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要上阵?”面对胡捷的决绝,宋庆却是一脸愕然,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努力定了定神,再次确认道:“胡大人,你是说要领着邳州卫的人上去?”
不是他看不起胡捷,而是他真没办法看得起这人,胡捷上位几乎全都靠着他一手操持,这人演技方面挺不错,本身多少会些武艺,但带兵打仗之类的手艺绝对不行,做生意倒是一把好手,就是个缩水版的吴襄,邳州卫的兵马也是如此,组织个商队绝对比作为军队的贡献更大,之前虽说也有点发挥,可完全是跟在徐州卫后面捡漏,就这已经很让宋庆满意了。
现如今胡捷很正经的走过来,告诉他说打算上阵,这如何能不让他吃惊?
胡捷却丝毫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有些尴尬道:“自家人知自家事,老哥这打仗的手艺确实不行,你真让我自己带兵上去,我还这没这个胆子,不过给王坚兄弟敲敲边鼓倒是没问题,我刚才跟邳州卫的弟兄们都商量过了,我们也是大明军人,跟那种菜卖果子的不一样,得对得起身上这件鸳鸯战袄,你老弟继续歇着,前头有我们邳州卫的兄弟,足够再撑一段!”
说完,胡捷很郑重的拱了拱手,跟着毫不犹豫的转身上马,朝着王坚正在奋战的地方赶去,身后则跟着队形不整,但依然充满斗志的一千多名邳州卫官兵,几乎都是当初被宋庆暴打过的角色。
宋庆愣住了,好半天都没回过神来,直到薛五碰了碰他,他才从迷茫中猛醒过来,却见胡捷已经领着人越走越远,并不算太高的背影中。却带着几分视死如归的决绝,他头一次觉得自己从前小看了此人,甚至还有那么几分愧疚。伸出的手在空气中抓了两下,发现自己似乎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朝着远方大声喊道:“胡大哥,小心点!”
胡大哥吗?薛五很认真的看着自家主将,这还是他头一次从宋庆口中听到这个词,之前一直都是叫做胡大人的,可他知道宋庆从没把胡捷当作大人,没当成手下的碎催使唤,就已经是宋大人格外仁厚了。
如今这一声胡大哥。却是喊的情真意切,薛五知道这是发自内心喊出来的,因为他自己同样也想喊这么一声,外面的局面如何大家都知道。这个时候敢出去的,那都是报了必死之心,这种人大伙儿都是服气的。
只不过他也没想到,这么有种的家伙,居然会是胡捷。他常听宋庆说什么冷笑话,这算是冷笑话吗?
其实胡捷自己都没想到,他竟然会如此有种,所有的一切似乎在踏上辽东土地之后就在改变,原本那个胆小怕事的胡捷逐渐不见了。尽管经历的阵仗一次比一次大,他却一次比一次更有自信,来到辽东之前,他将近三十年的军伍生涯中只受过一次伤,是当初剿匪失败逃跑时摔的,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哪怕被宋庆暴揍的时候也没伤到,当时他跑得很快。
就是这样一个胡捷,进了辽东之后已经带了三处伤,两处轻的,一处重的,重的那一下在小腹上,被人家拿刀砍的,幸亏当时躲闪及时,这才没成为致命伤,让他自己都奇怪的是,自从中了那刀之后,他开始不太拿命当回事了。
勉强成了亡命徒之后,他开始羡慕宋庆,不但羡慕那高大的身量,过人的武艺,惊世骇俗的力气,更羡慕对方冲锋时候那种一往无前的气势,他之所以只能勉强成为亡命徒,归根结底就差了那么一点气势。
而现在,他也具备这种气势,来的悄无声息,甚至自己都没怎么发觉,只希望不要散去的太快,能够让他再多感受一下,这感觉真的很不错,似乎天地之间就只剩下他一个人……
这一刻,老子天下第一!
带着这种想法,他踏上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场征途,前途未卜,甚至有些昏暗,他骑在马上,脑子却已经飞到家乡,那里还有他的老婆孩子,他忽然有了那么点后悔,万一自己死了,家人该如何生活?宋庆会照顾他们吗?
直到他听见身后的那句‘胡大哥’,马背上的胡捷忽然打了个冷战,整个人仿佛在瞬间脱胎换骨,他缓缓转过头去,努力看向已经渐行渐远的宋庆,扯着嗓子喊道:“我要是死了,婆娘和孩子就交给你了!”
声音远远穿了过去,换来一句更大嗓门的吼叫:“少他娘废话,老婆孩子自己照顾,你必须给老子活着回来!”
“哈!”胡捷没再多说什么,满面笑容的看了看身后同样满脸痞笑的部下,问道:“跟着本将倒霉了吧?还没吃上几天好的,就带着你们来辽东这苦寒之地送死,胡某对不住各位弟兄了!”
“大人放心,没人后悔,这趟辽东来对了,不来还不知道自己这么能打!”
“没错,比他娘的跟着杨方那厮强多了!”
“不就是个死嘛,让徐州人看看,也让辽东人看看,更要让那些老鼠尾巴看看,咱邳州人也是带把的!”
“他娘的一群滚刀肉!”胡捷笑骂两声,突然暴喝道:“既然都这么有种,那就跟老子上去,知道你们那些野鸡把式上不得台面,哪怕是砍不动人,好歹临死前也咬个耳朵,抠个眼珠子下来,杀!”
“杀!杀!杀!”
只剩下一千多人的邳州卫彻底被引爆,好像个引线全部燃烧殆尽,刚刚开始飞行的窜天猴炮仗,大吼着跟随主将冲入敌阵,迅速成为了战场上的主力,尽管他们的武艺是最差的,甚至比不得后金那边十几岁的孩子,完全就是一群草包。
可是,草包也是有理想的……
一千多草包杀入阵中,精英们顿时手忙脚乱,因为这些人根本就不按套路打,同样也没有徐州卫或关宁军那种脾气,完全不讲究单对单,都是几个人照准一个之后,各种兵器开始招呼,甚至有老远拿石头砸你的,战斗力异常犀利。
多铎和莽古尔泰也被打傻了,他们交手过的明军太多了,关宁军是最熟的,如今这徐州兵也打过,狗营的勇悍自然是前所未见,可谁知道这群似乎一直都在吊车尾的兵,也变得如此难对付,这他们还真的没有料到。
最关键的是,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帮人,徐州卫的关宁铁骑肯定是要消灭掉的主力,按理说应该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在这些人身上,可每当后金兵扑向他们的时候,邳州卫的人都会毫不客气的杀向最薄弱的地方,到得近前连刀枪都不用了,这个掰手指,那个咬耳朵,最下作的竟然扣人家下面那晃晃荡荡的锤子,这就是一群烂大街的兵痞。
若是换做平时,多铎和莽古尔泰早就下令将这些人杀光,甚至连多一眼都欠奉,这种敌人的存在,对于他们来说都是侮辱,甚至杀掉都觉得脏了手,但讽刺的剧情也就来了,现如今他们就是被这样一群人围住,原本正在朝他们倾斜的胜利天平,竟然被这群烂人慢慢扳回来了,因为谁都不想叫四五个烂柿子团团围住,被这些恶心巴拉的东西抹一脸。
就是因为这种心理,没人愿意靠近这些邳州卫的兵,原本那些猛人都怕惹上一身恶心,纷纷向后面退去,将前方留给了包衣,徐州卫和关宁军乘势打了个突击,见原本已经让出来不少的地方重新夺了回来。
“十五弟,得换个打法了!”莽古尔泰老成持重,知道这么打肯定不行,立刻向多铎建议道:“让你的骑兵过去冲一阵,那都是些癞皮狗,冲一趟就散掉了!”
“小弟知道了!”多铎也是厌烦的不行,可又没别的办法,只得去让骑兵兜了个圈子回来,一头扎进了邳州卫的阵势之中,精锐和垃圾的区别立刻显示出来,原本勇猛无比的邳州卫兵将,一次冲锋就被打回了原形。
骑兵打步兵原本就占了太大优势,尤其是冲起来的骑兵,即便是狗营这种精锐,同样也要损失不少人,将速度彻底降下来之后,才能够放手大打,邳州卫不要说拿着长枪硬顶,甚至连个最基本的阵势都没有,被骑兵正面一冲,结果可想而知,无数人骂着娘向后撤去,方才还很有气势的乱拳打死老师傅,转眼间就成了作鸟兽散。
“哼,土鸡瓦犬!”多铎得意的笑了,笑容却在下个瞬间停滞掉。
被骑兵冲得狼狈不堪的邳州卫士卒,在撤出快三十步之后,竟然奇迹般的停了下来,无数人拿着刀枪再次冲了上去,在胸口被长矛刺中,脖颈被马刀砍中的时候,将自己的兵器也送到了战马身上。
死了的保持着冲锋的姿势倒下,似乎在维持自己卑微的尊严,活着的迅速扑向那些从马上掉下来的高傲骑士,用他们最有效的方式,也是战场上最烂的打法,进行着最后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