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渊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悦的神情:“王仪同,不管你穿成什么样,总是朝廷命官,上仪同将军,又怎么能和一个军士并肩而行呢,如果你真的是个平民百姓,家父也不会让我兄弟二人留下来专门陪你去驿站了。”
一边的来整却皱了皱眉头,说道:“四哥,阿大既然让我兄弟陪王将军,就尊重他的意思吧,就是阿大,在军中也从来不在军士和部下面前摆架子,王仪同乃是身经百战的名将了,此举当也和阿大的治军做法别无二致。”他说完后下了马,牵着辔头,对王世充说道,“谨遵王仪同的吩咐。”
来渊不高兴地勾了勾嘴角,但还是下了马:“那就依王仪同吧。”
一行人向着城门口走去,一路之上,不少路人都在身后对这几人指指点点的,两个布衣平民走在前面,而三个穿着讲究的人牵马跟在后面,实在是有点不伦不类,不过王世充心中坦荡,也不在乎周围人的眼光,昂首阔步而行,还不时地向着两位来公子询问来护儿这些年在泉州的情况,而张金称和那秦琼身份相当,跟在后面,倒是也有些共同语言,没几句话就开始说道起山东河北一带的英雄好汉。
城门外有一个临时的马市,自从四年前突厥被击垮之后,边境的贸易开始得到恢复,而突厥的良马宝驹,也开始大量地进口内地,除了并州的代州与朔州二地外,幽州也是北临契丹,东北接高句丽,西北靠突厥,有不少良种宝马进口,而这瀛州城作为幽州通向冀州的要地,也有一些临时的集市,而马匹则是这集市中最主要的交易物品了。
王世充本来今天有意到那马市上转转,但给来护儿遇上之后,既然说明了先去官驿,便暂时收起了念头,料想这瀛州虽处要冲,但毕竟不算大城,也不太可能有极品的宝马,但突然间,只听到一声清亮的马嘶声“希唏唏”,一行五人齐刷刷地脸色一变,向着那马市看了过去。
王世充做惯了马匹生意,又曾经精研过相马经,深通相马之术,好马坏马,一看便知,这一声马嘶声,清亮豪爽,声如洪钟,即使隔了几百步,也让众人听得耳膜鼓荡,由声知马,首先就具备了千里马最重要的一点:胸肺功能,只有强大的胸肺功能,才能产生雄厚的压力,这是战马最重要的一个因素。
王世充也顾不得进城了,直接就向着那马市走去,其他几人也都是军人武将出身,一直和马打交道,也全都紧跟着王世充走了过去。只见那马市已经被里三重外三重地围了个水泄不通,王世充拨开人群,挤到了前面,还惹得两三个人面露凶相,可一看到后面站着的那四个铁塔般的汉子,全都收起了眼中的凶光,乖乖地站到一边。
只见这马市中间只剩下了一匹马,看起来只有两三岁大,还不算完全成年,但是体格匀称,毛色青白相间,雄壮威武,而两个突厥商人,穿着棉衣皮帽,正在一边口沫横飞地吹起自己的这匹马。
“嗨,各位瀛州城的父老乡亲,大家看一看,瞧一瞧,这可是我们草原上的明珠,正宗的宝马,是我们莫何部落今年运到中原贩卖的马中间最棒的一匹,今年只有两岁,但已经长得比大多数的马都要高,都要壮,听听他的叫声,就象豹子在吼,又象是打雷,所以此马名叫呼雷豹,若是上了战场,只冲这么一叫,就能吓得敌人的骑士直接从马上摔下来,哪位若是有意,欢迎上来看看啊。”
王世充微微一笑,这马确实看起来是难得的宝马,光从这外表和声音就可以证明,他走入了围栏,说道:“我来看看这马。”
那两个突厥商人本来一看王世充穿着寻常百姓的布衣,脸上顿时现出一副不悦的神情,但一看他身后站的几个人,个个气度穿着不凡,于是放开了准备拦着的手,走到一边,只是小声地用突厥语嘀咕了一声:“这人买得起吗?”
王世充听得真切,也不生气,只是笑了笑,便开始仔细地相起马来。
根据相马之法,首先要去掉三羸五驽。
所谓三羸:一是大头小颈,二是弱脊大腹,三是小颈大蹄。
至于五驽:头很大而听力不好是一驽,长颈子不能弯是二驽,上身短而下身长是三驽,四肢大而胁很短是四驽,浅髋薄髀则是五驽。
面前的这匹呼雷豹,体态匀称,四肢有力,一眼看去就去掉了这三羸五驽,王世充一叫“呼雷豹”,它马上就摇了摇尾巴,显然很有灵性。
王世充微微一笑,开始接着看起这马的其他部位,首先是看马头,这马头高高地昂着,棱角分明,线条如刀削斧刻一般,非常方正,极少有赘肉,就象给剥了皮的兔子头一般,乃是上好的马面相。
接着看马眼,根据马经的记录,马眼主心,眼大则心脏大,耐力好,而且可以镇定不惊,不至于被战场上的景象吓到,好马的眼睛则需要又大又亮,炯炯有神,而这些呼雷豹也是非常出色,甚至比一般的良驹的眼睛更有神采。
然后就是看马耳,根据马经,马耳主肝,肝小则容易识人意,便于人马相通,所以大耳朵的马不会是好马。呼雷豹的耳朵小而前立,高高地竖起,而不是象一般马那样无精打彩地耷拉着,这点又很不错。
接着是看马鼻,呼雷豹的鼻子方而大,鼻孔的吸引非常有力,王世充把手伸到鼻前,能感觉到这里就象个铁匠铺的风箱似的,不停地出着热气,显然这呼雷豹的心肺功能很好。
然后就是看牙口,这点除了看年龄外,也要看马的牙齿是不是长得好,有些马虽然其他条件极为出色,可是牙口不好,影响进食,所以总是肥不起来,马力就受到极大的限制,牙口端正的是百里宝马,齿如剑锋的则是千里马,呼雷豹的牙口就象一颗颗三角形的锥子一样,明显是千里宝马,一定很能吃。
最后就是看马的骨骼,肌肉,蹄子,尤其是肋骨足有十三对,完全是马经上所说的天马的级别,就在王世充相马的时候,它还撒了一泡尿,能象狗一样地抬起一条后腿,马尿激射,直接过了前足,这也是典型的千里宝马的性质。
王世充越看越喜欢,这匹马实在是不亚于杨玄感的黑云,或者是自己那匹河西青海宝马,自己相马无数,能与之相提并论的也不会超过十匹,而且从这匹马的肌肉和骨骼来看,速度和暴发力上也许比起黑云和青海龙马稍有欠缺,可是负重力却更胜一筹,负上一个全副武装,双层甲骨的骑士,配上沉重的副武器,都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王世充的余光扫处,忽然落到了秦琼的身上,只见他双眼放光,盯着这匹呼雷豹,满脸都是羡慕,王世充马上意识到秦琼力大无穷,那一对铁锏足有六七十斤,寻常的战马很难负担,刚才他所骑的那匹不过是普通的战马,只是驮着秦琼就已经是气喘吁吁了,而这匹呼雷豹,显然更适合这位擅使沉重兵器的壮士。
想到这里,王世充主意既定,笑了笑,对两个突厥人说道:“这马多少钱,开个价吧。”
那两个突厥人一看王世充相马的这一套手法,就知道是识货之人,只是他穷的实在是有点对不起观众,那个为首的突厥人看了王世充两眼,还是叹了口气:“朋友,你还是回去吧,这马你买不起。”
王世充微微一笑,正待开口,却听到后面响起一个还带着点稚气的声音:“卖家,这人买不起,我买得起,让我先看看马。”
王世充顺眼看过去,只见另一边的人群已经闪开了一条道,站着一个十五六岁,圆脸黑皮,大眼高鼻的少年,小小年级,已经开始在两鬓蓄起了虬髯,而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如夜空中的星星,格外地有神。
这少年的身材已经接近八尺,双肩宽大,体格比起成年人都要壮硕不少,虎背,蜂腰,螳螂腿,乃是上好的武将身板儿,即使是王世充一眼看到,也不由得在心中喝了声彩。
那突厥人皱了皱眉头:“这位衙内,此马不是一般的马,而是我莫何部落的天马,不是一般人能买得起,你还是找你家大人过来吧,这不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游戏。”
那少年脸色一变,还未开口,他身后的一个仆役打扮的人就嚷了起来:“大胆,你也不好好打听打听,这位是咱们瀛州程刺史的公子,他若是买不起,那这瀛州也没人能买得起啦。”
人群中响起一片附和之声:“就是,你这突厥人也不打听打听,这位程知节程公子可是我们瀛州的小小豪强了,最爱宝马良驹,他肯买是给你面子。”
“程公子,把这马买下来,给咱瀛州父老乡亲争口气,别让这突厥人看扁了。”
“程公子,别让外乡人把马在咱们瀛州地界上买走了啊。”
随着周围的起哄声,那少年也面带得意,双足一顿,生生从那及胸高的围栏后面跳过,轻飘飘地落到了围栏内,这一下功夫的显示让周围的人一阵叫好,而这位程知节程公子也是掩饰不住的意气风发,走路带风,径自来到了那马的面前。
王世充看了这程知节几眼,虽然还没有完全长成,但此人让他一下子就能想起自己的侄子王仁则,一样的少年英雄,一样的雄纠纠气昂昂,年少气盛,看来刚才外界所传非需,这位也确实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霸王。
王世充笑着走到一边,让那程知节好好地把呼雷豹观察了一番,别看程知节年纪不大,相马之术也是有一套,几乎按着刚才王世充的同样套路仔细地把马检查了一番,最后满意地点了点头:“的确是万里挑一的宝马,这马我要了,你没听他们说吗,我是本地刺史的儿子,出得起这钱。”
那突厥人的眼中现出一丝狡黠的光芒:“原来是程公子,失敬失敬了,只是您虽然贵为刺史公子,这匹马怕还是买不起的,若是程刺史亲至,也许还可以谈谈价。”他虽然说得还算客气,但话语中的傲慢之情,却尽显无疑。
程知节一听便大怒,黑脸变得微微一红,大声道:“你这突厥人,既然不想卖,又何必把这马拿出来,不管你开的价多高,至少都可以报个价吧。”
突厥商人看了站在一边的王世充一眼,笑道:“朋友,既然你说要买,那依你之见,这马应该值多少钱呢?”
王世充沉吟了一下:“我也在不少地方的马市上见过,寻常成年公马,在内地的价格大约是四千钱一匹,可作战马的上等马匹,往往是一万五到两万钱不等,供将军骑的宝马,大约要到十万钱左右,而这匹乃是难得一见的千里宝马,公道价,应该是三十万钱左右。”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就连那程知节,也是脸色一变,失声道:“三十万钱?你这是在打劫吗?”
而那个突厥商人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朋友果然识货,不过这三十万钱大概只能是在边市上买到,如果这马到了大兴或者是洛阳,我原来是准备卖三十五万钱的。可若是你在这里能拿出三十万钱,我可以给你。”
王世充笑着看了一眼程知节:“程公子,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你若是能先出了这钱,那我就不跟你争,同等情况下,让给你就是。”
程知节虽然是个热血少年,但也知道三十万钱是个什么概念,他老爹的俸禄算成钱大概一年也就两三万,在这个一斗米只卖七八钱的时代,三十万钱够他全家十年不吃不喝了,于是他的嘴动了动,没有说出话。
王世充一看程知节沉默不语,对那突厥商人说道:“既然程公子不愿出这钱,那我就买下了。”他说着从怀里掏出了三张钱票,递给那突厥商人,突厥商人接过一看,上面乃是盖了大章的支家钱铺的钱票,由于王世充的生意做得极大,跟突厥那里每年也有几千匹战马和上万头牛羊的大宗交易,涉及金额高达数百上千万,往往在边地没有这么多的现钱,而是开这种钱票,让突厥商人来内地的支家商行里提现,因此多数突厥商人也是识得此货。
那突厥商人接过这三张十万钱一张的钱票一看,脸色一变,重新上下打量了王世充几眼:“朋友,你怎么会有这种钱票?”
王世充微微一笑:“阁下若是怕其中有假,不妨到这城中的支家商铺去看看,看他们是否能兑换现钱。”
那突厥商人沉吟了一下,拿出其中一张钱票,给了身边的同伴,用突厥语嘀咕了几句,那人点了点头,在五六个壮实的护卫的陪同下,骑上马,向城门的方向奔去,周围的人一看到这架式,全都议论纷纷,看着王世充的眼神也是三分怀疑,七分佩服。
过了小半个时辰,那几个突厥人去而复返,到了突厥商人的耳边低语几句,那突厥商人的神色一下子变得客气而恭敬:“朋友,这钱票是真的,三十万,这匹呼雷豹,归你了!”
此话一出,如同往水里扔了一块巨石,若得四处炸开了锅,所有人的都大声地议论起来,想不到王世充其貌不扬,居然还有如此的手笔,随身带着数十万钱的巨款。程知节原本还存了一丝侥幸,这时希望完全破灭了,长叹一声,悄悄地退回人群,不知所踪。
王世充牵过了呼雷豹,那突厥商人突然低声说道:“朋友,不知道你和支家商铺的东家,王世充王大老板,是何关系?”
王世充点了点头:“不才正是王世充,不知阁下有何指教?”
突厥商人的眼中现过一丝惊喜:“果然是您,久闻王老板富可敌国,人也豪爽,今天一见,名不虚传,我们家主人愿意和您交个朋友,不知可否赏脸一见?”
王世充刚才就心里隐隐有这种感觉,这些突厥人把如此宝马在这集市上公开叫卖,显然所图并不完全是为钱,而是想找到能出得起这钱的有力人士,联想到以前裴世矩曾和自己说过,现在突厥的一些野心勃勃之士又开始做起生铁走私的交易,也许自己这回碰到的,正是这伙人,而自己这回出来走遍天下,如果能和突厥搭上关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于是王世充笑着回了个礼,却低声用突厥语说道:“在下一会儿住在官驿,贵主若想见我,与城中支家商铺的掌柜留信便是。”
那突厥商人点了点头,把手中的马缰绳交给了王世充。王世充一眼看到秦琼,笑着对秦琼招了招手,秦琼不知所措,走了过来:“王将军,有何吩咐?”
王世充哈哈一笑,拉起秦琼的手,把马缰放在他手上:“都说宝马配英雄,这呼雷豹,我就送给秦兄弟了。”