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盐所敲的钟,其实就是个大坨子,几乎分不清是什么材质熔炼而成,它是土法冶金留下的废渣,含有各种金属成分以及更多的矿石杂质,烧结在一起足有七、八百斤,被宗盐挂在一颗几人合抱粗的古树桠上。
这一坨大疙瘩特别厚、特别硬、特别结实,一般人根本敲不响。只见宗盐挥起一根大棒,用力砸在了“钟”上,这姑娘好惊人的力气,烧结在一起沉重的废矿渣似被这一击之力穿透,竟发出了清越悠扬之声,足足传到十里之外。
宗盐连续敲了十声才罢手,然后用左手扶着右肩扭了扭胳膊,似是感觉筋骨活动开了,而周围的一圈人早就堵着耳朵避出很远。宗盐又挥手道:“你们还愣着干啥,都干活去!”
伯禹正看着洛水神书,停留在一种似定非定的状态,甚至没有意识到宓妃也来到身边挽着他的胳膊同观洛书,却突然被远处传来的钟声惊醒。恰在这时,东方的一线晨光照在了他的身上,似是给其剪影披上了一层霞衣。
伯禹回过神来,那龟背上的玉甲神书化为一道光华飞入他的眉心消失不见,这一幕也代表他得到了这天地造化神物的传承,世上将再也见不到洛水神书原物。那只通体雪白的神龟也消失了,应是悄然返回了水中,他身侧的宓妃同样不见了,只留下一阵香风。
河岸边没有丝毫痕迹,仿佛昨夜经历的一切只是一场梦。但伯禹清楚,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包括他所得到洛书传承。再北望河泛之地,伯禹也能清晰的感应到宓妃的存在,只要在“洛水神域”岸边,他自能召唤她相见。
洛水之神在此,可是洛水在哪里?古时洛水有两支,分别名为北洛水与南洛水,是隔着大河南北相对的两条支流。如今尚能见到的,只是原南洛水上游的这一段,而其他的流域,包括大河主河道皆已分辨不清、化为茫茫河泛之地。
所谓河泛,就是大河泛滥所形成的一片特殊地域,南至南山也就是后世所称的秦岭、北至阴山、西至贺兰山、东至吕梁山。在这四条山脉之间是大片的沼泽湖泊,北部地区有不少黄土高地露出水面,但都被湖泽围困成孤岛,二十年来早已无人居住。
往年生活在这一带的各部族,早已迁到沿各条山脉的脚下的狭长地域,围绕河泛之地而居,如今已渐渐站稳了脚跟。
河伯已不在,如今的河泛之地就是洛水之神的洞府。广义的洞府概念,并不仅指一座山洞或一座府宅,对于神祇而言,相当于一片领地。
昨夜宓妃刚现身时,曾给了伯禹一个建议,建议他以最快、最完美的方式完成举世瞩目、万民赞颂的功业。河泛无人则无需再治,只沿各条山脉脚下治理局部水系,疏浚河道让众多支流汇入河泛,并沿山坡建造灌溉工程,然后打通连接各部的道路。
这比治大江以及淮泽之水要容易得多,然后伯禹就可圆满完成使命,在辛苦了近十年的时间后,取得为天下治水的最终成功。
宓妃还告诉伯禹,只要他这么做了,广大河泛之地便可成为他与宓妃共享的逍遥泽府,宓妃亦愿以身相伴。伯禹也说不清宓妃的建议是一种诱惑还是一种试探,总之他拒绝了。
伯禹拒绝的也许不是宓妃,而是坚持了自己的治水志愿,他一定要治理河泛。宓妃则提醒他,如今这一带各部族刚刚从苦难中稍稍恢复起色,皆思安逸。而治河泛则劳民伤财甚至会被各部所怨,在这治水眼见就可大功告成之时反而不美。假如伯禹的计划未能成功,更损其已随手可得的万世英名。
可是伯禹表示,哪怕他这一世治水不能完全成功,也要为后世留下千秋功业。然后有神龟浮出水面、献上了洛水神书。伯禹也在想,假如他接受了宓妃起初的建议,是否就得不到这天地造化神物的传承了?
洛书已得,但宓妃的承诺人在,站在水边就能感应到她,在洛水之神的“领地”中,伯禹仍可随时召唤她相见。伯禹原本有很多问题要请教宓妃,但此刻已无需再问,因为他所得的洛书传承中就包含了河泛之地的所有情况,甚至还有各种推演变化之妙。
假如伯禹再召唤宓妃,那就是对这位千娇百媚、风情万种的美女本人感兴趣了。
被宗盐敲响的钟声“惊醒”的不仅是伯禹。当那玉甲神书化为光毫飞入伯禹的眉心时,虎娃和玄源也从似定非定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见天地造化神物而自然进入的这种感悟状态,是异常宝贵的机缘,是谁这么煞风景?
玄源微微一蹙眉。虎娃却轻轻叹了一口气,以神念告诉玄源,缘法如此,得以亲眼观洛水神书出世、感悟其造化之妙,已是天大的仙缘。就算没有这钟声打断,玉甲神书也该消失了。
同样被钟声所惊的还有丙赤和丁赤。这两匹枣红马躲在远处的一个山窝里,并没有放出神识偷窥岸边的情形,以免惊扰了伯禹大人的“好事”。乍闻这钟声,他们俩也吓了一跳,心中暗道是谁这么不解风情?天色还早呢,伯禹大人起身没有?
他们却不知,伯禹昨夜根本就没躺下,而是在水边就这么站了整整一夜,入定观书。丙赤突然叫道:“哎呀,有人拎着一根大棒子朝大人去了,好吓人的样子啊!”
丁赤:“大人会不会有危险?……咦,是个婆娘,这、这长相,也太……”
丙赤:“是个姑娘,也真是天下无双啊,她好像是有穷部的人。伯禹大人能有什么危险,怕她那根棒子吗?大人有神珍铁棒!”
此时伯禹已回身向着钟声传来的方向望去,见宗盐走下高坡来到近前,手里提着一根白晃晃的大骨棒,正是她刚刚敲钟的槌。伯禹也算是有见识的,认出这根棒子的材质至少是一位化境妖王的原身腿骨,拱手行了一礼道:“宗盐族长,你怎么来了?”
这句话反倒问得宗盐有点发愣,因为伯禹见到她时没有丝毫受震惊的表情,不仅神色如常,而且一开口就叫出了她的名字。她怔了怔才反问道:“伯禹大人,您认识我吗?”
伯禹笑道:“我既为天下各部治水,每到一地当然要了解各部情况。久闻有穷部有一位族长乃是奇女子,名宗盐,天生神力异于常人。有穷氏大人率各位族长迎接本君时,你站在最后,既未越众现身亦未开口说话,所以当时未及打声招呼。”
这是实话,尽管有穷氏大人安排得很“谨慎”,但伯禹岂能不仔细观察在场的每一个人,他只是没有特别留意站在后面低着头不开口的宗盐,但并不代表没听说过宗盐、认不出她来。
宗盐又问了一句:“你见到我,难道不吃惊吗?”
伯禹心中暗道,我什么样的怪物没见过?这点镇定功夫还是有的!口中却说道:“请问姑娘,禹为何要吃惊呢?……你还没有告诉我,来此有何事?”
伯禹的反应反而让宗盐感觉有点被噎住了,顿了顿才说道:“我天不亮就到山顶上了,正看见你与佳人于月下相依,一直等到晨光即将吐露,这才敲响钟声唤醒族人劳作,不知是否打扰了大人的美事?
久闻大人有美色雅好,当初在涂山部娶亲,并操练军阵铲除水患,被各部传为美谈。今日至有穷部一月有余,治水之计一言未发,却悄悄在水边夜会佳人。不知是来自哪个部族的美人让大人见而动心,是否又要再结姻亲而后图治水?”
伯禹只得暗自苦笑,这姑娘长得实在“出众”,说话也够呛人的,摆了摆手道:“宗盐族长误会了,昨夜那位女子并非出自哪个部族,而是居于水中,于我独自静思时现身相见。我与她谈的,就是如何治水。”
宗盐面带嘲讽之色道:“哦!大人来这里这么长时间了,和谁都不谈治水之事,偏偏半夜里找她谈,难道就是因她生得妖媚、会讨你们这些男人喜欢吗?……居于水中,莫不是惑人的妖精?”
伯禹赶紧解释道:“姑娘你又误会了,与其人姿色无关,因其了解河泛水情以及各部近况,故此禹有很多问题需向她请教。至于其人身份来历倒有些特殊,未得其本人应允,我倒不相告。但于我而言,见到你与见到她,其实并无区别。”
宗盐那一对如鸟窝、如火焰般的浓眉终于舒展开了,一摆大手道:“算你有眼光,不愧是名满天下的伯禹大人!我承认昨夜那女子的确出众,而你也认为我同样出众,既然她能与你商谈治水之事,那么我也能与你好好谈谈了。”
伯禹:“姑娘有话请说。”
宗盐直截了当道:“请问大人想如何治水?”
伯禹答道:“禹昨夜尚在思虑,今晨已有计较,而宗盐族长来得正好。你既是此地族长,所率部民亦是从河泛之地迁居而来,我正想找你这样的人了解情况、询问态度,方能最后定计。”
宗盐咧着大嘴笑了:“听大人的意思,是要和我商量之后,才能做最后的决定吗?好吧,我就先听听你的打算!”
远方的淮泽边,虎娃突然站了起来,看着面前半空中显现的景象,喃喃道:“阿源,你昨夜开口问机缘,果然机缘在此,竟是她!”
玄源纳闷道:“这姑娘的形容,实在是有点太……出色,难道你认识?”
虎娃摇头道:“我并不认识她,但见之却有仙家感应。”话中带着仙家神意,似是暗示了玄源什么。
玄源吃了一惊,亦起身道:“命煞吗?转世再为人,怎会变成了这样?”
虎娃轻轻摇头道:“她不是命煞,命煞已殒便是不在。她就是宗盐,和世上的每一个人并无区别,其中玄妙,正是我所要印证的。未寻见她之前,我一直在想所找的究竟是怎样一位生灵;寻见之后,方知其实不必去想。”
玄源的修为不如虎娃,她“认”不出宗盐,但经虎娃这么一提示,再看宗盐时,确有一种难言的感受,莫名就想起了当年的命煞。若说命煞之妖娆娇媚,比之宓妃应更为相近,但看见宓妃时她并没有这种感觉,而此刻再看宗盐时却越看越有这种玄妙的感觉。
虎娃原先想印证的,是众生有没有所谓的轮回再转,或者说是否无所谓有或没有,见证之应是什么心境?这是语言没法描述的,但他见到宗盐时便已有了感悟,真的是见之如见众生啊,此等意境尚非玄源的修为所能完全参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