生之见,方今天下诸省之中,苦不过蒙古之民,悲不过蒙古之民!”
深吸一口气,在道出这句话的时候,徐铁珊看着校长将于蒙古目睹的牧民贫苦之状一一加以描述。
“……自晋商资助满清入关中原,满清朝廷以皇太极所授之龙票为准,将对蒙商权尽委晋商,自准非晋商不得入蒙地,蒙地亦不得越晋商与内商交易,由此才了晋商专事蒙地贸易两百余年之事……”
在言道着蒙地牧民之苦时,与其它人将其归于“蒙人愚笨”不同,徐铁珊完全将其归罪于旅蒙晋商,不过出于谨慎,他并没有在游记中提及这一点,毕竟,他深知东北的言论从来都是“民族的”,自然不会接受对本族商人的批判。但在校长面前,他并没有隐瞒这一点,这既是对校长的信任,同样也隐隐猜出,恐怕这次校长接见,蒙古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如此自然也就不敢隐瞒了。
在其提及晋商的垄断时,唐浩然只是点着头,对于明末的那群只知银子,而不知民族的晋商,他自然没有任何好感,这自然连带着对其通过出卖民族获得的“特许经营权”也没有多少好感。
“……垄断为旅蒙晋商带来巨额利润,如其官商大盛魁从太原买铁锅三至五分银子一个,拿到蒙古卖给蒙古人一两几钱,买木碗20文一个,卖给蒙古人六七钱银子一个。蒙古人没有银子用马牛羊付账,一匹马才折算3两银子,把马拉回张家口,一匹马可以卖九至十二两,里外里赚钱几十倍银子,当然这也与其路途遥远难以运输有直接关系,可是校长,若仅只是如此,又岂会有今日蒙人之苦?”
感叹之后,徐铁珊的话声微微一扬。
“两百五十余年间,晋商与蒙人做生意,其生意全在其次,完全是利用蒙人性格憨直,加以坑算,如售予蒙人商口,因其没有银子付账,往往都是以马牛羊付帐,蒙民必须的铁锅、棉布等物。往往需用数十只牛羊相换。而商贩又言道。山高路远,路上牛羊难免病损,所以往往在加要三四成病损,蒙人一想也是这个道理,自然也就同意了,如此一来蒙人就需要用多出三四成的牛羊换取生活物资,往往多达数十只之多,而这几乎相当于许多蒙民全部家当。这时晋商便言道不能饿死蒙民,今年只取一半,来年再取另一半,蒙人初时大都以为晋商仁义,可来年时,商贩牵羊时,如去年留下十只羊,今年便要牵走二十只,理由是羊是两年年三胎,羊生羊。十只可繁育十五只之多,而今只多牵十只已属仁义。如此一算,憨直的蒙人自然无从辩驳,可一户蒙人羊至多不过数十只,又岂能完全由其牵走……”
不待其说完,唐浩然便接过话说道。
“于是那些商贩便再施仁义,取走了去年利息,再加上今年的新债,这蒙人便欠下了至少二十只羊,次年再取其利,再添新债,如此一来,若大的蒙古便尽可晋商之牧场,数十万蒙人全成晋商之牧奴!”
“可不是!”
用力的点点头,徐铁珊连忙说道。
“在学生在经张恒回来的时候,途沿尽是如大盛魁等旅蒙晋商商号的羊队,全是从塞外牧民们那里收取的年息,每年可达数百万只之多,这全因京城满人爱吃涮羊肉,于是晋商方才聘赶羊工披星戴月,风雨兼程将于蒙地收取的“羊息”运往京城发售,年年如此,岁岁如此……”
“这蒙古人便再那么愚笨,也该转过弯来了吧,毕竟那些晋商把羊留在蒙古,吃的可是蒙古的草料!算起来,他们可是白养晋商的羊啊,纵是羊生羊也不够这料钱不是。”
“这个弯,两百年前就迷过来了,可即便是迷了过来,又能如何?这不,有朝廷给晋商撑腰那!”
“哦?”
唐浩然好奇的看着徐铁珊,若是说在其入关前,皇太极靠着晋商借予的几千万两银子立足辽东,还可以理解,可这后来都夺了天下又岂需要给晋商撑腰。
“当年满清本来是同蒙古结盟才入主中原的,多位皇后是蒙古人,但是满清对蒙古人防范却是比任何时候更严厉。而许多破产蒙民因无力偿还,只得避入喇嘛庙中,充当喇嘛,因子民大量充当喇嘛,蒙人王公为避免这一局面,便以晋商恶债为由,令其子民拒还,如此一来晋商既通过晋籍官员于朝中上折,令朝廷为其张目,如康熙等满人皇帝,见晋商之举在短短数十年间,令十数万蒙民男丁沦为不事生产之喇嘛,自然乐意看到蒙地实力削弱,其一面下旨大建喇嘛庙,表示对喇嘛的支持,一面继续支持晋商坑骗蒙人,以夺蒙人之牲口、之牛羊,于是驻蒙大臣便称“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并以一些王公贵族失信为由夺其王位,甚至驻蒙大臣更借康熙剿平噶尔丹之势,令各蒙旗认下了“父债子还,夫债妻还。死亡绝后,由旗公还”的债规,自此,蒙地牧民纵是不欠分文,亦欠下沉重恶债,这债越欠越多,以至到最后,蒙民因不堪重负,只得吩吩避入寺中,以免其负,蒙地都有几近崩溃之状,各旗旗公纷纷上书满清朝廷,请朝廷出面……”
提及满清皇上时,徐铁珊的唇角微扬,脸上全是嘲讽之状
“这时候皇上便出面于围场接见各地旗公,对他们加以安抚,再言称,满蒙一体,绝不容汉人坑害蒙旗,可欠债还钱又是天经地义,一面令晋商减免部分债务,一面又令旗公与其商讨偿债事宜,由朝廷出面作保,约定蒙旗每年偿还利息,以减轻蒙旗的负担,而旗公有助商讨债的责任,如其清债不利,朝廷可夺其公位,如此一来,旗公为保王位,只得助商讨债,晋商虽说损失了部分债务,可其债务却得到朝廷的保障,而旗民却倍受盘剥,随后一百余年间,蒙地之民,为维持生计,往往每户只留一个男丁,余者皆送入喇嘛庙,这也就有了蒙地喇嘛庙的兴盛……”
徐铁珊的解释,让唐浩然不禁睁大了眼睛,后世总说什么“明修长城,清修庙”,无不是吹嘘着什么满清定蒙的功劳。可全未曾提到在这个过程中的“商业力量”。或许晋商盘剥日重。但却从根本上瓦解了蒙古,让这个曾强大的游牧民族,陷入近乎崩溃的边缘。
“学生于蒙古时,曾接触蒙古旗公和牧民,以学生计算,现在蒙地百姓每人皆欠晋商不下500两,两百五十年盘剥,早已令蒙地几近崩溃。其民对汉人敌意更是与日俱增,”
像是怕校长不知道蒙人为何敌视汉人的关系,他又连忙解释道。
“蒙人天性憨直,其只见满清朝廷每隔几岁便令晋商减其之债,自感其恩,同时又只见汉人逼债,自然对汉人满是敌意……”
徐铁珊最后的总结,让唐浩然深以为然的点点头,可不是嘛,至少在表面上满清朝廷是施恩于蒙古人。而以晋商为主的汉人呢?蒙古人看不到没有满清对晋商的支持,其绝计不敢如此坑骗他们。更不可能两百五十余年间,盘剥如此,人均五百两,每年单就是利息,便让晋商在秋冬相交之时将多达几百万只羊运出蒙。
这些羊都变成了“涮羊肉”,满足了京旗的口腹之欲,可是对于东北来说,这却是不可接受的,且不说这种盘剥会激起蒙古人对汉人的不满,进而导致未来对中国的离心离德。单就是基于东北的商业利益,也是东北无法接受的。
尽管在过去的两年间,在东北正大踏步的推进工业化建设,但东北的工业化资金积累却是不正常的——通过出售南非金矿股票获得资金,且不说这种资金来源有枯竭的一天,便就是东北自身原始积累也有很大的问题,最关键的问题就是除了大豆之外,没有合适的出口产品,虽有工业品出口,但每年两三千万元的工业品出口利润有限不说,相比于高达亿元的进口也是杯水车薪,东北需要一种合适的“特产”,作为出口换汇的拳头产品。
什么是所谓的特产呢?
如同另一个时空中日本大规模出口的生丝,既是特产,但受限于气候,东北却无法发展规模化的蚕丝业,只有朝鲜南部地区可以开展蚕丝业。即使贸易公司在江浙等地大规模收购蚕茧,加工成优质白丝出口欧美,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在内地的收购需要付出现银,贸易公司获得的仅只是部分利润,于东北而言,并没有获得支持地区工业化所需要的外汇。
现在东北获得外汇的途径非常简单,就是出口大豆,因为粮食公司是用纸币收购大豆,出口结算是以关金结算。于当局而言,仅只有大豆的出口是不够的,为此在几经选择之后,贸易公司选择了绵羊,准确的来说是羊毛。在这一点上公司倒是与自己达成了一至,不过唐浩然所看重的却是通过羊毛贸易达成对蒙古的控制。
在这个时代,因羊毛是重要的被服原料,而无论法国,亦或是德国,受限于本国面积以及自然环境,其羊毛往往都是通过进口解决,美国、加拿大以及澳大利亚、阿根廷等国是最重要的羊毛输出国。
每年仅法德两国便需要从海外进口十数亿公斤羊毛,价值数十亿元。且不说远邻居,就是现在的日本,因西装的流行,其羊毛进口量也多达数千万公斤,价值近亿元。除了海外需求,还有与日激增的本土需求。
正因为羊毛庞大的需求量,才使得公司将视线投入于羊毛,试图将其打造为东北赚取外汇的支柱产业。除去按规划于移民点推行养羊业之外。蒙古同样是必不可少的一环,但若是于蒙古发展绵羊养殖业,就不能任由晋商像收割机似的年年从蒙古掠夺几百万只羊,去满足京城旗人的口腹之欲,东北需要蒙古人把精力和有限的草场用于绵羊的养殖上,为东北的对外贸易提供羊毛。
当然之所以选择蒙古,除去蒙古人的放牧习惯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使用银两的习惯,没有比习惯易货的蒙古更适合充当东北工业产品的倾销地,而且货币的半空白,同样也使得他们能够接受东北的纸币,从而使得东北可以用自产工业品以及纸币,换取可以换回外汇的羊毛。
甚至相比于经济上的利益,至于战略安全反倒被放在其次了。但唯一的问题就是,怎么把手插到蒙古,如何让蒙古人与东北站在一起,或者说,在其有驻蒙大臣的时候,把手伸进蒙古。
“铁珊,在整个东北,没有人比你更了解蒙古,那以你看来,现在,以我们的力量,能否在不采用武力的情况下,控制蒙古!嗯……”
就在唐浩然深思时,徐铁珊的眉头微微一皱,而后迟疑的说道。
“校长,于蒙人眼中,汉人奸诈非常,如督府意经略蒙古,非一时一日之功,于学生看来,如冒然插手,恐会操之过急,反倒适得其反,不过,既然晋商可与蒙古人作生意,那我们为什么不行?”
话声稍稍一顿,徐铁珊看着校长再次说道。
“如果校长信任学生,学生可立下军令状,给学生三年时间,学生即可不费府中一枪一弹一两一文,既可令蒙古归心!”
(徐铁珊,此人并非书友,之所以会写到这个人物,是为了铭记历史上另一个人——曾收复蒙古的徐树铮将军,只可恨天公无眼,令其为小人所害,每每思及当年徐将军收复蒙古之功,便倍觉可惜,更觉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