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灏是在卯时一刻踏入镜圆小筑的。
他一回到璧合堂,照例先坐到孙妙曦身旁,细细的询问孙妙曦一整天的状况:“今日肚子里的小家伙可有闹你?”
“胃口如何?午膳都用了些什么?”
“太医来把过脉了吗?”
展灏照例问了每天都要问一遍的问题,孙妙曦因心里有事,今日倒是比往常多了几分耐心,一一将话答得一清二楚。
展灏知道孙妙曦一切如常,身子也没什么异样,方才放心的去了净房梳洗更衣。
展灏换过衣裳回到暖阁,才刚刚坐定,孙妙曦就主动奉上一盅甜汤。
“我今儿闲来无事,亲手替你炖的,你尝尝看味道。”孙妙曦为了让展灏喝下甜汤,故意扯了个谎话。
展灏笑着接过青瓷小碗,一面装模作样的往窗外探了探,一面笑着打趣孙妙曦:“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阿曦居然会为我洗手做汤羹,真真是稀罕。”
孙妙曦听了这话,紧张得心跳漏跳了一拍,眼底有一闪而过的心虚。
但她很快强制镇定,故作刁蛮的狠狠瞪了展灏一眼:“不喝还我!”
“喝!我的阿曦亲手炖的汤,我当然要喝了。”
话音才落,展灏便将手里捧着的那碗甜汤一口喝光。
孙妙曦看着见了底的青瓷小碗,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语的情绪———似欢喜,又似悲伤。
她其实现在已经有些不能确定,待她亲手一点一点毒死展灏后。她还会不会有大仇得报的喜悦?
孙妙曦给展灏下的是慢/性/毒/药,几乎无色无味。要连续服用半个月方才会毒发,因此她之后每天都会悄悄在展灏的甜汤里撒下药粉。
到了第十五日。孙妙曦将最后一碗被她撒了药粉的甜汤递给展灏时,展灏没有向往常那样爽快的一口喝光,而是捧着青瓷小碗问孙妙曦:“阿曦,这碗甜汤也是你亲手替我炖的?”
孙妙曦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的点了点头:“嗯。”
展灏闻言微微垂眼,眼眸似瞬间失去光彩的宝石般,一点一点的变黯淡。
他垂眼望着手中那碗甜汤,嘴角浮起一丝淡淡的苦涩……
片刻后,展灏重新抬眼和孙妙曦对视:“我喝下你亲手炖的甜汤。你会开心吗?”
“嗯,你喝了我自然开心。”孙妙曦侧头避开展灏的目光,硬着心肠答道。
“好,”展灏莞尔,不再有任何迟疑的将碗里的甜汤一饮而尽,喝得一滴不剩方才缓缓出言:“只要能让你开心,我做什么都愿意,哪怕是要我的命。”
哪怕是要我的命……
最后这句话让孙妙曦惊愕的抬眼,猛地看向展灏。却在他的眼里看到一丝异样的情绪。
那似异样的情绪让孙妙曦肯定了内心的猜测,眼底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你……都知道了?”知道我想要你的命,知道我在甜汤里下了毒?
后面的话孙妙曦没有说出口,但她的直觉告诉她。她没问出口的这些疑问,展灏都会明白。
“嗯。”展灏语气云淡风轻,不见愤怒。也没有丝毫责怪,似乎被下/毒的人不是他般。
孙妙曦语气却十分苦涩:“你……是何时知晓的?”
“你是指我何时知晓你想要我的命。还是指我何时知晓你在甜汤里下/毒?”
展灏的反问让孙妙曦陷入沉默,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他果然一早就都知道了。
“从你第一次向我举刀。却下不了手时,我就知道了。”最终还是展灏先开口,打破彼此之间的沉默,并替孙妙曦释疑。
他的话再一次让孙妙曦无比震惊:“你是指在寿宁伯府那一次?当时你没酔?”
展灏仔细的解释道:“原先是酔了的,但我醒酒一向醒的快,且当时我酔的也不是很厉害,所以你一靠近我就醒了。”
孙妙曦再一次陷入沉默之中———也就是说,早在几个月前,她举着匕首站在他身旁时,他就知道她想要他的命了,甚至之前的十五天,他可能还亲眼看着她在甜汤里下药!
但他却还是把有毒的甜汤全都喝了……
孙妙曦心头莫名的蹿气一股邪火,那股邪火让她不管不顾的大声冲展灏发脾气:“既然你早知道我要你的命,知道我在甜汤里下了毒,那你干嘛还那么傻,每一次都把甜汤喝得一滴不剩?!你知不知道我是真的想要你死,你是真的会被我毒死?!”
“你怎么那么傻?你就不会坚持不喝吗?你若是坚持不喝,兴许我会觉得毒害你太难,我就会放弃……你为什么不拒绝呢?为什么……”
孙妙曦说到最后已然泣不成声,她不知道她是该哭展灏傻,还是哭自己心软没用。
她更是已经分不清她的心,究竟想不想展灏死……
展灏见孙妙曦泪流满面,心疼不已,不管不顾的将她抱住:“你若是心里难受,就哭吧!你一面哭出来,一面再听我和你解释,心里那个结大约便能解开了……”
展灏怕孙妙曦情绪太过激动会动了胎气,一面小心翼翼的将她扶到床上,一面先从眼前这桩事解释起,并不动声色的转移孙妙曦的注意力:“大夫说孕妇最忌郁结于心,更忌大喜大悲、情绪起伏过大,我明知道汤里有毒还是喝了,是想先让你将上一世对我的怨念、仇恨和不满全都宣泄出来……”
“也只有等你把积压在心底的这些情绪都宣泄出来了,心情恢复平静了,你才能心平气和的听我解释。”
展灏的话果然成功转移了孙妙曦的注意力。让她惊讶的张大小嘴:“你说什么?上一世?”
“嗯,没错。我说的就是上一世。”展灏已经决定趁着这个机会,将上一世的误会解开。以免影响孙妙曦生产。
但他怕一时说太多、说太快,孙妙曦情绪起伏太大会影响孩子,给出肯定答案后,他刻意停顿片刻,待孙妙曦完全明白过来,才语气缓慢的继续往下说:“阿曦,其实我早就知道你身上的秘密,而我身上也的确藏有同样的秘密。”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如何发现端倪,并猜出我的身份。但你猜的却没错……”展灏说到这里深深的吸了一大口气,又缓缓将气吐出来,却还是紧张得声音微微颤抖:“没错,我就是上一世的楚沛衍,不过这一世却变成了展灏———‘借尸还魂’这种离奇的事,发生在我身上了。”
话既然说到这一步了,展灏即便内心再紧张害怕,此刻已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只能硬着头皮揭开上一世那件注定绕不过去的事:“阿曦。你有的记忆我也都有,你对我的恨,我也全都知道。”
孙妙曦没想到展灏会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不但把彼此的身份挑明。还把话说得如此明白———他说她的恨,他全都知道。
既然如此,他还有何颜面站在她面前?
他既然把话全都挑明。那是不是打算主动在她面前以死谢罪?
此时此刻,孙妙曦内心五味俱全。
她看着展灏坦荡荡的面容。明明有很多很多话想要质问他,真正面对面挑破一切时。他竟然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她觉得上一世的那些事,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前尘种种只缺一个了断罢了!
“你真傻,明知我要你的命也不自救,”孙妙曦垂眸低语,由始至终都不曾再看向展灏,只将自己的决定说出来:“但你再傻,我也不会心软,你的命我要定了,这是你欠我的。”
展灏摇头,一脸认真的纠正孙妙曦:“不,你一定会心软。”
“你错了,我对谁都会心软,唯独对仇人不会。”
“阿曦,其实你比你自己想象中还要善良,我一直坚信你不会真的下手害我性命———你最多只会要走我半条命,让我半死不活。我也正是因为坚信你会心软,才会放心大胆的让你先毒我解气,后再和你解释。”
是的,其实从孙妙曦第一次试探展灏的时候,展灏就已经猜到她大概已经猜到他真正身份了。
但他却还是义无反顾的配合她的试探,无论是唱《鸿鸾嬉》还是打永春拳,抑或者是在甜汤里下/毒,他其实都心如明镜,却让自己都按照本心去做,并未因为孙妙曦的试探而刻意去改变。
他觉得也许这会是他一直在等待的机会,会是他亲口向孙妙曦解开上一世误会的最佳时机。
原来展灏觉察到孙妙曦已经猜出他真正身份后,就下定决心要尽快将上一世的误会解开。
此时此刻,有了前面那些话作为铺垫,解开误会的时机正正好。
展灏定定的望着孙妙曦的眼,神情肃然、语气认真,一字一句的说道:“阿曦,其实我很早就想和你把上一世的事解释清楚,其实上一世———噗!”
展灏话说一半,突然毫无预兆的吐出一大口黑血,随即身子一歪,竟直直的侧倒下去!
孙妙曦大惊失色,立刻用手指沾起一抹黑血,细细一看不由面色大变———展灏中毒了!而且中的还是剧毒!
可她并未真正对他下/毒阿!
原来展灏猜的没错,孙妙曦的确还是心软了,她最后一日撒到展灏甜汤里的,并不是真正的毒/药。而之前那十四天分量的毒/药,少了最后一天的分量就不会发挥药效,对身体也不会有任何害处。
也就是说,孙妙曦下的毒不可能让展灏突然吐血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