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感附耳于萧摩诃的嘴边,听到他断断续续地说道:“当心,当心王頍,信,信在他手。”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头一歪,就此溘然长逝。
杨玄感放下了萧摩诃的尸体,两眼微微有些发酸,他把萧摩诃没有闭上的双眼用手用力一抹,那圆睁的双眼才闭上,他对着萧摩诃的尸体柔声道:“萧将军请放心,玄感必不负所托,你就安心地去吧!”
杨玄感站起了身,骑上黑云,站在马蹬上,高高地举起了长槊,吼道:“欢呼吧,骁果儿郎们,我军大胜!”
所有战场上的骁果骑士们同声欢呼起来,声震霄汉。
此役的战果很快统计出来,骁果骑士战死八百四十七人,受伤三百六十二人,而叛军自萧摩诃以下,战死三千七百多人,只有四百多人被俘。萧摩诃的后军全军覆没后,晋阳就在眼前!
当天晚上,杨素的大军终于追到了晋阳城外,杨谅由于有萧摩诃那拼死一战所争取到的一个时辰,好不容易逃进了晋阳城。
杨玄感率铁骑奔到城外时,还有三千多人落在城外,晋阳的叛军一见骁果的旗号,无不丧胆,也不顾城外不及入城的同伙,直接就收起了吊桥。
可怜那三千多叛军,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纷纷脱下盔甲四散逃跑,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可是毕竟麦铁杖这样的是稀有物种,人终究跑不过四条腿的骏马,很快就纷纷被追上。
一通砍瓜切菜后,剩余的七百多个可怜虫跪在原地,高举双手投降,这一天的战斗才算是彻底落下了帷幕。
城头的叛军看到骁果骑士们在城外这样冷酷而高效的杀戮后。被这群钢铁杀神们吓得肝胆俱裂,仿佛对方不是在打仗,而是在打猎。
这是晋阳城头每个叛军士兵的感觉。一仗下来,守城士兵们个个面如土色。腿如筛糠,吓得尿裤子的也不在少数。
杨谅自己也是无力地倚在城头,若不是靠着面前的城垛子的支持,只怕他整个人也早已软了下来,他忽然觉得胃部一阵强烈的抽搐,一张嘴就吐了起来,这一吐恨不得要把胆汁也给吐干净。
经历了胃里的翻江倒海后,杨谅无力地靠在了城墙上。直到现在,他才真正开始后悔起这次起兵,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那王霸天下的梦想就跟他两个月前手握的数十万雄兵一样,灰飞烟灭了。
杨谅痛苦地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习惯性地叫道:“王参军,王参军!”
身边的一个近侍随从小声地对杨谅道:“大王,王参军前天中午就和他儿子一起跑啦,您不记得了吗?”
杨谅忽然双眼圆睁。所有的怒火都象火山一样喷发出来:“王頍!你这个杀千刀的狗东西!本王给你害死啦!”
此时此刻,代州关前,打扮成寻常百姓的王氏父子正隐身于一片小树林中。远远地在关门前逡巡着,时值战乱,平时还算热闹的关门前没有任何商贩和茶摊,甚至也没有几个行人过关。
两人巴望了几乎一个上午,也才见到一个人出关而去,而此人也被守关的士兵们里里外外搜了个遍,连所有的货物也被打开仔细盘查。
王頍一脸阴沉地看着这一切,无可奈何地长叹了一声:“儿啊,看来这次我们是逃不掉啦。”
王奇摇着头。眼中满是不信:“不会的,爹爹。这大路不行,我们还可以翻山越岭啊。又不一定非要走这雁门。”
王頍苦笑道:“你可知此关为何叫雁门吗?不要说我们这些凡人。就是天上的大雁,每年春来南雁北飞,口衔芦叶,飞到此处,盘旋半天,直到叶子落掉,方可过关。可见连飞禽想要过关都如此不易,更不用说我们了。”
王頍看了看儿子疲惫不堪,满脸汗水的面容,道:“你我从蒿泽一路奔来,两天不到就跑到这里,连马都跑死了,又步行了四五十里,现在还有劲继续爬山越岭吗?”
“更何况你我对这山间小路完全不熟,即使上了山,没有向导恐怕也是无法走出去,而且看守军这架势,在这关门前如此严密排查,在山中小径处肯定也有伏兵,到时候我等贸然过去,也只会被人所擒。”
王奇沉默半晌后,幽幽地问道:“那依爹爹看,我们能怎么办,等死吗?”
王頍恨恨地说道:“想我王頍,才华满腹,论手段,论心机,论狠辣,都不在那杨素之下,可惜天不佑我,碰上杨谅这种废物主子,也算我倒霉。现在我不能落到杨素那小子手里,成全他的名声。”
王奇失声道:“爹爹,你可千万别做傻事啊,天下之大,我们何处不能去,就是去不了突厥也可以转投他处啊,大不了先暂时躲躲,等风声平静了再说。”
王頍摇了摇头,眼中的神光全无,佝偻着身子,此刻的他已经不再是一代腹黑枭雄,而变成了一个理想全无的绝望老人。
他对着王奇说道:“奇儿啊,爹老了,跑不动了,只会拖累你!一会儿我们去南面的五台山,爹在那里找个地方自我了断,你自己躲起来,可千万别去投靠熟人,时间长了以后也许能逃得一命。”
王奇一听,眼泪就象开了闸的洪水一样,止不住地喷了出来,他抱着王頍的腿,号啕大哭,边哭边叫道:“爹爹,千万别扔下孩儿啊。”
王頍长叹一声,言语间尽是悲凉:“儿啊,一个人死总比两个人一起死要好。我死之后你要把我尸体埋好,切勿落人他人之手!还有,切记不要出山,这时候的所谓故人朋友都会拿你去报功,顺便洗脱自己干系的。宁可饿死在山里,也不能去自投罗网,你记下了没有?”
王奇已经哭得说不出话来。只能一边在王頍的腿上抹着眼泪鼻涕,一边点着头。
王頍拍了拍王奇的脑袋,叹道:“奇儿啊。为父从小忙于政事,没有抓紧对你幼年时的教育。导致你不过中人之才。”
“之所以为父要在这知天命之年后还要放手一搏,为的也是我们王家,想给你奇儿谋个好前程,结果弄成这样,你如果恨为父的话,我也不会怪你。”
王奇哭得更响了,边哭边道:“不是的,爹爹。孩儿怎么会恨你呢。”
王頍的眼中突然凶光一闪,咬牙切齿道:“都是萧摩诃这厮,到了紧要关头还要跟我争来争去的,让那个草包杨谅没了主见,缩回晋阳,白白断送了最后的机会!哼,我不会让他这么便宜就死的,奇儿,那封信送出去没有?”
王奇站起了身,擦了擦眼睛。点头道:“我们从蒿泽上路之前,孩儿已经让王福快马送往大兴的堂兄那里啦。算算时间,过两天应该就能到了。”
王頍狠狠地拍了一下手。道:“好,我王頍要死,姓萧的和姓周的也得全家陪葬,哈哈哈哈。”
王奇看着面前面目狰狞,笑得如痴如狂,手舞足蹈,笑声中带了无尽怨念的王頍,心里突然生出一股刺骨的寒意来。
十天之后,晋阳城内的汉王府上。杨素正端坐在原来杨谅的那张虎皮王座上,而一众将官则分立两侧。人人脸上都洋溢着胜利后的喜悦之情,只有上官政依然垂头丧气地站在下首。低头不语。
晋阳在被包围了不到三天就开城投降了,杨谅和他的部下们都早早地丧失了守下去的信心和勇气,若不是杨谅派了几拨使者反复地和杨素商量投降条件,只怕连三天也守不住。
直到最后,杨谅依然没有等到一个肯定能保留一命的承诺,面对着身边的那些打量起自己时眼睛都开始放绿光,看自己仿佛是一堆金山银山的部下们,他还是选择了无条件开城投降。
杨谅本人被直接解送京城,而他手下的叛将们都被集中关押在了晋阳的大牢中,至于这座汉王府则被杨素鸠占鹊巢,生生地作为了平叛军的临时帅府所在。
这几天不断地有杨谅时期的文武僚属前来投降,献上并州各处州县的税本、名册和地图,倒也省了杨素很多接管政权时的繁琐之事。
杨素坐在虎皮椅上,志得意满,看着两侧得意洋洋的部下们,笑道:“这次平叛如此顺利,两个月不到就擒得敌酋,全仗各位将军的努力!回京之后,本帅自当禀明圣上,请他为各位将军加以封赏。”
除了不太情愿的上官政以外,所有将军都齐齐地一拱手,道:“多谢杨元帅!”
杨素扭头看向了左首边的副帅周罗睺,笑道:“周将军,那王頍可曾落网?”
周罗睺笑了笑,回道:“禀杨元帅,杨谅的首席谋臣,也是他的智囊王頍,自从在蒿泽逃跑后,与他的儿子王奇一路奔到了代州,由于我守边将士盘查严密,他们父子出不了关,走投无路之下,王頍在南边的五台山里自杀了。”
杨素略微有些意外,“哦”了一声,道:“尸首和他的儿子可曾找到?”
周罗睺正色道:“王奇本来把王頍的尸体埋在了一座山洞里,后来连续三四天没东西吃,饿得实在是受不了,便出山去投奔了王頍以前一个名叫苑君璋的部下。”
“此人是朔州人,以前做过王家的护卫,现在在代州城外有个小庄子,在这兵荒马乱的时节,也是结寨自保,没有轻易地加入杨谅或者是朝廷一方。”
杨素点了点头:“这么说王奇投奔他以后,这苑君璋就把他捆了,送到晋阳?”
周罗睺道:“正是,不仅如此,苑君璋还押着王奇找到了他父亲王頍的尸体,一块儿运来晋阳了。杨元帅,此事应该如何处置呢?”
杨素沉吟了一下,道:“这王頍乃是怂恿杨谅起兵造反的元凶首恶,我军出征前皇上曾经强调过,这次平叛,首恶必究,胁从者可以宽大处理,至于主动投降的普通士卒可以释放。”
“王頍是叛贼的元凶。即使畏罪自杀,也必须再在晋阳当众受枭首之刑,曝尸十天。以震慑心怀异志之徒。”
周罗睺行了个礼,道:“这件事交由我去办吧。那王奇如何处理?”
杨素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站在另一边的杨玄感。道:“此子为求活命,不惜出卖亡父遗体,心如蛇蝎,虽然皇上下过旨意,这种胁从之人可以宽大,但本朝以孝为先,这王奇不孝如此,也难再留他活命!”
“杨将军。你去审问一下此人还有没有什么同党,然后明天和他父亲一同在晋阳闹市处斩。”
杨玄感心领神会,知道杨素是给他一个审问出周罗睺信件下落的机会,因为萧摩诃在死前已经说过那封信在王頍之手,如果能够查到,那周家一定会更加感激的。
杨玄感看了一眼周罗睺,果然发现他的眼中尽是感激与期盼,正笑眯眯地盯着自己看呢。
杨义臣也开口道:“杨元帅,自我军进入并州以来,前后抓到的俘虏也有十几万。现在都集中看押在这晋阳城外的原杨谅军营中,对于这些人该如何处置呢?”
杨素笑道:“刚才不是说过了嘛,甄别一下。若是普通的百姓子弟,被杨谅裹胁参与叛乱的,就放掉了事。只是放人前要把姓名和住处都进行登记,以后交给所在郡县的官员,重点监管。”
“而若是九品以上有官身的叛军官员和武将,则关进这晋阳城内的大牢,一一登记造册,听候皇上的发落。”
杨义臣应了一声“是”,道:“此事末将稍后就去办。”
杨素又转向了张须陀。道:“查没叛军官员家产的事情现在如何了?”
张须陀笑道:“杨元帅,你可是不知道啊。这杨谅经营了并州十几年,可还真是富得流油。不光是他,象王頍、乔钟葵、余公理、纂良这些叛军高层人士的府上,都是金银堆积如山,末将实在想不明白了,这些人一个个都富可敌国,何必还要再冒着杀头的风险起兵造反呢?”
大嗓门的鱼俱罗发话了:“张将军,你自己是身无余财,不置家产的,体会不到这些有钱人的想法,这钱嘛,自然越多越好,永远不会嫌多的。”
鱼俱罗炸雷一样的声音继续在室内回荡着:“当王爷哪有当皇帝舒服呢,所以杨谅想要更进一步,这些人也不满足只在这晋阳当个土豪,想要进京当更大的官,赚更多的钱哩!”
张须陀摇了摇头:“反正张某是无法理解。尤其是乔钟葵这些武将,要那么多钱做什么,难怪一个个真打仗来都贪生怕死。杨元帅,抄家所得的财产和帐册都已经做好了,已经送到随军长史处。”
杨素笑眯眯地道:“跟随军长史斛斯政说一声,这些抄家所得拿出三分之一,赏给这次出征的将士。”
众将闻言个个大惊失色,而张须陀也脸色一变,道:“杨元帅,这些都是要上交国库的,恐怕……”
杨素不待张须陀说完,便摆了摆手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把账本做得漂亮点就是了,弟兄们辛苦打仗,不应该得一点赏赐吗?我们这些为官为将的回去后自然可以加官晋爵,普通的士卒们又能得到些什么?就按我说的办吧。”
张须陀无奈地摇了摇头,道了声“是”,便拱手退下。
杨素又转向了一旁挂着的那张地图,只见原来并州的各个州郡位置处已经插满了代表官军的红色小旗,一片红色之中,西南部的三面小蓝旗显得格外地扎眼。
杨素皱了皱眉头,道:“绛州、吕州和晋州的叛军还没有投降吗?”
杨义臣正色道:“不错,已经劝了两次了,还把杨谅写的亲笔劝降信射进了城里,可是这三地守城的叛军却依然不肯开城投降。”
杨素转头看了一眼周罗睺,笑道:“周老将军,我大军班师之后,这三城的小贼,到时候就麻烦你领一偏师讨平了。”
周罗睺神情严肃,回道:“平叛大战之后,不宜再动刀兵,这三州现在各有两千人监视着,叛贼是折腾不出什么名堂的。”
“眼下我军已破晋阳,加上杨元帅有意赏赐士卒们,恐怕兵无战心,归心似箭,依我看还是先行班师,再上报皇上,重新征发万余人,即可平定这三州的叛贼余党。”
杨素正色道:“周老将军所言甚是,就按你说办吧。各位,还有什么提议?若是没什么别的事情,就各自按照刚才商议之事去安排吧。”
上官政看了两眼杨素,嘴角启动,似乎是有话想说,终于还是闭上了嘴,继续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两个时辰后,杨玄感换了一身黑色斗蓬,内着便装,带着同样换了一身文书打扮的周仲隐和周仲安兄弟俩,走进了晋阳城内的大牢里,在靠内的一间囚室中,他见到了蜷缩在室内一角,披头散发,不停打着哆嗦的王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