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宁中左所东北方向二十里,这个几乎在地图上都找不出来的地方,正在进行着整个亚洲,甚至整个世界最惨烈的搏杀,参战双方的兵力其实并不算多,都加起来也不过三万上下,可真却是后金最精锐部队和大明最精锐部队之间的正面硬撼,各种火器和弓箭全部失去市场,兵书战策上的奇谋妙计也没人去使用,所有人都在用人类最为简单的方式作战,拿着手中的刀枪,杀掉和自己不同模样、不同服色的敌人,怒吼声与惨叫声遥相呼应,各种金属的撞击声也格外刺耳。
薛五再次体会到,自己跟了宋庆有多明智,从前他只是个江湖游侠,仗着武艺高强,创下些微末字号,便自以为天下无敌,至少在年轻人中是无敌的,可如今跟了宋庆,打过不少大仗,才知道那多么可笑,眼前这种长枪大戟的阵势之中,江湖中的激烈搏斗好像小孩子过家家般不值一提,若是还能见到以前那些朋友,真该让他们来这种地方看看。
他的马已经死了,死在第一轮的骑兵对冲之中,对方的一名骑士用长枪刺中他的马头,他则用开山刀砍下了对方的人头,从马上跌落之后,他再没机会重新找到坐骑,也干脆将长兵器丢掉不用,使出自己最熟练的金背大砍刀来,和喜欢用苗刀的宋庆不同,他还是喜欢自己这柄重家伙,这也是他唯一保持的江湖记忆,这把刀几乎承载了他从少年到青年时代所有的梦想。直到现在依然还在延续,只不过他不再是江湖中的豪侠刀客,而是为国征战的大明军官,以后还有可能成为将军。
薛五砍死了七个人,效率几乎堪称完美,除了宋庆之外,他好像还没发现谁比自己杀的多。死在宋庆长枪下的有十一个,薛百户心中除了服气还是服气,早先那点跟宋千户一争长短的心思早没了,他现在只想跟着这个人冲杀下去,直到将这天下的污秽全部扫荡殆尽。还一个清平世界出来,这清平世界什么模样他不知道,但宋庆说有,他也相信一定会有。
来到辽东之后,他多少有点理解洛小北那种对宋庆的盲目崇拜源自何处了,不是这人总能打胜仗。而是因为这人明知道可能会打败,却依然没有半分惧色,每次都要挑战更强大的对手。同时还总能占住大义名分,堪称为国为民。
尽管他自己也知道,某些时候宋庆做事不那么光明磊落,可到头来他还是老老实实去做。因为他相信自己这个上司本心是好的,手段只是其次,况且宋庆对他很好,他在狗营的地位仅次于最早跟着宋庆的丁魁,甚至要比洛小北都高一些,作为一个曾经游历江湖,后来在徐州落脚教武艺的沧州汉子。他觉得自己得到的够多了,足以让他为此人效死。
心念闪动之间,宋庆已经再次从他身侧风驰电掣般冲了过去,长枪随手一戳,又是带走一条人命,看衣甲应该是个真夷,薛五咬了咬牙,他杀掉的真夷只有两个,宋庆却已经有八个了,还要再多加努力才是。
大刀在手,薛五再次扑向了下一个目标,却发现那人已经被先一步的洛小北缠住,转眼间便死于非命,气的大吼道:“小北,干嘛抢我的人?”
“谁杀到是谁的!”洛小北狡黠一笑,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很快便发现有个披甲兵正在以一敌四,犹自占据上风,将邳州卫的兵按住痛宰,立刻便冲了上去,却见薛五同样发现了这个目标,生怕被对方抢先,正要加速的时候,远处飞来一支弩矢,正中那披甲兵脖颈,洛小北迅速向弩矢射来的方向看过,那边果然站着正在用力重新上弹的小狼狗。
对这姑娘,他也没什么办法,狗营弓弩手本来就少,宋庆都格外爱惜,况且这姑娘弩箭准头极高,几乎没有失手的时候,宋庆跟自己说过,说是要将其培养成什么狙击手,就是战场中放冷箭取人性命那种,人家现在做的就是这件事,哪怕他是个百户,也没办法指责什么,更不好意思说出被抢人头的事情,毕竟那是个姑娘家,而他已经是个纯爷们。
跟稍有些郁闷的洛小北相比,战阵之中的皇太极情绪更差,开战之前他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被整合起来的明军,在宋庆带领下居然如此能打,要知道这可不是在打攻城战,而是后金兵最为擅长的野战,对方除了最初时候用了火器,跟着可全部都是长枪大戟的硬碰硬,居然能够打到这种程度,实在是有些出乎他的预料,在他看来明军早该溃退了才对。
问题是现在明军没人溃退,甚至连败象都没显露出来,尽管他的人打起来依然很占便宜,可那都是宝贵的旗下子弟,包衣们的战力从前是要超过明军的,可今rì看来大家却半斤八两,甚至有些明军还要更强一些。
如果继续拼下去,他倒是也有信心,但心中总归还是觉得有些舍不得,不是舍不得那些包衣,而是舍不得原本人丁就不多的旗下子弟,包衣多得是,死光了再去明国抓都行,旗下子弟才是大金的根本,那可是死一个少一个的。
可如果这就离开,他同样也是舍不得,毕竟刚刚士气已经完全鼓舞起来,无论是旗下子弟还是包衣,现在依然还处在癫狂状态,显然还是能打的,若是这个时候撤出去恐怕会影响他们的士气,甚至在心中留下阴影。
因为在他们奋力作战,最需要毅力和坚持的时候,他们的大汗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天知道这会造成什么影响,会不会像之前的自己一样,见到宋庆或是那面狗旗,就发自内心觉得无法战胜。
事实上,这次冲锋也同样是为了他自己,让他从那种阴影中走出来,让后金大汗不再畏惧那个明军军官。这说起来有点可笑,可偏偏就是事实,皇太极自己都不清楚究竟为什么,好在打到这个时候,他的畏惧感已经逐渐消退。哪怕就此撤走,应该也不会再有什么心理问题,唯一留下的只是对宋庆的战意,或许还有那么一丝丝敬意,毕竟这是明军中少数敢跟他玩命的家伙,从这一点上来说。确实应该赢得敬意,皇太极非常清楚,自己手下最能打的鳌拜。就非常敬重宋庆这个对手。
但也就是因为敬重这个对手,他才不敢轻易下达撤退命令,因为如果就此撤退,除了影响士气之外。依照宋庆那滚刀肉的性子,保证像匹见了血的狼一样追上来,到时候若是有个马失前蹄,保不齐会发生什么惨事。
撤退变成溃退本来是明军经常出现的情况,现在却不得不担心自己这边出现类似状况,对于宋庆这个对手,皇太极还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很想第一时间干掉这人,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反倒是必须担心就在不远处挺着长枪猛刺,将多铎死死压制住,并随时可能杀到这边来的宋庆,直到多铎再次折返回来时,他才算松了口气,有些不太确定的问道:“十五弟,还能再战吗?”
多铎脸色一红,顿时觉得羞愧无地,曾几何时他十五贝勒也是大金年轻一辈中的战神级人物,从来都是侵略如火的打法,如今竟然被人问还能再战吗?问这个的偏偏还是皇太极,当真让他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羞愧归羞愧,他却依然只能苦涩的摇了摇头,方才再次出阵,他直奔宋庆而去,这次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却依然半点好都没讨来,对方身上的杀气已经到了顶,力气也依然完足,他根本不是对手,之前还曾经力拼了二十几个回合,这次上去只有三五个照面便抵挡不住,若不是周围有不少披甲兵,宋庆需要分心旁顾的话,他差点都要回不来。
见多铎一副灰心丧气的模样,皇太极不怒反笑,安慰道:“无妨,那宋庆能和鳌拜打平手的,十五弟能挡他这么久,已经算是难得的猛将了,你这便将咱们旗下的人马收拢回来,让那些包衣们断后,然后跟我一起撤出去。”
“大汗,这就要撤吗?”多铎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在他看来虽说没占到什么便宜,但这局面却依然大有可为,毕竟对方的兵力素质参差不起,宋庆那伙儿人自然是最能打的,白杆兵也还不错,关宁军就要稍微差些,那些打着什么邳州卫旗号的,根本就是一群等待宰杀的猪羊,只要想办法将宋庆那些人的锐气磨尽,并非没有取胜的把握,想不到皇太极竟是要在此时撤兵,他脸色羞愧神色更盛了几分,低着头道:“是小弟没用,让大汗为难了!”
“不是你的错,是咱拼不起了。”皇太极多少有些感叹,摇摇头道:“旗下子弟太少了,和那些包衣不同,那可是死一个少一个,不能在这里和宋庆这蛮子硬拼,咱还要留着打大凌河城呢,先把人都撤回去,等会和了大队之后,再来找宋庆报仇,反正他已经在辽东了,大凌河的事情一天不算晚,他就一天都不会回去,咱还有的是机会呢!”
“这……”多铎年轻气盛,很是受不了这种事情,只是终归这位八哥才是掌总的,皇太极既然决定撤兵,他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闷着头再次冲入阵中,向依然在作战的后金兵们下达了撤退的命令,同时再次硬着头皮顶住宋庆,掩护大队且战且退,后金兵的素质毕竟要强得多,哪怕是包衣都比一般明军精悍,因此倒是虽败不乱,稳稳当当的开始撤离。
宋庆也没想到皇太极竟然走的如此决绝,丝毫不拖泥带水,八旗兵的战斗素质更是给他上了一课,他狗营其实还好,这年代其他的明军那是连撤退都很拖拉的,哪有人家这种说走就走,各部协调得到,参差有序的能力,哪怕是放在后面当炮灰的包衣,战斗意志也很强烈,虽然不断有人倒下,却仍然能够保持最基本的队形,缓缓向后退去。
双方打到这种程度,狗营的人都有些吃力,更不要说其他部队,见后金兵果断撤走,都有种大难余生的侥幸感,一时间竟然没有人打算主动追击,就连宋庆都在犹豫着,下一步究竟应该怎么走。
看着逐渐远去的皇太极大旄,宋庆忽然冒出个极其大胆的想法,立刻叫过吴三桂来说道:“长伯兄,这里距离大凌河城多远?天黑前能不能赶过去?”
“你不会是想直接杀到大凌城下面吧?”吴三桂顿时觉得有些脑子不够用了,在他看来今天这一仗已经打出了想要的结果,甚至已经超出了他的预计,见好就收是最稳妥的方法了,谁知道宋庆竟然还有别的心思。
他一向善于揣摩人心,如今虽然因为年纪的关系,导致真方面能力还不算太出众,可对于已经很熟悉的宋庆,他多少还能猜出几分,见对方一副兴奋表情,就知道这家伙怕是又要有什么疯狂举动,就跟刚才硬撼后金大队一样,而现在最疯狂的举动,莫过于趁着眼前的大好局面,直接奔袭到大凌城去,可问题是去到那边之后又能做什么?
先不说那边肯定有大队后金兵等待,皇太极撤回去之后,必然会跟那些人会合,哪怕就不乘势反击,也不是他们能够拿下的,况且到了大凌城那边,也不可能进城,城中根本就没有足够的粮食可用,这一点他这个参与筑城的再清楚不过。
吴三桂生怕宋庆头脑发热,忙将自己的忧虑说了,宋庆却毫不在意道:“我又没打算一鼓作气灭了他们,更没想过什么进城,只是要让大凌城内外的人都看到,皇太极是被我们追过来的,给城里的人多几分念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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